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之西十五里处,高安小镇。

  小镇仅有三百余人户家,散落在四周田园的住家、一条横穿小镇的窄窄街道、街道沿途分布着的数十家店铺,就已构成了髙安小镇的全部。朴实的人们男耕女织,习惯于平淡无奇的生活,闲时最多就到镇头那名为高家小院的酒店里尝几碟小菜,喝几杯浊酒,聊一聊邻里见闻,似乎根本不知道左近京师里的声色犬马、热闹繁华。除了每月初一、十五的赶集之日,小镇始终处于宁静与安详的气氛中。

  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小镇,再加上寒冬时节,风雪肆虐,家家闭门不出,镇上全无行人。然而,在那高家小院的小酒店里,生意却出乎意料得好,店家与三名伙计忙得不可开交,心头却直在打鼓,只愿早些送走这批客人。

  酒店中五张桌子全都坐了人。

  第一张桌前只坐了一个人,乃是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剑眉朗目,英气勃发,十分英俊,然而却是眉头微锁,愁意沾面,似是藏有极重的心事,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第二张与第三张桌子最大,人也最多,但也最安静,共计十五名黑衣人,个个身挟兵刃,冷眉冷言,不苟言笑,不动酒食,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木头人;第四桌坐的是几位当地农夫,起初还在大声谈笑,等这一批黑衣人进来后,渐已觉得气氛不对,本想结账离去,却听那第一桌的年轻人淡淡道一句:“都留在原地,今日的酒我请了!”随即那十五名黑衣人尽皆手按兵刃,蓄势待发,看来都是那年轻人手下,依其号令而动。几位农夫只得勉强留下,却是如坐针毡,不敢稍有异动。

  第五桌坐了两人,俱身着白衣,头戴毡帽,高高竖起的袍领掩去了本来面目。左首那人端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若非时而伸筷拈起一颗花生米送入口中,定会被人误以为是一尊塑像;右首那人则是双臂伏案,似在熟睡,偶尔却从臂弯间射来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

  两位白衣人由始自终一言不发,但已隐隐流露出江湖高手之势,年轻人与一众黑衣人看似并未留心,实则大半注意力都在这两人身上。

  一行人呆坐了大半时辰后,方有一人急急走了进来,但见他年约十八九岁,身形健硕魁梧,面孔黝黑粗糙,短而黑的卷发胡乱披在额间,肋下斜挂着一柄战刀,乃是一位异族少年。

  异族少年走到年轻人桌前,低声道:“他们来了,就在门外。”他虽也是身着一身黑衣,却与其余黑衣人大不相同,说话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嘴角挂着朴实而灿烂的笑容,让人一望便心增好感。

  年轻人点点头,眼角一扫,示意其余黑衣人做好准备,慢声道:“吕堂使不告而别,在下特来送行。”

  门帘一挑,两人站在门口。一位是卖货郎中,另一个却是位面容秀美的少女,正是御泠堂碧叶使吕昊诚与白玛。

  吕昊诚立于门边,揭开面具,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却见一众黑衣人身上虽都有御泠堂弟子的标记,却大半不认识,心中已是微微一惊,淡然道:“那你可知我为何不告而别?”

  年轻人浑若无事般一笑,语态据傲:“那幅南宫老宅的题诗都被你取走了,我若猜不出缘由,哪还有资格做什么平西公子?”此人正是桑瞻宇。这几个月来平西公子名头极响,可谓是京师的风云人物,店主人、伙计与几位农夫都听过这个名字,齐是一震。

  吕昊诚本就怀疑他与简歌勾结,见他主动揭破此事,却全无悔改之意,反是语含双关,强调朝中賜下的封号,全不把自己御泠堂碧叶使的身份放在眼里,显是不怀好意,面色冷峻:“既然东窗事发,你我相见直如不见。”

  桑瞻宇全无惶急之色:“事到如今吕堂使还执迷不悟么?若非我有意放行,你根本不可能把题诗带出平西府。”复又微微一笑,“白玛许久不见,可还好么?”只看他彬彬有礼之态,语含力锋的言调,谁也猜不透其内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白玛当初在平西府中喝下一杯热茶后晕倒,醒来后就已糊里糊涂地落入简歌之手。她在梅影峰将此事告知宫涤尘,虽然并非桑膽宇亲自下手,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平西府中把人带出去,桑瞻宇难逃嫌疑。见他问询自己,不由心里害怕,缩在吕昊诚身后不敢回答。

  吕昊诚岂会被桑瞻宇三言两语吓住:“既然你承认此事,可愿给我解释?”

  桑瞻宇手指敲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之声:“吕堂使不妨坐下慢慢说话。在下毕竟蒙你教诲之恩,且以一杯水酒聊表寸心。”十五名黑衣人各自移形换位,悄然散于小店的四周,抢占要点。

  吕昊诚面呈愠色:“看来瞻宇你是给我设下了鸿门宴啊。”

  桑瞻宇默认:“堂堂碧叶,哪怕明知是鸿门宴,亦会安然入席吧。”

  一旁的异族少年听出双方语气不对,上前一步:“瞻宇,你喝醉了么?为何对吕堂使如此无理?”

  “多吉啊多吉,你总是这么愚笨?”桑瞻宇悠然一叹,“事到如今,你还瞧不出在这一场御泠堂内部的争斗中,若是站错位置,将会是怎样悲惨的下场吗?”他口中说得自信满满,眼中却掠过一丝淡淡的忧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选对了方向,只不过当剑锋沾染上达娃的鲜血开始,命运就已让他身不由己,无可选择。

  那位异族少年正是多吉,听了桑瞻宇一番话,先是茫然,复又惊愕:“莫非你要叛堂?”

  “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叛的只是南宫世家,而非御泠堂。”

  “这,有何差别?”

  “你似乎忘了,本堂还有一位副堂主!”

  多吉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过来,大惊失色:“你竟然投靠了简歌!”

  “神风御泠,枕戈乾坤。本堂近千年的宗旨是就是要在乱世中重整天下,而宫涤尘竟然妄想与四大家族化敌为友,大违袓训,我岂会与他合谋?”提到四大家族,桑瞻宇眼中闪过恨意,冷冷道,“多吉,我还当你是兄弟,所以才提醒你这一句,只要你肯相从,日后简堂主与我都会重用你,有大好前途,若不然……等到大难临头,悔之晚矣!”

  多吉大怒:“我决不会背叛宫堂主,你今日若要对吕堂使与白玛不利,我们从此就不是兄弟。”

  “好好好!”桑瞻宇连道三个好字,左手举杯凝于唇边,“你要自取灭亡,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十五名黑衣人见桑瞻宇发出暗号,齐齐亮出兵刃,将吕昊诚、白玛与多吉围在当中。

  酒店主人与几位伙计眼见厮杀将起,连忙悄悄躲起。那几名农夫则是目瞪口呆,吓得簌簌发抖,动也不敢动一下。唯有第五桌两位白衣人对小店中的变故置若罔闻。

  原来距离此地半里外的一处荒宅中,就是御泠堂的三分半堂。碧叶使吕昊诚与宫涂尘在官道分别后,便带着白玛往三分半堂赶去,而这高安小镇正是必经之地。却不料在镇外被多吉拦住,告知桑瞻宇已在此酒店中相候。吕昊诚本对桑瞻宇叛堂之事半信半疑,虽从他书房中找到那首题诗,但亦有可能被人设计陷害,故来此一见,想不到桑瞻宇不但直承与简歌同盟,更是心怀不轨布下伏兵,眼见就要同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