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白松城东门,与诺颜察及穆答王子碰面后,威赫王径直策马扬鞭,率那名青袍卫兵当先往城主府行去。由此可见他虽是首次踏足白松城,但对城内的路径早已了然于胸。银色面具遮掩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却掩不住他体态中的从容与潇洒,仿佛他才是白松城真正的主人,而非一个外来的入侵者。

诺颜察和穆答王子随行其后,威赫王孤身前来商议和谈之事早已传遍全城,守卫与百姓在道边默默围观,形如相迎贵宾。

城内四处堆积着各等杂物,看来是早就做好破城后拼死抵抗的准备,威赫王马鞭一挥,有意无意地道:“这些都可撤去了,无人愿意破坏美丽的白松城。”众百姓闻言隐隐传来欢呼。诺颜察听到周围的窃声低语,对威赫王赞誉远过于诋毁,尊崇更盛于敌视,他本就心志受挫,此际更觉满嘴发苦。此刻才知一切早已在威赫王的预料之中,所以他仅用最低的代价攻破城门,至少目前为止,彼此间尚未结下死仇,仍有回旋的余地。而自己执意将白松城置于绝地,是否太过独断专行了?

拐过一个路口,城主府遥遥在望,威赫王突然停骑不前,如若沉思,喉间蓦然发出诡异的声响,目光似睁似闭,在人群中搜索。

穆答王子奇道:“可有什么不妥?”

威赫王长长吸了一口气,摇首道:“我一向有头疼的老毛病,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殿下请。”复又策马前行。

穆答王子不以为意,他在离昌宫廷中曾听到威赫王身患一种神秘疾病的传言,一旦发作起来似癫若狂,浑若换了一个人。平日见到威赫王时,他总是彬彬有礼、对答得体,但在战场上却是残酷冷血、铁面无情,不知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是否与他的病情有关?而无论是朝中文武官员,还是离昌国民,皆对此事讳莫如深,具体的详情或许只有锦夫人才知道。

只有威赫王自己清楚,他方才并非因为头疼的旧疾复发,而是从观望的人群中感应到一股奇特的杀气,所以及时运起独门神功。刹那间他的眼、耳、鼻等感官都变得无比灵敏,甚至连皮肤的毛孔都能感应到周围气流的异动。然而那道杀气瞬间消散无痕,以他之能耐亦无法及时锁定目标,足见高明。

在城外数万大军的虎视之下,白松城稍有异动,必是玉石倶焚,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情况引火烧身贸然袭击。凭那道收放自如的杀气判断,这名杀手武功极高,意志坚定,作风冷静,绝非出于一时冲动,多半是来自白松城外的另一方势力,而且有把握在乱军之中脱身。

他虽不知对方是何来路,但至少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很难应付的敌人。

白松城主府大厅中,诺颜察与威赫王相对而坐。数十名拿刀佩剑的白松城士兵围于左右,他们都是诺颜察手下最忠诚的卫士,尽管威赫王的宽恕得到了大多数城民的拥戴,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诺颜察一声令下,立刻就会一拥而上,将威赫王乱刃分尸,根本不去考虑接下来的后果。

“还请诺兄退去左右亲随,除了穆答殿下之外,我不希望有人听到我们的对话。”威赫王语气沉着,不容拒绝。对身边明晃晃的刀剑视若无睹。

诺颜察挥挥手,沉声道:“你们都退下,白松府周围五十步之内,不许有任何人进入,包括我的家人,违者格杀勿论!”他注意到大将博泰伦询问的目光,缓缓摇头,不允他派人暗中监视。他深悉以威赫王的武功,无人可避开他的耳目,更何况极有可能要面对威赫王开出苛刻的条件,甚至会羞辱自己,一旦被那些忠心耿耿的卫兵听到,或许会节外生枝。察觉到穆答王子对威赫王的态度后,他已是万念倶灰,唯求保全白松城与穆答王子,自己的生死荣辱皆不放在心上。

白松城卫兵尽数离去,府中只余他们四人。诺颜察枯坐椅中,愁思翻涌,面色惨淡;威赫王悠闲地端起茶杯啜饮,似乎专注品茶,并不急于开口;穆答王子在一旁焦躁地渡步,努力掩饰着心头的不安;而随威赫王一同入城的那位亲兵则是静立于窗前,仿若铁铸,头盔遮掩住他的面容,唯有一对眼睛不时闪动着锐利的光芒。

“既已败于你手,更有何话说?放过白松城,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要求。”诺颜察长吸一口气,率先打破沉默。他的面色平静而坦然,没有恐惧,没有畏缩,大局已定,尽管输得彻底,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掌控之中,但此刻的他也终于可以放下一身重负,不再为虚名所累,甚至有种莫名的解脱。

威赫王悠然道:“为了将诺兄迫入绝境,我率兵一路连破九城,死伤无数,作为补偿,白松城的和平是我的賜予,而不是交换。所以,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价,也不需要什么条件……”

诺颜察一怔,尽管早就设想会面对种种刁难,但威赫王出乎意料的回答仍让他措手不及,一时语塞。共事六年,他始终都看不透眼前这个人,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他是否戴着那银色的面具。

威赫王话锋一转:“但是,攻下白松城让我手里多了一个筹码,那就是穆答殿下。”

穆答面呈决绝之色:“我早已立下誓言,宁死也不会受你胁迫。若要杀我,这就来吧!”

威赫王似也被穆答视死如归的心态所动,柔声道:“蝼蚁尚且惜命,殿下就泯不畏死么?”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只要国师能放过白松城的百姓,我可立即当场自尽,也免了你承担弑主之罪名……”

“放过全城百姓?其中也包括殿下未出世的小王子么?”

诺颜察暗暗心惊,他从未公布女儿腹中已有了穆答王子的骨血,现在却从敌人的口中听到这消息。由此看来,不但白松城中早就布满威赫王的眼线,就连自己的府中亦有暗探,而且必是身居要职。

穆答王子怒吼一声,朝威赫王扑去。威赫王微一摆手,一道强大的气劲迫来,如凭空立下一面透明的墙,令穆答寸步难进。

望着穆答王子愤恨难平的情绪,诺颜察暗自担心他激怒威赫王,惹来杀身之祸,连忙上前拉住低声劝慰。白松城一破,纵然高贵如王子,性命亦如蝼蚁般毫不足惜,只要威赫王事后说他被流矢所伤,又有何人敢置疑?

威赫王笑道:“我与穆答殿下虽然理念不同,但毕竟有君臣的名分,岂会妄自加害。我可以保证,不但孩子性命无忧,就连殿下自己的安全也不必担心。”他转头朝诺颜察低叹一声,“六年前我初入离昌国时,不过是一介落拓潦倒的白丁,若无诺兄慧眼识珠,大力推举,亦无今日之成就。携手征战六载,浴血同袍,心实感激。”

“你不必朝我示好,我自知大限已至,难逃一死。”

“不错,我若放过你,离昌国更无宁日。即使有短暂的和平,不久后也必会有人借你之名再度叛乱,甚至出现另一个诺颜察。假如你必须死,我也希望你死得有价值。”

诺颜察悲笑一声,语含讥诮:“自古以来都是成王败寇,你是想让我甘心认罪伏诛,好全你的正义之名么?”

威赫王沉声道:“若是谋反之罪,合当灭族,你我毕竟相交一场,我岂愿让老朋友断子绝孙。只要你召告白松城放弃一切抵抗,并奉安吉王子为即任太子,城民可自由离去,你的残部也可选择加入我。而诺兄大可找个山清水秀的处所了此余生,我将会宣布你乃引疚自尽,不再祸及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