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的梆声才响,那个本来凝视柜内一颗绿宝石的年轻人蓦然一怔,抬头侧耳,如同应和着梆声。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天窗,捕捉到一片六角形的雪花由半空中飘悠而下,落到琉璃瓦上,随即融化成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接着,他的嘴角掠过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意。

  “现在是申日了吧?”他似乎在提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头发花白的老者赔笑道:“客官说得不错,这梆声一响,今日就是午申日了。”

  这位老者乃是此家“彩华堂”的蔡掌柜,店不过开了两三年,自然远比不上京师那几家老字号的古玩店,但彩华堂专营西域的奇珍异宝,就连店堂的装饰也依着西土的样式而建,那些贪图新鲜的达官贵人不时上门寻购,生意还算兴隆。

  彩华堂原本固定亥时关门打烊。但今日,在关上大门的一刹那,这个年轻人似乎凭空出现在原本并无一人的厅堂中,不待蔡掌柜问话,便丢下一锭足有二十两的大银关门,留灯!”

  蔡掌柜老早就懂得一个道理:京师多异人!何况眼前的年轻人虽然衣衫不显华贵,但面貌俊雅,眉目间隐露光华,显是大有来历,一旦应对不慎,难免惹祸上身。所以,蔡掌柜强压住心头百般疑问,默默收下银子,任凭那年轻人在堂中对着那颗鸡蛋大小的绿宝石观望了足足一个时辰。

  年轻人伸手取过那枚绿宝石,淡淡道:“就买下这个吧。”

  蔡掌柜忙不迭应承:“客官眼力高明,这颗绿宝石是西土千年宝物,相传乃是波斯王……”

  年轻人把绿宝石高高抛起,随即轻巧地接住,打断蔡掌柜的话:“以前它是谁的不重要,以后它是我的。五百两!”语气并非询问,而是确定。

  蔡掌柜微微一怔,这个价格已远超所望:“我见客官十分喜欢,便让你一分利,只要四百六十两就可。”

  年轻人目光垂下,冷冷地盯在蔡掌柜的身上“我说过了,五百两!”蔡掌柜心头蓦然一寒:“便如客官所愿。”

  年轻人微微一笑,指缝间飘落一张银票“天色不早了,老人家歇息吧。”言罢推门而去。

  蔡掌柜收好那五百两的银票,紧紧关上大门,这才觉得紧憋的喉头一松。不知为何,虽然冬夜寒凉,那年轻人也从头至尾皆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却让他渗出了一身冷汗。

  雪如棉絮般纷扬而下,城头的灯光也似被罩上了一层白蒙蒙的霜,昏黄中透出渗入骨间的寒意。

  那青衣年轻人在京师冬夜信步游走,一路朝北郊而行,渐至偏僻之所。黑沉沉的街道人影皆无,唯有街角处还依稀亮着几星灯火,隐约传来几句若有若无的喧哗,令人疑是错觉。

  走得近了,可见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大门紧闭,门前挂着二个破旧的红灯笼,原本是各写着字,但现在仅能分辨出第一个“销”与第三个“窟”字,尽显寥落。

  年轻人低声一叹:“既是销金所,亦是销魂处,原也无甚差别吧……”话音未落,旁边小门无声打开。

  年轻人面含微笑,举步迈进。这一刻,他便能感应到数到目光从四周射向自己,忙强自装作浑若无事,可掌心已渗出汗水,那枚一直握于手中的绿宝石亦变得滑溜起来。

  他有意在彩华堂呆足了一个时辰,好确认并无人跟踪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却依然觉得紧张。心中暗想:不知那几位是否也如自己一般谨慎?事实上彼此的身份早已心知肚明,自己是否多此一举呢?

  这个外观破落不堪的地方叫销金窟,乃是京师最有地下赌场。不过这里并非来者可赌,只接纳京师的豪门望族,若没有接到销金窟神秘主人的邀请,任何不速之客皆不得进入。

  五年前,三名怒刀门的弟子闻名而来,非要进入销金窟中参赌不可,结果第二天有人在京师护城河内发现了一具“奇怪的尸体”:少年人的头、中年人的身体、老年人的四肢……有人认出那具尸体正是那三名怒刀门弟子“拼凑”而成,至于其余的残留部分,再也没有人知道,案件悬而未解,直至被人遗忘。

  那以后,销金窟的外观便越来越破旧,而里面的赌注也越来越大。

  年轻人踏入销金窟内,却并无人接待,只是眼前几道门户寂然无声地次第开启,如同在引领他前行,直至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前。若是普通人,定会怀疑置身于幽冥鬼城中,但这年轻人已来过此地数次,认得道路,早已见怪不怪,当下沿着曲折迂回的走廊往前而行,两边皆是紧闭的房门,偶尔会传来骰子滚动与牌九碰撞的声音,却极少听到寻常赌场内的喧闹人声。他知道,这里虽然安静,但或许某一个房间里堆积的银票就足以买下半个京城。

  走廊尽头处是一座水池,半干的池水上结着一层浮冰,年轻人来到池沿处,轻轻扳动第二个滴水兽,池壁上无声地开了一个洞口,夜色下浑如洪荒猛兽的大口。

  他毫不迟疑,径直而入。在这里,他根本无需防备眼线,不应该看见他行动的人决不会活着走出去!

  黑黝黝的洞口中,熟悉的香味飘忽而来,一只绵软的手拉住了年轻人:“狼公子好,贱妾已等你多时了。”声音柔媚至极。

  “凤凰夫人好,其余的人都到了么?”年轻人沉声发问。

  女声不答反问:“你的赌注带来了么?”

  年轻人一笑:“若是没有赌注,岂敢前来?”

  “嘻嘻,就在狼公子的怀中么,让我来摸摸……”

  虽是明知对方在黑暗中不会真的来伸手摸自己,年轻人也禁不住脸上一红。来京师已有小半年,各种声色犬马的场所也见识了不少。若是其他去处,他自可轻易应对,但在这销金窟里,却丝毫不敢造次。更何况,他今日的赌注中就包括这位“凤凰夫人”的真正身份。

  “凤凰夫人说笑了,若你有本事在赌桌上臝得我,便当双手奉上。”

  凤凰夫人一笑:“请狼公子随我来。”当下轻轻拉着他的手,引路前行。黑暗中年轻人可隐隐看到凤凰夫人窈窕娉婷的身形,再闻着那诱人的体香,心头乱跳。

  黑暗的走道里闪现出几点微光,隐隐可望见墙上挂着几张木制的红漆面具,面具经过特别加工所制,在红漆中添加有荧光粉末,极显诡异。凤凰夫人与年轻人各选了一张挂在脸上,随即来到走道尽头,打开一扇密门。

  这里是销金窟里最隐秘的密室,没有华丽的装饰,也没有贵重的家具,只有小小的房间、一张圆桌、六把椅子。每把椅子都编有号,相应位置的桌前有茶、酒、一碟水果和一碟精美的糕点。而在圆桌上方,悬空挂着一只琉璃碗,里面是一枚拳头大的玉色骰子,在昏暗的烛火下,骰子上的红点清晰可辨,浑如血珠。

  即使四角都安置有暧炉,这个房间依然让人觉得寒气迫人!

  凤凰夫人轻移莲步,坐在一号位:“既然我们先来,便可自由选择座位,公子上次是六号位吧,似乎输了三次,这次不妨换换运气。”在她的面具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