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

“我家里。”他答。

“不好吧?”曾鲤心里打退堂鼓。

“怎么不好?”

“我妈那脾气,你也知道……”

“我哪知道,我知道她老人家煲的汤不错。”他可不敢背地里说丈母娘的坏话。

“好喝吗?我怎么觉得一般般?”

“好喝。”说到这里,他好像在回味,突然又说了一句,“是妈妈的味道。”

蓦然之间,曾鲤明白艾景初当时那些奇怪的举动,以及这话底下一层又一层的含义了。她心中微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于是只是这么安静地紧紧地握住他。

艾景初的母亲,并非天人相隔,而是真真实实地抛弃了他。他直说自己是个遗腹子,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同情马小兵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情。”曾鲤说。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要是我什么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她也许会很后悔,然后就来把我接走。但是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消息。我也不敢问其他人她在哪里,她去了哪里。后来,我为了她去费城念书,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过她。彼时她已经和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开了个小首饰店。我进了她的店里,发现她不认识我,几乎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和她长得那么像,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听他说这些话,她突然明白那种感觉,自己使劲地想要证明自己给一个人看,但是最后才发现,你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你就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是沮丧、绝望,还是恨?

他说:“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家里不敢提,怕一提就伤他们的心,其他同事和朋友,更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以后都要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曾鲤凝视着他。

“恩。”

“好不好?”

“好。”

过了片刻,他又回忆:“后来我不死心又去过,她问我是不是要挑礼物,我说想要买个首饰送给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性,然后她替我选了一枚戒指,付完钱我就把盒子留在柜台上,没有拿走。她以为我忘带了,还追到大街上,把东西还给了我。”

“后来呢?”曾鲤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说。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推开车门,独自下车,走到一侧准备点上。曾鲤见他心情不好,于是也从那个烟盒里拿了一支烟,下车走近他。

他刚点上烟,曾鲤也凑过去轻轻说:“我也要火。”

艾景初见状,有些恼,“说了不许你抽烟。”

“那你也不准抽。”她据理力争。

“我是男人。”

“男女平等。”她反驳。

“这事能平等吗?”男权主义思想开始暴露无遗。

“怎么不能?”说着,她一把将打火机抢过去,给自己点上。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大胆地展露过自己的陋习,可是,真让她点燃了烟,在艾景初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她却继续不下去。

艾景初没有在说话,也没有拦她。

她也安静下来,看着指尖那明暗不定的火光突然说:“以前觉得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找点事情分散下精力,所以就想着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支烟,喝点酒就会不一样。”

“戒了吧,我们一起。”他将她手上的烟拿了过去,和自己的那支放在一起,捻灭。

“你也不抽了。”

“不抽了。”

“想抽的时候怎么办?嗑瓜子?”

“我想抽的时候,你就亲我一下。”

“我想抽呢?”

“那换我亲你。”他正经地答。

曾鲤真想对他翻白眼,这小子其实还挺会占人便宜。

两人再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又被冻回了车上。

“你刚才为什么不睡觉?”曾鲤拾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马富贵的呼噜声太大了。”艾景初说,“我本来准备到车上自己眯一会儿。”

“不是因为屋子里有奇怪的东西?”她试探着问。

“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纳闷。

“没什么。”她说。

“你记得跟你妈约时间。”艾景初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是认真的?”她问。

“你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鲤解释。

他没有再说哈,曾鲤以为他闹脾气了,谁知稍许后,他却说:“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我一直对感情非常谨慎,”他顿了顿,“在我知道你和于易的关系后,我有过退缩,但是后我发现,无论如何我都阻挡不了自己的真心,所以我选择了顺从这份心意。曾鲤,记不记得我说我要取走你的心?”说着,他用之间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又指了指自己,“那是因为我的真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你不能把你的那颗心换给我,我会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我这人不太会说好话听,也不知道怎么哄人,怎么送花送礼物。我也一直是一个不信鬼怪神佛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我发誓,我这辈子永远对你好,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艾景初静静地将一番言语说出来,朴实有平淡,但是字句下面蕴含的感情却将曾鲤激出了眼泪,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禁不住侧过身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我爱上一个人会缠他,会粘他,会想要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那 以后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不介意你每天来医院陪着我,或者,”他说,“你考我的研究生,然后退休前我都不让你毕业。”

“讨厌!”

 

4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俩回到马富贵的院子里,发现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起来了,又是打水又是做饭的。他们也没觉得曾鲤和艾景初是在车上待了半宿,只是以为是两个人起得早,出去溜达了一圈,见着下雨就回来了。

眼见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都淌起了泥水。

艾景初和马富贵带着马小兵一起回老马那儿看看,顺带给他送饭去。因为一路都是泥泞的山路,曾鲤则直接被艾景初留在了家里。

守着大雨,也没法出去干农活儿,马富贵媳妇坐在屋檐下帮着婆婆编竹篓。曾鲤好想回老大娘住的那间屋子,然后把自己昨天换下来的内衣拿出来。但是屋子里剩下的其他三个人都在这里,她一个人更加不敢靠近那副棺材,也不敢去确定是不是真的棺材。

见曾鲤坐立难安,马富贵媳妇以为她是担心艾景初去得久,安慰说:“没事,去不了多久,回城里来得及。”

这话说完没一会儿,昨天那位生产大队长就来马富贵家传口信,说下面村口的路因为下大雨,给淋塌方了,今天他们肯定过不去了。

“没别的路吗?”曾鲤问。

“没了。”

听见这两个字,曾鲤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明天上班怎么办,而是--难道我今天晚上还得睡棺材旁边?

马富贵媳妇得知这个消息后,倒是觉得无所谓,一面安慰曾鲤,一面热情地挽留他们继续住,然后解了编竹篓的围裙,起身回屋。

曾鲤敏锐地捕捉到她要去的方向,急忙问:“大嫂你干吗去?”

“我去他奶奶屋里拿点东西。”

“我也去。”曾鲤忙不迭地跟上。

推开老大娘的屋,虽说是白天,但是他们不爱开灯,采光也不好,还是黑漆漆的,那口棺材依旧醒目的摆在床边。

曾鲤迅速地绕开它,去枕头下拿自己的东西,而马富贵媳妇却径直朝那棺材走去。她轻轻一推,棺盖就错开,露出一条大缝隙,若不是马富贵媳妇还站在那里,曾鲤肯定要夺门而出了。

马富贵媳妇发现了曾鲤的异常,这才说:“我撮些黄豆,给你们中午烧黄豆吃,免得没有几个菜。”

“这是装黄豆的?”

“妹子,你别介意,这是给他奶奶准备的棺材。”马富贵媳妇解释。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曾鲤才明白。

原来当地是有这么个习俗,老人没去世前,就要把棺材和寿衣都准备好,既不忌讳说这个事,也不忌讳摆在家里,有时候摆了十多二十年才用上 ,看久了就跟家具一样。

“这柏木不是防虫又防湿气嘛,就顺便放点东西在里面。”马富贵媳妇说。

“大娘看着不膈应吗?”

“她奶奶的原话是:这就跟谁要出远门提前准备好鞋袜一样。”

中午,艾景初他们回来了,只见他身上湿了大半,小腿以下都是泥,那狼狈的样子逗得曾鲤忍俊不禁。幸亏他车上还备了衣服,赶紧取来换了一身。

大概碍于曾鲤的反应,马富贵媳妇终究没有将那盘黄豆变成菜,取而代之的却是炒花生米。想起艾景初不吃花生,曾鲤帮忙端菜的时候便将装花生的碗放得离他远远的。

趁着主人家没注意,艾景初悄悄问曾鲤:“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花生?”

他憋着笑,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神机妙算啊。”

艾景初自己回忆的半响,也没记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后来她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吃花生。”

他瞥她一眼,“你掐指算算。”

“……”真是有仇必报。

刚吃过饭,曾鲤就找了把刷子替他将衣服上和鞋子上的泥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艾景初也没闲着,马富贵家来了个大城市的名医的消息不胫而走,旁边居然有村名抱着孩子来找艾景初看病。

做完手上的活儿,曾鲤昨天半宿没睡,知道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困。

她站在老大娘的房门口,想了想,先探进去半个身子,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找到那根灯绳,将灯拉开后,犹犹豫豫地提脚跨进去。

曾鲤看着那口棺材,缓缓地挪步,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直到不能再近。刚才马富贵媳妇开过棺材,忘了盖上,她站在跟前,不敢朝里面看,但是就这么站着,似乎仍然闻得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丝丝柏木的气味。

这--仅仅是出远门前为自己准备好的鞋袜而已。

她突然被这话中的淳朴豁达打动了。

等艾景初找到曾鲤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老大娘的床上睡着了。曾鲤没有关灯,所以他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口棺材,立刻明白了她昨天为什么睡不着了。

可是,此刻她却睡得很沉,以至于他走进屋坐在床头,她也没有察觉。

他第一瞧见她睡着的样子,一头长发散在枕头上,嘴唇微微张着,箍着矫治器的门牙从唇间的缝隙露了出来。下巴上,那缝过针的地方,有一道不浓不淡的痕迹。

艾景初起身回到门口,将灯拉灭,又做回床头。

雨还在下,落在瓦片上叮叮咚咚的,他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了?”她带着未退的睡意问。

“怕你害怕。”

听见他的话,曾鲤顺势朝那口棺材望去,少许后,回到说:“我不怕。”

他笑了下,拍了下她的头。

她将手伸了出来,搁到他面前,皱着眉说:“手疼。”

大概因为下雨,房子靠着山,湿气重,她长了腱鞘囊肿的那根手指酸胀难耐,以前这种时候她都是自己咬牙忍忍就过了,现在却是第一次在人面前借题撒娇。

艾景初甘之如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揉捏。

她觉得惬意极了,“又想睡觉。”

“那就睡吧。”

“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她轻轻说。

“又来了。”艾景初知道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唱嘛,唱嘛,唱嘛。”她胆儿越来越肥,哪会怕他。

他见她躺在床上,仰着头,撒着娇,泛出无限诱人的春光,不禁心神一荡,俯下身就想吻她。可是,待唇瓣相接,那柔软的心情顿时消了大半。

“干吗?”曾鲤问。

“好端端的,戴什么牙套?”口感太差。

“这不是你给我弄的吗?”她说。

“……”

何谓自作自受,这就是案例。

 

 

第十六章 你是我的宇宙

1

第二天,在跟马富贵和村里的干部落实好送马小兵到医院的时间之后,艾景初载着曾鲤回到了A城。

车驶到市区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了。

路上曾鲤怕艾景初劳累,抢着开了好长一截路,后来她换到副驾驶休息,没坐一会儿就睡着了。她很少熬夜,前天夜里几乎没睡觉,白天补了眠,结果又弄得昨天大半夜睡不着。

艾景初看了看她熟睡的倦容,没多想便将车开会了自己家里。

他停了车,从车上下来,转到副驾驶,替她解开安全带,然后将她抱回家。

家里没亮灯,估计是吃过饭,而已两口子带着老爷子散步去了。艾景初抱着她,两手不得空,好不容易掏出钥匙,把门给打开。

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惊扰到她,但是她睡得迷迷糊糊,只喃喃问了一句:“还在堵车啊?”

“恩。”他应着她,上了二楼。

艾景初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才替她脱了鞋子。

安顿好曾鲤后,他洗了个澡,随即下楼去找吃的。

家里人不知道他晚上回来,所以晚饭吃了之后,早早就收拾妥当了。他打开冰箱找了找,最后煎了鸡蛋,煮鸡蛋面吃。他留学时,没少做过这东西,操作起来游刃有余。完工后,又上楼去叫曾鲤。

他推开自己卧室的门,里面漆黑一片。

借着外面的光,他看到她侧躺着,睡姿都没有改变过,呼吸的声音很轻浅,几不可闻。

很奇怪的感觉。

他以前回家时,洗澡换衣服之前一般不会沾床,因为总感觉浑身都脏。但是曾鲤就这么和衣睡在上面,衣服还带着山路上滑了跤没来得及搓掉的黄泥,他却一点儿没觉得不舒服。

此刻,他又想亲她。

他不知道别人对待自己心爱的女人是怎么样,但是他无时无刻不想亲近她,吻她,牵着她,抱住她,听她说话,听她撒娇,听她喊自己的名字。

想着这些,他不禁躬下身,双手撑在她的两侧,又去吻她,然后,她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