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看她一眼。

“陈念,对不起。”

陈念弯着腰,没说话。

“陈念,真的对不起。”曾好稍稍哽咽。

陈念侧过身体,说:“我们……都一样。我也没说出,实情。一开始。”

“但你后来还是告诉我了。”曾好又难过又恨,眼里含泪,“魏莱她们骂我打我,又踢又踹,你以为我爸妈不心疼吗?那天回家我爸妈都哭了。可有什么办法?

我妈说,魏莱那种坏学生是管不住的。没人能束缚她们,马上要高考了,我得安心学习,不能一天到晚被她们缠着,如果她们还来报复怎么办。我的未来就毁了。她们没什么可损失的,但我玩不起啊。”

陈念“嗯”一声。

“对不起,前段时间班上同学欺负你,我也不能做什么。”

“你原本,就做不了什么。”陈念淡淡地说。

这话并不能让曾好好受,她又问:“你现在还好吗?”

陈念想了想,说:“挺好的。”

“魏莱有去找你吗?”

“……”陈念望一眼天空,说,“有人……保护我了。”

放学后,陈念走到校门口,不用再在门房等待,远远就看见站在街对面的北野。

隔着清一色的学生们,眼神对上,轻触一下便交错开。

像对了一个暗号。

他拔脚从路对面走来,逆着人群。

陈念往家的方向走,到校园墙角边的转弯时,余光往身后一瞥,少年在五六米开外,插着兜,表情平定。

于是觉得安稳。

夏天的路,绿树成荫,繁花似锦。

一天又一天,他保持着这样的距离,护送她放学;到了她家门口或者他家屋顶,两人坐在台阶上读一段小学课文练习说话。

第二天,他又在晨曦时分去送她,带一袋新烤的面包和薯片饼干糖果之类的零食,然后无声地尾随。

那次假期后,学习忙碌,他们很少有机会说话,除了念课本矫正,相对时也无言。

有时,她看见他手臂上脖子上遮不住的伤,知道他又打架了,她不会问他近况如何。

有时,他听见路上学生议论考试题,知道又有模拟考了,他也不问她成绩怎样。

那是无关他/她的陌生地带。

直到有一天放学,陈念走过校园院墙拐角时,习惯性地回头看北野,却看见李想朝她跑来。

“陈念!”

“嗯。”陈念看了身后的北野一眼,转过身去,和李想一起并肩往前走。

“你……家不……在这边。”

“哦,今天我姑妈生日,我去她家吃晚饭。”李想笑起来永远那么爽朗,“陈念,你这次模拟考比上次考得好诶。”

“这次题目……简单。”陈念说。

实际上她名次下滑了。很难说魏莱和班上同学的干扰没对她造成影响。

比起这个,陈念更在意此刻身后的那道目光。她怀疑自己脑袋后边长了眼睛,仿佛能看到北野冷漠的神情。

李想揉揉脑袋,心知肚明,原本想给她打气,但此刻她心不在焉,看来不该提成绩。

他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摞试卷:“给你。”

陈念不解地看他。

“省重点的模拟卷和复习资料。”

“谢谢。”陈念接过来。

“最后一个月,加油啊。”李想鼓励道,“别忘了,咱们可约好了北京见的。”

陈念默不吭声,觉得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到岔路口,李想与她告别。这条路没有同校学生了,北野走上前,到停着摩托车的路边,把头盔拿出来戴上。

陈念站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他并不招呼她。她把试卷装进书包,自己走过去,自己拿了头盔戴好。

他不看她,跨上摩托车,背脊上写着沉默二字;

她扶住他的肩膀,跟着跨上去,坐在他身后,像往常的无数个清晨和傍晚。

北野发动摩托车,瞬间冲进黄昏里。

不是回家的方向。今早北野和她说过,星海公园音乐广场上有摇滚音乐会,问她去不去。她说好。

北野把车停在公园外,和她步行进去。公园里挤满了年轻人,两人像两条平行线,无数人穿梭而过,居然也没挤散。

经过一个卖热狗的小摊,北野买了两个,塞一个给陈念,外加一瓶冰红茶,动作粗暴,看也不看她。

陈念看他后脑勺一眼,不说什么,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

广场上人越聚越多,舞台上工作人员在调音响。

他不说话,她也不是傻瓜;知道他生气,她也内疚啊。

想打破尴尬,于是想了好几遍组织语言,终于主动问:

“你不去吗?”

北野低头看她。少年的眼睛像他身后渐黑的天空,深不可测,她心头一跳,别过目光去,小声说:“你的,吉他。”

“闹着玩儿的。”他淡漠地说,重新看向舞台。

言下之意,上不去台面。

陈念小声夸他:“我上次,听,感觉很好啊。——好好听。”

北野侧脸冷淡,但她看不见的另一边脸上,唇角勾了勾。

陈念见他无动于衷,少年难哄啊;琢磨着想再使把劲儿,说,什么时候又弹给我听啊。

准备好了要开口,一声巨大的鼓响,音乐会开始了。

现场气氛被点燃,年轻的人们抬起手掌在空中挥洒,他们尖声呼叫,身体跟着台上的人摇晃,扭摆,从头顶到脚尖,像一台台永动机。

音乐震耳欲聋,要把天上的星子摇下来。

陈念一个字也听不清,台上的人扯着嗓子像狼嚎,像鬼哭,是她欣赏不来的躁动。分贝震动她的胸腔,她被挤来挤去,身不由己。一转眼,北野不见了。

陈念赶紧找。

一首歌过去,两首歌过去,她已不知身在何处。

香水,异味,她在陌生的人群里挤来挤去,一身热汗。

她找不到他了。

已经不知道唱了几首歌。

她渐渐惊惶。

吉他手在台上嘶喊:“我闯入你的生活,却走不进去你的心;我……”

歌声戛然而止,架子鼓还在打,配乐还在,话筒却被人抢走:“喂!”

一个音符,是陈念熟悉的声音。

她猛地望去,隔着人山人海,舞台光亮如一个白洞,

“小结巴,”北野声音低低的,透过麦克风,不真实地在广场上空回荡,“到舞台这边来。”

大屏幕上,他漆黑的眼睛盯着她,又说了一遍:“小结巴,到舞台这边来。”

疯狂摇摆的听众全停下,像集体被解除魔法。

台上的人把话筒抢回来,推搡了北野一把,他推回去,年轻人气盛,打了起来。有人去劝架,被乐队误伤。

看啊,打架了,多热闹啊!更多的人热血沸腾,跃上台掺和。

陈念跳起来,朝舞台方向飞奔。

人群密集像栽满秧苗的稻田。

她用力拨开他们,推走他们,挤开他们,撞开他们,她朝舞台方向飞奔。一往无前,如同奔跑在宽广的草原。

电闪雷鸣如期而至,台上打架的人越来越多,陈念跑向舞台,盲目地喊:“北野!”

她尖叫:“北野!”

突然,她看见他了,他也看到她。

青白的闪电下,无数年轻人往台上涌,如江里挣扎的鱼。

陈念朝人少的角落跑,台上的北野也朝那个方向跑,到舞台尽头,他们同时朝对方伸出手。空中,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北野从台上跳下来,拉着她冲进夜幕。

两个少年跑到公园门口,迅速戴好头盔,坐上车,摩托车疾驰而去。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黄。警车逆向而来,赶去公园。红色蓝色的警车灯光划过少年们的头盔。

陈念在晚风中战栗,眼睛兴奋地圆瞪。狂风像一双湿润的手,紧紧捂住她的口鼻。

速度,刺激,是他们这个年纪期待,惶惑,拼命追求,却无福消受的。

她抱着他的腰,穿过夜色中的霓虹光影。

冲至他家的大树下,急刹车;风声,轮胎摩擦声,回归沉寂。

黑夜中,她紧贴着他的后背,像两只蜷缩的虾米。

他没有动,任她拥抱着;

她没有动,始终不松手。

疯狂刺激后的颓废与空茫渐渐将少年们裹挟;

摇滚歌手的旋律飘过来,我闯入你的生活,却走不进去你的心。

这歌词并不悲伤,你知道,

有些人,只能走进你的心,却无法走进你的生活。

☆、chapter 13

Chapter 13

“我想和你虚度时光,比如低头看鱼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离开

浪费它们好看的阴影

我还想连落日一起浪费,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满天

我还要浪费风起的时候

坐在走廊发呆,直到你眼中乌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经虚度了世界……”

陈念坐在屋顶的晨曦里,轻声念本子上的诗歌;北野在她身旁,低头弹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