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晚上有没有空?”

“晚上我有个饭局,早约好的,晚一点可以吗?”曾鲤问。

“没问题。”于易笑着答。

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挂了电话。曾鲤将手机扔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看着屏幕由亮转暗,最后变成漆黑一片后,她将头埋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那个分手电话之后,一开始是她不敢见他,后来渐渐地他就真的很少回国了。过了几年,大概他觉得彼此心都应该抚平了,才偶尔在邮件里发一些节日问候。她有时候会回,有时候不回。

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对方。

可是曾妈妈却从未放弃过从亲戚那里打听任何可以打击曾鲤的消息,例如于易已经办了移民,例如他又有女朋友,例如他开始谈婚论嫁了,例如他又分手了,例如他换了个更引人羡慕的工作……

他活得如此精彩,而她,却灰白一片。

有一次他在邮件里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别人或许会误会这句话,曾鲤却没有。她知道他的从前是很远很远的从前,那个最初的时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和长她五六岁的小表叔。

笃笃的敲击声迫使曾鲤将头从方向盘上抬起来。

一位戴着白色大檐帽的交警站在驾驶室外面敲着车窗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交警的藏青色雨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浅蓝色的短袖制服。

曾鲤将车窗按下来。

“姑娘,你停这里好久了,这是非机动车道,不能停车的。”

警察叔叔侧头看了看曾鲤,又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曾鲤摇头,道着歉,将车开走。

艾景初下了班,却不见曾鲤来。他们在她出门前还通过电话,如果不塞车的话,早该到了。他看来下时间,站在门诊大厅的屋檐下。大雨停了好一会儿了,地上晶石积水。那些积水原本是清澈的,随着踩踏的脚步逐渐增加也变得越来越浑浊。

他发现曾鲤开车的时候不习惯接电话,每每手机响起来总会手忙脚乱,所以他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可是,这一会儿的时间延长成良久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最后终于拨了曾鲤的号码。

“我快到了。”她接起来就是这四个字。

“好,我在楼下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他看到了曾鲤的车。

去酒店的路上,曾鲤一直没说话,她以前吃到一会儿都会解释老半天,今天却一言不发。艾景初感到她的异样,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默然不语。

他叫了她一声:“曾鲤。”

“啊?”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头看前方道路,“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旁人在说什么。

艾景初打开了收音机,将脸转向侧窗,随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认真开车。”他忙了一天有些乏,嗓子也不舒服,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

接着,两个人一路沉默。

到了目的地,同事们还没有到。她中午和艾景初来过一次,已经选好了包房,还敲定了菜单。

等了半响,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订的是二十多人的大桌子,不一会儿坐得整整齐齐,领导还没到,大家比较随意。

吴晚霞吵着说:“曾鲤,怎么着也该正式介绍下吧?”

“就是。”大家附和。

曾鲤瞥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指着同时,挨个将名字告诉艾景初,说完之后,顿了下,又指着艾景初说:“爱静好处,他是A大的老师。”

“我们谁不知道他是A大的老师?还要你说?”吴晚霞笑出声来。

曾鲤窘极了,艾景初正要替她解围时,李主任一家人刚好被服务员带了进来,打断大家的吵闹。

李太太一进门看到艾景初,就满脸笑意,“艾教授,又见面了。”

曾鲤和艾景初同时起身招呼李主任夫妻俩入座。

这下,刚好坐齐了,服务员去厨房传菜。

曾鲤不太会而喝酒,于是陪酒的任务全部落到了艾景初一人身上,恰恰李主任、吴晚霞还有几个男同事都是喝酒高手。若只是别人请客自己赴宴,遇见劝酒还可以找些理由推辞,可是身份反过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艾景初虽然不善应酬,但这些道理他倒是清楚。

他是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见曾鲤的这些同事,又是替曾鲤做东的答谢宴,大家自然少不了为难他。

曾鲤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可是看到艾景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禁担心起来。

他的座位挨着她,时不时两个人的胳膊会碰在一起,他喝了酒之后,虽不上脸,但是皮肤的温度却烫的吓人。

饭桌上有一道菜是服务员极力推荐的,是把花生捣成酱,然后喝切成丝的白菜一起煮汤,很奇怪的吃法,味道却真的不错。

艾景初没有巧舌如簧的本事,曾鲤同样不善言辞,都不知道怎么把握大家的话题,幸好一个李太太、一个吴晚霞都是说话的高手,一会儿关心下曾鲤的伤势,一会儿评价下当前的时事新闻,一会儿说些明星八卦,一会儿聊聊艾景初的医院,没过片刻有聊到曾鲤的伤口上,无不夸A大医生手艺好,所以饭局的气氛一直不错。

席间也有人敬曾鲤的酒,都被艾景初档了下来。他本来嗓子状态就不好,白酒伤喉,声音更加嘶哑了。李太太心细,以为艾景初是感冒了,便关心了他几句,他没有解释,就当是自己真感冒了。

李太太埋怨李主任,“你们一帮人欺负人家小艾一个,还公不公平了?”

李主任惧内是人尽皆知的,哈哈哈地笑着附和,“是不公平,不公平。”

李太太又说:“来日方长嘛,一会儿也别去唱歌了,等小艾身体好了再去。”本来吃饭后安排大家去K歌的,幸亏李太太一席话解了围,大家才及时打住。

她不知道艾景初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见他饭后仍能思路清晰地送走客人,曾鲤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事吧?”回到车上,她问他。

“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他答。

“要不要吃点解酒的?”她忍不住又问。

“不用。”

“心里难受吗?”

“嗯。”他闭着眼睛答。

听见这个字,她的心又揪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看是不是还是那样烫。却不想,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捉住。他将她的指尖拢在掌中,搁在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这举动要是放在他清醒的时候,绝对做不出来。

曾鲤红着脸将自己的手抽开。

“要不要喝水?”她又问。

她想起他上回喝了酒,自己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也是这般。

他自己有自觉似的开口又说:“你不用理我,我喝了酒会很多话,就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吧。”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说。

“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有话跟你说。”

“你不是不要我理你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他问。

“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她哭笑不得。

“曾鲤,”他说,“我不吃花生你刚才为什么要给我吃花生?”

他这一问她才想起,刚才那道白菜花生酱,他确实一口也没吃,亏她当时还替他盛了一碗放在眼前。

“我又不知道。”她解释。

“还有,刚才你不理我。”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曾鲤觉得好笑,只得重复说:“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原来,他唠叨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

只听他喃喃道:“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

她愣了一下,听完了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突然,她猛地想起了于易。

她心心念念的事情,居然在看到他被人灌酒后,忘得一干二净,她看了下时间,快九点了。

可是,艾景初怎么办?

“哎--”她叫他。

“再叫我‘哎’,我要生气了。”他说。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她问。

这一回他没有继续和她搭腔,脑袋靠在头枕上,眼睛依旧闭着,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只得噤声。

几乎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受一放下去,人便睡着了。

3

曾鲤不知如何是好。

她联系不上于易,而艾景初这样的情况也让她放心不下。

过了片刻,她静静地想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去打电话。

于易下午打给她的是个手机号码,她不知道是谁的,抱着侥幸的心理,她拨了回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女声。

“麻烦您,请问能找一下于易吗?”曾鲤问。

“他刚才出门去了,”那边的女声顿了下,“你是曾鲤?”

“嗯。”曾鲤也觉得这声音耳熟,听见对方叫她的名字,疑惑这反问,“大表姑?”

“是我。”她是于易的大姐,于楠。

“你也在这里啊?”

“你不知道吧?为了你表弟考高中,我们今年来A城买了房子,我也辞职了来照看他,顺便自己找个工作。”于楠是于家对曾鲤最亲切的人,只是碍于年龄差距大,两个人没什么交集。

“那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啊,这就是我的号码。”曾鲤说。

“谢谢啊,你一直都是好孩子。”于楠说,“阿易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有事走不开,又不知道他电话。”

“哦。他回国好长时间了,前些天在老家陪老妈,今天早上才到A市,其实则会房子是他给孩子买的,今天他来看看我们,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于楠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了。

她上车凝视着艾景初的睡颜,过了会儿,侧过身,将手绕过去,从那边侧窗拉出安全带替他系上,然后将车从饭点的停车场开了出去。她送过他一次,记得他家地址。

曾鲤将车开到了上次他让她泊车的车位里,却犯难了,她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栋……左右各一排房子,总不能一个一个去问吧?

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睡得很沉,不见任何回应,她便再也狠不下心。

于是,她又下车按照于楠给的号码打给于易。

“我有事情来不了了。”曾鲤解释。

“没关系,我等你。”于是说。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

“你故意的?”于易说,“你不想见我。”

“没有,我真的是抽不开身。”

“你住那儿而?”于易问,“我去你家等你。”

曾鲤想了想,这样也好,万一她半夜才回去,至少他有睡着的地方,就将地址门牌告诉了他,“我有一把备用钥匙。”

他打断她,“门垫下面?”

“对。”

安顿好于易,她的心绪也稳定了些,再回到车上照看艾景初。他的头朝她这边侧着,借着路边的橘黄灯光,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将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睫毛不算长也不翘,但是异常浓密,怪不得一双黑眸盯着人瞧的时候就跟涂着眼线似的……

曾鲤怕这样他睡着后一直呼吸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会不健康,于是关掉空调,将所有的车窗打开,再将发动机熄了火。

她将手机关了声音,打了一会儿小游戏陪着他。

后来,连手机最低电量报警,她不敢继续玩,再无事可做。

月光很浅,夜风里有谁家院子里黄桷兰开的味道。她很喜欢这种话,幼时奶奶家的四合院里也种着那么一棵,长得特别快,一年比一年高,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棵大树,每年到了夏季满树都是黄桷兰,哥哥姐姐们便会搭着脚凳去摘,她胆子小,只敢在下面张望,有时候摘下一大堆,再用细线串起来挂在各自的衣服上,周身都是花的香气。

在如此静谧无声的夜里,伴着月色和花香,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往,有的画面会有于易,有的画面又没有他,她似乎觉得时间和记忆一同在从身边轻轻流走。她怕他这么睡着,也每没有盖在身上的东西会感冒,不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皮肤凉不凉。

哪知,这一下扰了他的好眠,他动了动,便睁开了眼睛。

他真是睡得太熟了,以至于睁眼的一瞬间有些迷茫,怔松须臾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醒了?”她问。

他揉了揉眼睛,缓了几秒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曾鲤按开手机屏幕看了下,“大概两个多小时吧。”

“好些了没?”她问。

他没答话,睡眼惺忪。

曾鲤第一次见他睡醒后的样子,似乎过了老半天了思绪都还有些迟钝,和平时的艾景初哪有半点相似。

见他闷坐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把车开回来的?”

“嗯。”还能有谁?

“你怎么不进家去?”

“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

艾景初闻言,指了指左边,“这不就是。”

曾鲤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居然就是那个屋前种着黄桷兰的小院。

“进去坐坐?”艾景初问。

“不了。”

他酒量原本不错,但是刚才酒桌上没怎么吃东西,白酒红酒又喝混了,有些上头,如此睡了一会儿酒劲儿已经去了大半。他觉得嗓子干涩难耐,如火烧一般,下车打开后门,从里面抽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仰头喝下去。

曾鲤也随着他下了车,“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陪你回去吧。”他说。

“不用了。”她坚定地否决。

他愣了下,这样反常的曾鲤让他心中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随后淡淡说:“那我送你去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