冯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种过来杀了我们兄弟俩。”

“若你犯下死罪,我会亲自取你首级。现在,只要按我刚才所说即可!”

诸葛长吉叹道:“夏帮主在此,怕也不会如此严苛,能否稍减刑责?”

“我既然插手此事,就必须以我的方式。”

冯七大叫一声:“小兔崽子,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满口侠义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帮主,所以拿我兄弟开刀立威,各位兄弟眼里不揉沙子,岂会服你?放走童颜是给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番话虽有些强词夺理,却亦触及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许惊弦听他出言不逊,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头火起,“铿”的一声,断流剑出鞘。目光逐一扫过众人的面孔,却并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数人的支持,大笑一声,傲气浮上胸中:“我现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谁要想留住他,就来试试我的剑。”一指冯七,“让你兄弟按我所说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会亲自取他一臂。”行至门口,忽又停下,转身望着霍之良,“霍门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内,请安排我去见四大长老。”言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被清冷的山风一吹,许惊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后悔,他虽坚持自己的想法,却本可以用更合适的方式说服众人,而不必如此鲁莽。但那一股豪情却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觉快意。

他朝几名弟子打听到行馆之处,当夜便与童颜联床夜话,畅谈分别后的种种见闻,直说到天色微明。童颜说得兴起,哪想到许惊弦时刻防备着裂空帮兴师动众前来发难,虽说诸位门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于出尔反尔,暗中却是不得不防。幸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分,沐红衣来到行馆,对桂岩王子道:“劫狱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再大张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词,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离开,我已安排好车马,若不放心,便由许少侠亲自送你们下山。”

桂岩王子只求安然脱身,自是连声答应,一并道谢。童颜虽是心怀不满,但见王子应承了,再无异议。许惊弦也不思就此与童颜分手,便亲自送二人上路。

临行前许惊弦笑问沐红衣:“为何霍门主与诸葛门主不现身,只派你来?莫非觉得我不近人情?”

沐红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冯汉杰跪求伤者原谅,事后又被铁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满意了?”

许惊弦暗松一口气,听出沐红衣语气不善:“你也觉得我做得过分么?”

“男儿膝下有黄金,冯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会记恨你一辈子。至于其他人么,嘿嘿,虽然未必赞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问心无愧,自也不怕他寻仇。却不知你对我是什么看法?若也敬重,却为何脸上冷冰冰的不见一点笑容?”

沐红衣淡淡道:“不错,我敬重你,或许我依旧会支持你做帮主,但不会选择你做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仅此而己!”许惊弦一震,喃喃念着,一时嘴里味同嚼蜡。

“想听听我的忠告么?这世上每个人都像是一间上了锁的房子,如果找到钥匙,便可以走进他的内心,只可惜,你是强行破门而入。”沐红衣漠然一笑,转身离幵。

这一刻,许惊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帮主,他也只有“沐红衣”这个手下,而永远失去了“花生”这个朋友。突然间,他格外怀念那个一边嚼着花生,一边说着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颜与桂岩王子后,许惊弦重又回到梅影峰。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几大门主再未现身,即使他去天地间见平惑之时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着他。服侍他的人换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而每一个帮中弟子见到他,皆会毕恭毕敬地行礼,随后窃窃私语几句。他无意探听,只知道他们一定在暗中议论自己。

唯有阿义对许惊弦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着他去林中射箭,听他喃喃自语,陪他度过那些百无聊賴的时光。

有些时候,许惊弦甚至恍惚觉得阿义就是另一个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敛,孤独而不知自怜,在一个人的世界里经历着幸福、悲伤、快乐、痛苦,包括活着。

除此之外,他与他人都隔着一道无形的厚墙。

他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对众人的疏远,他不知如何再去争取帮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个奸细。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等事态的变化,挫败感时而掠过心头,像一只调皮的小鸟,抓挠着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天气渐渐转冷,山野的绿色被枯黄取代,河流的声音越来越小,飞翔的林鸟消失不见,树梢上的树叶也掉光了。

这一日傍晚,许惊弦意外地见到了诸葛长吉。

“诸葛兄别来无恙啊,不知有何贵干?”

“顺道路过,想让许少侠陪我走走,说几句话。”诸葛长吉支开替他推轮椅的弟子,改由许惊弦推行。

许惊弦推着诸葛长吉沿着山道缓缓而行,一路无言,双方似乎都有意延长着沉默的时间,又仿佛有一种难以言述的默契。

几日不见,诸葛长吉似是老了许多,面色僬悴,声音暗哑,眼神无光,头发脱落,就连颌下雪白的胡须亦显得干枯而蜡黄。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却如同在许惊弦心中投下一块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经有资格去做帮主了。”

许惊弦按捺住翻涌不息的心潮:“诸葛兄说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觉得自己已然失败。”

“为何会如此想?”

“在这里,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种众叛亲离的感觉。我曾以为,足够正直就会得到尊敬,足够真诚就会换来友谊,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现在发现我错了,就连花生都不愿再和我做朋友…”说到这里,许惊弦陡然觉得鼻尖一酸,满腹委屈。

诸葛长吉一字一顿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许惊弦微微一震,眼望长天。他看到了飘忽的流云、湛蓝的苍穹、旷芜的山野、混浊的世间,却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会付出或多或少的代价。有人尽量保留原有的,再去争取其他;而有的人则是先确定自己想要什么,再去怀念自己失去的。这就是芸芸众生与王者最大的区别。”

“可是,我并不想要什么冠冕,更不想做什么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静与快乐。”

“做自己的王者,最为艰难。现在告诉我,你还想得到帮主之位么?”

“其实我并非一定要做帮主,只是想用这种方法找出那名奸细。”

“呵呵,虽然我早看出这一点,却未想到你会直接告诉我,按说我也应该在你的怀疑名单之中吧。”

诸葛长吉的敏锐观察让许惊弦无言以对。他试问自己,为何会对诸葛长吉直言无忌,是因为太过寂寞?还是内心深处从未真正怀疑过他?

诸葛长吉续道:“所以那天,我诱使你当众表明态度,要想成为一帮之主,必须显示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你可能会失去朋友,却会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帮主。只不过现在面临失败时,却很不甘心。”

“那是因为权力的游戏会让你越陷越深,直到无力自拔。”

许惊弦悚然一惊:“如果是这样,我宁可早早退出。”

“夏帮主的期望、你的好胜心、遥远的梦想、内心的欲望,不容你放弃。”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无力回天。花生告诉我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紧锁的房门,我本应耐心地去找到钥匙,却急躁地破门而入。”

诸葛长吉哈哈大笑:“这个比喻倒也恰当。但你可曾想过,钥匙并不总是存在,那些丢失钥匙的房门,你必须破门而入。比如像铁老大、冯七、甚至刘书元这样的人,经历过太多,防备亦厚重,如非强行闯入,根本无法让他们受到震动。若不然,冯七怎会让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们对我也只是一种类似敌人的尊重,不会当我是朋友。”

“自古圣贤、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诉我,你在这里还有朋友么?”

许惊弦长叹一声:“也许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没有提及平惑与阿义,在他心里,平惑是亲人,而阿义比朋友更加亲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这个最后的朋友时,你就会当上帮主了。”诸葛长吉的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悲凉。

“阿义!”道边闪过阿义的身影,扬扬手中的琴弓,对许惊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练习箭法呢。”望着阿义,许惊弦脸上挂起了久违的笑容,“阿义你先去玩,我和诸葛兄谈完后就来找你。”

“阿义!”阿义对诸葛长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着去了。

诸葛长吉望着阿义的背影,轻叹一声:“每个人见到我的面容,都会或多或少地吃惊,甚至畏惧,唯有在阿义的眼里,我与旁人没有任何不同。说来惭愧,我见到他时,却总把他当做一个异类。答应我,对阿义好一点。”

“诸葛兄放心,我心里当他如兄弟一般。”

“他与你完全不能交流,为何你还当他是兄弟?”

诸葛长吉看似有意无意的问题,却让许惊弦心中一怔。思索道:“或许是因为他心智未开,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思考,更不会因利益而做出选择,所以他对于每个人的观感全凭直觉,让人深信不疑。”

“是啊,无法做出选择是一种幸福,而选择太多势必成为一种痛苦。我今日来找你,其实就是带给你痛苦…”诸葛长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与铁老大五日之约的最后一天了,晚上去见四大长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