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之夜的潼关城有着别样的韵味。暗淡的冷月在浓重的浊云中时隐时现,荒芜的大地呈现出模糊的枯黄色,在夜幕的遮掩下,再也看不到挺立的雄关、高耸的箭楼、奔腾的大河、壮阔的山岭,唯有刺骨的寒冷、沉郁的空气、萧瑟的风响、凝结的冰霜。直等到城中次第燃起灯火,如点缀在天空中的繁星,散发出宁定的光线,才给人们心头带来一丝温暖的希望。

  在所有闪耀的灯火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潼关西郊的流花苑。

  依旧是宝马香车,依旧是珠环翠绕,但此刻的流花苑与往日相比,却多了一份喜庆之意,院内张灯结彩,楼前更是立起了许多花灯,样式各异,争奇斗巧,不一而足,令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据说那是因为来自无双城的使者出重金从塞外请来一位舞者,今晚将专程为钦差大人进行表演,故设灯以贺。

  数百人聚集在主楼前,熙熙攘攘,争相一睹舞者之风采,尽管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没有进入流花苑的资格,甚至也没有机会看到舞者的身影,但似乎只要参与其事,就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流花苑旁边有一条名叫静明街的小道,平日这里几乎不见人迹,但此时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喧嚣吵嚷,不但有无数小贩摆摊设点,更有杂耍艺人的表演,吃喝玩乐,一应倶全,仿佛把潼关城所有的娱乐都集中到了这里,比起逢年过节亦不遑多让。对于受尽贪官污吏剥削的穷苦百姓来说,他们的快乐本来就少得可怜,既逢盛事,自当尽情投入,从而忘却平日的痛苦。

  卖糖葫芦的老王预料到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早早就推着独轮小车在道边占了一个好位置。他卖了近四十年的糖葫芦,手艺独特,甜酸皆宜,可算是潼关一绝,当地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他也足可自夸认得大半个潼关城的人。可是,今晚他却觉得很奇怪,突然发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变得陌生起来,不但一下子来了许多外地游客,就连与他一起卖货的小贩,竟也是素不相识。

  离老王的摊子不远处,是一个卖面饼的小推车,车上挂着一面脏兮兮的小旗,写着一个“孙”字。车主是一个看起来木讷老实并不起眼的年轻人,没有大声吆喝,也不急于做饼,只是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面刀,偶尔抬眼快迅地巡视周围。神态懶散,身躯却挺得笔直,决不似一个随时想要招揽主顾的生意人…

  老王认得那辆车,却不认得这个人。老孙是他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两人常常清早一起出门卖货,生意清淡时聊些家常话,生意兴隆时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那辆破旧小推车的车轴断裂过,还是他帮忙修补的,决不可能认错。可是令他百思不解的是,昨夜收了摊后还与老孙一起去喝了几杯酒,一点也不曾听说他将生意转给别人,怎么今天就忽然换成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难道是他的什么亲戚?老孙又去了什么地方?他几度想要发问,但望着那年轻人手中不停翻动的刀,却有些毫无来由的胆战心惊。

  莫说卖饼的老孙,就连卖肉的张屠户也不曾有这么娴熟的刀功。

  年轻人感应到了老王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投来漠然的一瞥,那冰冷而锋利的目光,锐利犹胜他手中那把缺了几个口子的面刀,把老王所有的疑问都堵回心间。他急忙低下头,心口枰评乱跳,只想赶快收摊回家。然后他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对他微笑。

  这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相貌普通,笑容普通,装扮也很普通,可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平凡的地方。

  “老人家是姓王吧。”他的声音也很普通,态度更是客气,但四周人声哜闹,他的声音依然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咳咳,这位客官,要买糖葫芦么?一串三文钱。”

  “我全买了,十两银子够不够?”

  老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够了够了。”

  ―链银子落在他手里,足有二十两。

  “十两银子买你的糖葫芦,十两银子租你的车,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明早到这里取回你的车。”商量的口吻、命令的语气,不容拒绝。

  老王二话不说,抓紧银子转头就走,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老孙和其他一些熟悉的小贩都没有出现了。不过那辆小车虽然根本不值十两银子,但毕竟陪了他几十年,唯恐被人损坏。走到街口的老王不免有些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

  中年人已经消失不见,另一个年轻人无声地接替了他的摊位,同样木讷老实、却又心不在焉的模样,宛如与那个卖面饼的年轻人一个模子刻出来。尽管老王很好奇什么人有这么大手笔,买下了整条街的商贩,但他却知道,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好下半辈子,最好不要多问。

  正想着,又与一人撞个满怀,随即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扶住,大喝声响起:“老头,走路不长眼睛么?”

  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少年,穿着青色长衫,腰下佩刀,身材魁梧健硕,声若洪钟,似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江湖人,偏偏面色惨白,身上更是挂满零碎,脖上黄金项圈,腕间玉镯,指头上也戴着三四个戒指,浑如游手好闲且酒色过度的公子哥。

  在他旁边站着一位年约六十的老人,看他衣衫华贵,俨然像是个家道殷实的商贾员外,然而面相猥琐、满脸病容,留着三缕不长不短的黄须,手里还拎着一只翡翠舄烟壶,更似大户人家的师爷。

  这不伦不类,主仆难辨的少年与老人,着实令人一见难忘。更何况少年那一声暴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老王两耳嗡嗡作响,也吸引了周围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几名假扮小贩的年轻人皆在暗暗交换眼色。

  “对不住,对不住。”老王暗暗叫苦,唯恐事无善了,忍着气道歉。

  老人淡淡道:“吉公子轻些,你武功高强,随便一出手就是百十斤的力道,可别把老人家的胳膊弄折了,多生麻烦。”

  吉公子傲笑一声,似是对这马屁十分受用。

  老人吸了一口鼻烟,打个喷嚏:“请问一下老人家,潼关城最大的赌场就在这附近么?”

  说来奇怪,老人神情从容,语气和蔼,但老王却有一种被凶禽猛兽盯住、身陷危境的感觉,反倒是那少年吉公子虽然态度蛮横,气势嚣张,但老王却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而扶着他的手亦极是沉稳,稍稍心安,答道:“你说的地方应该是流花苑,出了这条静明街,拐弯就到了。”

  “多谢多谢,吉公子还不快放手,可莫吓坏了老人家。”

  吉公子冷哼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二两银子丢给老王:“拿去压压惊吧。”

  老王想不到这个花花公子如此大方,接过银子连声道谢,欢喜地去了。

  “走吧,我们这就去赌场见识一下。”

  吉公子迟疑道:“金师父且等一等。从前三伯父告诉过我,行走江湖,且莫沾赌…”

  被称为金师父的老人叹道:“若你处处都要听长辈的话,根本就不必行走江湖,呆在家里做个逍遥公子就是了。我且冋你,你这次偷偷跑出来,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