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风寒。月明。星朗。

公孙石藏身于江边一片密林之中,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河中央的一座小木桥。对岸是一片荒岭,只要到了那里,他有信心利用复杂的地形脱身。

河水奔波不启,浩浩荡荡,似是无有尽头。

他的心情亦如这河水一般跌宕不休、踌躇难决,虽然周围并无人迹,俱他可肯定当自己现身奔向桥头的同时,亦会引来埋伏在周围的敌人。他先机在握,应该可甩开追踪者抢先过桥,但在对面桥头,肯定亦有人守株待兔,等他落网。一旦被截住,他没有丝毫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公孙石今年二十七岁,人如其名,相貌普通,矮壮敦实,脊背肩膀上全是隆起的肌肉,乍望去浑如―方厚实沉重的大石,再加上冷厉的眼神与刀削般的容貌,给人以一言不合,即会挥拳相迎的威慑感。公孙石的身份复杂,时常变迭更换,做过酒楼的小厮、大户的仆役、公子的随从、赌场的护院,亦当过走南闯北的镖客、拦路行劫的马贼,甚至还为了几两银子劫过死牢。

仅从外观来看,这是一个根本不起眼的人,与最普通的江湖汉子全无区别,有勇无谋,胸无志向,饱饮食醉,享时之乐,忘当下之忧。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公孙石,藏在粗豪莽撞与放肆不羁的外表之下,是一个真实武功远胜平日所显、心机更要缜密数倍的人。

所有的假象都只为了掩饰绝密的身份――他来自御泠堂,是青霜令使简歌暗中精心培植的高手!

六年前少堂主南宫逸痕远赴塞外失踪后,御泠堂内部变故重重,杈力争夺达至顶峰,青霜令使简歌暂摄副堂主之位,渐露野心,引起堂中诸人的警惕,尤以碧叶使吕昊诚为重。但南宫逸痕失踪,南宫涤尘尚在蒙洎国师门下习艺未归,四大旗使中红尘使宁徊风与简歌狼狈为奸,紫陌使白石摇摆不定,吕昊诚孤掌难鸣,唯得几位堂中元老支持,勉强与简歌扳得均势。

五年前在鸣佩峰,简歌用一场以人做子的惊天棋局诱四大大家族定下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会战约,最终两败俱伤。

四大家族固是惨胜若败,元气大伤,御泠堂更是损失惨重,二代精英弟子几乎全军覆没。此役令御泠堂的实力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吕昊诚的亲信伤亡殆尽,支持他的几位元老亦当场阵亡,吕昊诚虽有怀疑,不过因简歌的几名心腹亦未能幸免,没有真凭实据之下,不愿引起堂中火并,只得压下心头怀疑不提。

却不知这一切早在简歌的算计之中,借此机会将不愿附庸的异己与难以驾驭的手下剪除,而他真正的实力则留而不用,毫发未损。

自此之后,简歌于不动声色中利诱威逼,加上宁徊风之助,渐渐掌握大杈,虽无堂主之名,却有堂主之实。吕昊诚等人有心无力,难以对抗,若非南宫涤尘及时出师接管,一盘散沙的御泠堂几成简歌的囊中之物。

如今御泠堂已分裂为两派,忠义之士跟随宫涤尘在吐蕃新拓基业,再展宏图;另一批不甘蛰伏者则听从简歌号令,在江湖各地掀起种种波澜,扰乱天下,伺机从中渔利。

而公孙石,才是能够真正得到简歌信任的心腹之一。在简歌手下,类似公孙石这般的共有三十佘人,散布在全国各地,或借用各种身份打入帮派之中,或低调掩藏匿于民间,平时一切自便,但只要接到简歌的密令,则立即发动。

这一次,公孙石接到的任务是从湘北小城的一间无人秘所中拿到―些密封的资料,并火速送吓京师。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任务,既不知线索由何而来,亦不知下一个接手的人是谁?如果是普通江湖门派布下如此任务,必会让接令者无所适从,更会生出不被信任的感觉。但对于公孙石来说,他常年接受的训练令他只知服从,不会询问。他只用按密令行事,水到渠成后自会有人与他联络,并执行下一步的计划。

他们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做“盘子”。

茶水、点心、美食经由盘子端上,再奉与客人,盘子只是一个盛放传递的工具,既不知制作美味佳肴的工序与心意,亦不知品尝者的感受,但却是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

然而,原本完美的计划出现了小小的纰漏。

离开湘北小城后的第一天,公孙石就察觉到被人跟踪,那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男子,他一眼即看出是位女子所扮,并不以为然,自信只需略施小计即可摆脱,待布下的种种疑阵都被对方毫不费力地破去后,便心生警惕,随即设下圈套反击。

御泠堂的宗旨是:只要挡道,杀之无赦!

公孙石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为了保证任务的顺利完成,他已决意除掉跟踪者。然而看似弱不禁风的对手武功却出乎意料的高明,虽然他趁其不备突施伏击,却仅能令对方略负轻伤后逃之夭天,未能致其于死地。

虽然成功击退跟踪者,但他却隐隐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自己犯下了第一个错误。

通过交手,公孙石已识破对方武功,应是来自四大家族中的温柔乡。四大家族虽然名声响亮,但一向如闲云野鹤,不管江湖闲事,何况他自信身份掩饰的天衣无缝,决不可能被对方无缘无故地跟踪,由此推论,他在湘北小城中所取得的资料,一定与之有关。

作为经验丰富的“盘子”,他已可大致推想出其中的过程:有人从四大家族中盗出一批机密资料,因此被温柔乡高手追杀,在情势险峻之下,只得藏于秘所中。此人随后要么已被灭口,要么落入温柔乡手中坚不吐实。

温柔乡虽遍寻不至,但却可肯定资料仍留在湘北小城中,故乡中派人留在城内监视。自己的出现仅仅引起了怀疑,只要从容应对,多半可全身而退,但自己的反击却证实了对方的怀疑,接下来只怕就将要面对四大家族的全力追捕了。

公孙石匆匆北上,果然不出所料,在渡过长江的当晚,再度出现了三位跟踪者,一明两暗,皆为女子,其中一位正是那位被他所伤的来自温柔乡的年轻女子,而且他可以肯定另一位中年妇人与老妪的武功更远在其之上。

公孙石无力硬撼三大温柔乡高手,只能拼力逃窜。对方显然是精于追踪的高手,令他几度落入险境,昨晚在小镇上被三女伏击,好不容易才拼死闯出重围,代价是在胸口留下了一道半尺长的伤痕。

“盘子”有权以任何方式完成任务!

为防资料落入敌手,他当机立断,将密封的资料阅读后牢牢记在脑中,并随即销毁。

这时,他立刻明白自己犯下了第二个错误,却已后悔莫及。

过了这条小河,再走十余里路即至京师,只要得到接应,三名温柔乡高手只能无功而返。但对方绝非亦与之辈,当知其中关键,必是稳守从小镇去京师的必经之路,以公孙石的带伤之躯,绝无可能逃出生天。而眼前这道小木桥正是伏击的最佳地点,虽然他暗藏在树林中已有三个时辰,并没有发现任何埋伏的迹象,但他有一种猛兽般的直觉,对方静候已久,只等他的出现。

这是耐力的比拼,那座看似不起眼的小木桥,就是生与死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