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漫天风雪之际,众人皆闭门不出,想不到堂堂平西公子却有雅兴夜游京师啊……”一个声音蓦然在他身后响起,听似悠然的语意,却仿佛夹杂着如冰锥般的寒凉,直透入骨。

  桑瞻宇并未回头,强按心中震惊,将脚边的灰烬从容踏灭,语含讥讽:“彼此彼此。堂堂简公子不也鬼鬼祟祟地夤夜出行么?”

  听音辨声,他已知来人正是那号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简歌简公子,令他震惊的不是对方神出鬼没的轻身提纵术,而是竟能及时把握到自己从销金窟出来的时刻,莫非他就是那神秘销金窟的主人?至少也难脱关系。

  简歌淡然一笑,似乎浑未将桑瞻宇的讽剌放在心上:“一人独游正觉寂寞,既然相遇不如偶遇,何妨与在下共行一段路?”

  桑瞻宇冷然道:“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小弟尚有要事,恕不奉陪。”

  “奇哉怪也!”简歌大笑,“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不但与桑公子把臂言欢,还特意替你杀了一个人,为何瞬间竟就反目成仇?莫非一走出西平府,桑公子便失忆了么?”

  桑瞻宇一时语塞。第一次见到简歌是他入驻平西府的乔迁宴会上,那一夜群雄齐聚,不但当今太子与宫涤尘等人亲自到场相贺,简歌亦化妆入席,可谓京师近年来的一大盛会。然而却有一小帮派首领欧阳仁于宴席上公然发难,他虽从容化解,却难耐心头愤怨。哪知简歌察言观色,延后悄然尾随欧阳仁杀之,随即以言语蛊惑他与之联盟,虽已是三四个月前的事情,一切却仍历历在目。事后简歌只是派出使者与他暗中联络,本人却再未出现,想不到今日突然亲身来找自己,想必有极其重要的事情。

  雪影中闪出一道黑影。简歌伊布到桑瞻宇身前,全身黑衣,连面目都已黑纱遮住,只露出一对神光湛然的眼睛:“数日不见,桑公子风采更胜往昔,只怕过不了多久,我等都只好隐退江湖,看着你们这些少年英雄打天下了。”

  尽管前后两次见面,简歌言语间都是极力推崇桑瞻宇,但或许是曾听到过关于简歌的太多传闻,即使与他合作许久,桑瞻宇也始终难以释去心头的层层防范,如同与虎谋皮、与蛇共舞。时刻潜藏的危机感与拼力想占据上风的念头交织成一种强烈的剌激,令他忍不住冷哼一声:“天下第一美男子何时变得如此见不得人了?不知还在黄将军手下做事么?”

  四年前泰亲王趁明将军与暗器王绝顶之战伺机发动叛乱,事后证实简歌明里身为太子府首席客卿,暗中却替泰亲王出谋划策,乃是京师叛乱的关键人物之一,在刑部通缉名单上排名前五,自是不能公然出入京师。上一次他正是易容化装为城东守将黄天渡的心腹手下,暗中赴平西府之宴约见桑瞻宇。此刻桑瞻宇旧事重提,隐含嘲讽。

  “嘿嘿,黄天渡那座小庙如何能容下我这尊大神?种种作态,只为方与君联络,若桑公子此刻还不懂我这份苦心,实在是让我失望。本还以为桑公子相见的渴望并不亚于我呢。”简歌语气轻松,连消带打,不但将桑瞻宇的嘲讽化为无形,隐隐还抬高自己一线。

  桑瞻宇不甘落于下风:“可惜小弟记忆力不好,实难凭声音辨出你是否就是我想见的人。”

  简歌闻言哈哈大笑,右手忽扬。

  桑瞻宇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心头不由略略一紧,方才之言不乏相迫之意,只怕惹恼了这个喜怒无常的煞星。他面色虽如平常,却挺胸直背,手抚腰下佩剑,以防对方暴起发难。

  简歌的右手却只是从面间滑过,悠然道:“既然桑公子如此说,我便卸下这身掩人耳目的装束,与你相见以示诚意吧。”说话间已将蒙面黑纱解开,露出那张令天下少女皆意乱情迷的邪美面容,嘴角噙着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实不相瞒,在下身为京师通缉要犯,今日宁冒大险来见桑兄,确有要事相求,还请借一步说话。”言罢左右而视,似是唯恐有人在旁探察。然而他那小心翼翼的举动中却处处透出一分洒脱与自傲,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显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无形中给了桑瞻宇莫大的压力。

  简歌随手掷去黑纱,慢声长吟:“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声音越拔越高,如尖锥利刺钻入耳中,听之极不舒服。本是感慨岁月的诗句却被他吟的激荡铿锵,颇有几分悲愤莫名之意。伴着吟诵声,衣袖处、肩臂处、腰腹处、膝弯处的外衣尽皆鼓涨而起,随着最后“雪”字一出口,蓦然迸裂,外罩黑衣粉碎成片,露出内里的一身白衣,映在雪地之中;宛如精灵妖邪。

  简歌笃然一笑:“如此可令桑公子满意了么?请跟我来。”言罢转身往右一条小路行去,更不回头。

  桑瞻宇虽然与简歌订下同盟之约,这段时间几乎言听计从,甚至暗中安排让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白玛……但他毕竟经过御泠堂多年的教诲,内心深处实难容忍简歌叛堂的不忠,故时有与他对抗的念头。但亲眼目睹简歌此际所为,竟有心神倶夺之感,单凭武功而论,自问他也可如简歌般长吟破衣,然而那骨子中的桀骜不驯、狂放不羁却是万万不能做到。当即默然跟在简歌身后往那小路行去,暗自安慰自己此刻的顺从只是出于好奇,而非臣服。

  简歌似是早料定桑瞻宇会跟上自己,脚步渐渐放缓,来到树林深处的一片空地驻足,忽然话题一转:“想必桑老弟心中一定有许多疑问吧,但说无妨,在下一定如实相告,知无不言。”

  桑瞻宇冷笑道:“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简公子对我的称呼已连换数次,‘桑公子’、‘桑兄’变成了‘桑老弟’,请不要再玩这样的小把戏好么?”那种在言语间渐渐掌握心理上主动,其中微妙只有局内人方知。

  简歌神情一滞,似被命中要害,气势稍减,尴尬一笑:“在下班门弄斧,贻笑大方,还请桑公子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唔,桑公子果不愧是人中龙凤,观察力十分敏锐。倒不枉我苦心与你结盟。嘿嘿,却不知可观察出销金窟那枚骰子的秘密了么?”

  桑瞻宇面上得意的笑容一闪即逝,简歌看似示弱,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却再度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欲罢不能。回想销金窟的赌局过程,骰子分别投出“四、六、一、二、四、四”、化身豹先生的水知寒竟然得到了一半机会,而且是最有利的机会,实难相信那看似公平的赌法没有被人操纵的嫌疑。

  但是,简歌果然知道这个秘密吗?或只是故弄玄系?他与销金窟到底有什么关系?会是那个藏身幕后的神秘主人么?

  桑瞻宇百念丛生,沉吟良久,却强忍着不去发问。销金窟的秘密固然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但若就此问询,只怕正中对方下怀,更显得自己这个“平西公子”毫无分量。在他的设想中,与简歌的同盟是一个寻求共同利益的合作,他决不甘心只做对方的傀儡。这也是他一见简歌便不由自主处处与之针锋相对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