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风中,细碎的雪花从天空中慢慢落下,铺染着大地山川,梅影峰后的山坳仿佛罩上了一件素纱。

  而在那一片宁静纯白之中,许惊弦坐在地上,怀抱诸葛长吉的尸身,不言不动,瘫僵如石。他麻木的皮肤丝毫感觉不到风雪的刺骨,心底深处却泛起一丝绝望的冰冷。

  从没有一刻,他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无助;从没有一刻,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

  初来梅影峰时,他一心只想找出那个隐藏在裂空帮内部的奸细,对于接替帮主之位却并未在意,尽管夏天雷的临终遗命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本能地抗拒着他人的赐予。

  然而随着事态的进展,事情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为了激出奸细,他必须强取帮主之位,这才迫使诸门主表态,容他面见四大长老。然而此刻他虽然如愿进入转轮谷,帮主之位唾手可得,但诸葛长吉却因此而死,而那潜伏于暗处的奸细身份,却依然是个谜。

  难道真如诸葛长吉临死之言,那个奸细从未存在过?又或早已洗心革面,与简歌等人一刀两断,再也不会害人?

  无论如何,诸葛长吉之死实难令他释怀。

  许惊弦情绪动荡,抱着诸葛长吉的尸身,悔恨交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传来一个声音:“虽见许少侠面相俊逸,骨骼清奇,算是个可造之材,但毕竟年纪尚轻,行事鲁莽草率,能否担当大任呢?”

  许惊弦恍然惊醒,循声望去,却只见前方树林中身影若隐若现,瞧不清对方的面容,唯有一道如电的眼神从密林雪舞中直射过来,仿佛直入胸怀。

  许惊弦听那声线温厚苍劲,语气却透着老成。他知这转轮之界乃是裂空帮禁地,除了固定的几位弟子负责运送食物饮水外,就连诸位门主平日也不得进入,料想来人必是四大长老中的人物,当即按下波动的心绪。

  他听来人口气似是怀疑自己接任帮主的能力,反正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故意朗声道:“裂空帮第十四代继任帮主许惊弦请见四大长老!”

  “未经‘转轮重生’之礼,许少侠还算不得是帮主。”

  许惊弦早有准备:“晚辈已蒙夏帮主传下‘转轮诀’,若非帮中事务耽搁,早就应当见到四位前辈,行过‘转轮重生’之礼。”

  “嘿嘿,还道许少侠为何忽然改了性子,显得急功近利,原来是事先料到了老夫的问题。”

  许惊弦不曾想对方智慧超卓,一语道破自己心机,微微一滞,心中又略感不服,开口反驳道:“晚辈初来梅影峰不足一月,诸事缠身,直到今日才来得及拜见四位长老,却不知这‘行事鲁莽草率’之说从何谈起?”

  “我们四个人虽不离转轮之界,却未必闭目塞听,对于许少侠的言行,也听说了七八分。静思堂里隐忍不发,天地间中锋芒毕露,强行放走乌槎要犯,逼迫冯七责罚胞弟……嘿嘿,许少侠来时不多,做下的事情却真是不少。只可惜,尽管你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但作为帮主,最关键的不是要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能够让手下齐心协力,把一盘散沙捏成无坚不摧的拳头。由此看来,说你一句‘行事鲁莽草率’也不算过分吧。”

  许惊弦未料此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也不知是有人暗地通风报信,还是这四大长老果有千里眼、顺风耳之能。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由黯然长叹,无言以对,但觉怀中诸葛长吉僵冷的尸体愈发沉重起来。

  “老夫奉劝许少侠几句话,亦算是见面之礼。”来人低声轻吟,“想前进,须后退;欲至北,先行南;不经冬,难历春;未淬火,怎断金。要拥有成功,则需体验磨砺;要得到光明,必先懂得黑暗……”字句虽短,却是具有绝大智慧的金玉之言,如重锤般一记记敲在许惊弦心上。他恍有所悟,欲开口相询,却听那吟声渐隐渐远,终不可闻。

  “莫听云二胡说八道。依我看来,裂空帮虽号称十万帮众,但有资格做帮主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与之相比,许少侠却有着其他人都不具备的最大优势……”另一个陌生的说话声从左边传来,那里本是山崖,在暗夜星光点缀下,千仞绝壁一览无遗,实不知来人藏身何处。

  许惊弦虽不见人,依然恭声施礼:“还请前辈指点迷津。”他注意到对方的称呼,已知隐于密林者乃是云长老。

  “哈哈,我可没有云二那么多大道理。但私下以为,裂空帮既为白道第一大帮,做帮主的武功智略都属其次,关键是要有一颗侠义之心。许少侠能够面对平惑姑娘与那乌槎国剑客挂念旧情,又不纵容冯七胞弟的枉设私刑,哪怕有诸般责难亦毫不动摇自己的原则,就是帮主的上上之选。”

  许惊弦本还以为这四大长老皆是裂空帮前辈耆老,如今隐于“转轮之界”的深山密林之中,早已不闻世事,想不到他们既通晓帮中巨细,彼此间亦以俗名相称,说话的口气也远不似修身养性的世外高人,不由暗觉诧异。他心头苦笑,看来四大长老的意见亦是难以一统,浑如诸门主对自己的态度:“晚辈虽不改自身的信念,但在许多兄弟眼里看来,如此所为着实令他们心寒齿冷,恐难服众。”

  来人虽不现身,但朗朗的语声在山谷中回响:“裂空帮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帮会,无需以恩惠收拢人心。只要掌握大是大非,其余小节皆可不拘。”

  此言正合许惊弦心意,方要开口,却听身后又传来语声:“且问许少侠一句,若那冯七拒不从你命令,你真会取他兄弟一臂么?”这个声音粗犷豪迈,虽仅是简单的询问,却无形中带来极大压力,似乎迫使对方必须如实作答。

  “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此事决不可容情。若不然,堂堂白道第一大帮只会在江湖上落为笑柄。”许惊弦料想对方依然不现身形,并未回头,却回答得斩钉截铁。

  身后人不为所动,继续发问:“若是诸门主执意不放走乌槎国人质,你待如何?莫非真要为旧日兄弟与异族王子,而与裂空帮反目成仇?”

  许惊弦长叹一声:“为全兄弟情谊,也只好如此了。”

  “或许你武功不在任何一位门主之下,但双拳难敌众手,你区区两人怎么能抵挡得了裂空帮数万子弟?恐怕到最后只会落得与你兄弟一同战死在梅影峰的下场,实为不智。这样的牺牲果然值得么?”

  许惊弦沉吟道:“实不相瞒,晚辈相信诸门主中不乏有见识之辈,若真要反目,也必会有人站在晚辈一边,虽然彼此口舌争执难免,却必定不会到拔剑动手、伤人溅血的地步。”

  身后人抚掌大笑:“怪不得如此。原来许少侠只是在赌人性之善恶,而并非莽撞到不分轻重。能在片刻之间有此决断,殊为不易啊。”

  许惊弦含笑点头:“霍老大、鬼发、蛇眼等人只怕不会容我放行童颜,钝钝或会旁观,但花生、刘书元以及诸葛长吉必不会袖手不理。”提及诸葛长吉之名,不由望一眼怀中尸体,语气渐渐低沉了下来。

  另一记声音从右边传来:“与诸门主不过相识数天,便已大致体会各人的品性,至少这一点上许少侠深得吾意。”这个声音沉稳而具有磁性,语气虽淡,却似隐含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闻之烦躁渐消,令人心安。

  前方隐于密林者、左边藏身崖壁者、身后语音豪迈者齐声道:“风大好。”不愧是名列“风云雷电”之首的风长老,出场最晚,亦是最得敬重。

  “前辈谬赞。”许惊弦转头望向右边,却空荡荡并无一人。他沉声道,“若晚辈真能了解诸位门主之品性,就会谋定后动,谨慎行事,也不会害得诸葛兄惨死当场,还落得一身罪名。”

  “那是因为你虽了解了他人,却不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