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起身倒了一杯水,渐渐从容,跟我说道:“我受司马之托和你谈谈这个,上海这样一搞,公司的资金调度不过来,你知道林秦是财经界融资数一数二的人物,司马想看看能不能借他的力量缓冲一下。”

我沉默下来。良久才摇头:“我自来上海已经未曾和他联系。我想他和我应该不再有什么关系。”

当着梁衡的面我致电司马,他似乎等我的电话颇急切,响一声便直接接起来。

“司马,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但你不妨直接和林秦去谈,他是个明白人,不会令你太难做的。”

司马十分爽快,立即道歉:“李宛,我不是要你为难。如果你不方便,我自己想办法。”

他这样上道我反而不安,双双无语半天,末了他仍然温柔嘱咐我保重身体。

我神思恍惚地出门去,樊远群埋头做方案,遥遥要我帮他冲一杯咖啡。做罢端去他喝一口便吐出来,哇,你放了什么,我自己尝一尝,原来把配下午茶沙拉的小包细盐当成糖放了。

他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站起来取过外衣,:“来,跟我出去走走,方案不急着做。”

我们到外滩去,看江面平缓,古今万事随流水,我若是上帝我也会这样说。

远群买来橙汁给我,轻轻问:“好一点没有?”

我向他微微笑,良久突然问他:“你有没有女朋友?”

他坦然答:“有,很多。”

我笑:“那就是没有。”

女朋友是一个好名字,比情人好,比知己好,比女伴好。好在堂皇正大,进可攻退可守,有一份拿的出手的标榜,一份隐然修成正果的自足,半是名分,半是特殊。

我问梁衡,有没有真心爱过的人。

他不答。怔怔出神。

人人都有痛处。

晚间林秦给我电话,始料不及,他声音如旧淡定,问我好不好。

拿着手机穿过客厅,一头扎进卧室,胸闷气喘,真奇怪,也未必想念,往工作中一坐,叫嚣有薪水万事足,似乎不见得不可。只是听不得他的声音,一个字就是一段回忆,奇特地幻化在眼前跳舞。

“你好不好”。

他问再三。

我勉强答:“好,这边很舒服。”

“我下个月要来上海公干,可能呆得比较久,你有没有东西要我帮你带来?”

我呆呆地想一阵,说,没有。本该是当机立断挂电话的时候了,鬼使神差,多了一句口:“现在很多流行病,你要注意身体。”

他那边沉默,却也不挂机,轻微的电流声在我们之间荡漾,令我想起多年前,因为小事负气离开家,他给我电话央我回去,两人不对面也倔强,抵死不开声,又舍不得放下话筒,足足顶了四十分钟的牛。那时候,心还是鲜活热烈的,生气只不过有更多希望,更多渴求,不惜纠缠追问,想得到所爱的一切。

现在呢,现在是林秦的电话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林秦,喝百合莲子糖水好吗?”

我猛地把电话摔到对面墙壁上,啪的一声,电池,机盖和机身劳燕分飞,滚落在地毯上,绿色的通话指示灯犹自一闪一闪的亮着。如鬼眼如嘲笑。

敲门声,然后远群径直走进来,握住我的胳膊,男人身体雄壮有力,半拉半抱拖离卧室,把我安在客厅最舒服的主位上坐下。他并不问我什么,只是端过一杯牛奶,打开影碟机:“今天看“阿甘正传”,看过吗,应该有吧。”

TOM HANKS出现在屏幕上,白色西装,平头,端着一盒巧克力对我们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

可是我知道,我不幸拿了一盒苦杏仁味的,而且我又没有能力退货。我找不到门路对上帝说,要么给我换个人生,要么我给你一耳光。我不够格。

_________________

阿甘开始跑了,他一骑绝尘,奔跑在美国的大路上,无惧身后叫嚣污蔑,只需要不断的,大步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样跑。要是我可以那样跑,那多好。

远群在身边闲闲吃开心果,男人是好东西,他也不是我张三李四,可是那么一坐,凭空便是依靠。或者也得益于生得够高大吧。

有人大力拍门。远群皱着眉起身去看,半厢哐的一声拉开门,说:“你等等,我去拿工具。”

闻声去看,原来是隔壁被我们早上作弄的小姐,身上套着连身的小熊睡衣,批散头发,脸容娇慵,看到我有微微一怔,眼色相当古怪,大概还念念不忘我早上的戏言。我向她微笑,径自走进厨房,樊远群在翻着工具箱,说:“她说她浴室的水龙头坏了,我去看看。”我忍笑不住:“这么老土的理由你也信,水龙头坏了有工人二十四小时轮候,你以为一个月上万的租金都拿来打狗啊。”他迟疑地向我睁大眼睛:“是吗,那她找我干什么。”

我耸耸肩,从冰箱里拿一个苹果走出去,半分钟以后,他也带着一脸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磨磨蹭蹭溜了。

偌大的房间剩下我一个人,阿甘已经在越南了,正从硝烟中往外拖人,一个个的拖出去,一看不是自己的朋友,就重新去找。电视里的爆炸声煞有介事,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我忽然想,远群不知道在隔壁做什么。

我经验丰富----我等人的经验丰富,林秦晚上接到一个电话,而后出门去,他的车子在楼下发动,开出小区,无影无踪,却留给我无穷的想象和自我折磨。甚至有一次,第二天去给客户做演示的POWERPOINT上打出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看得客户一头雾水,幸好当时讲的是沟通技巧,偶然问问为什么,似乎也可以自圆其说。

等完了林秦,现在等樊远群----我突然掩口。借着手边的镜子,看到自己一张经典怨妇的脸孔。林秦和樊远群是不一样的,那我作出这副嘴脸来给谁看呢。

远群在隔壁呆了两小时,回来后特地到门前来搭讪道:“真的是水龙头坏了,我也搞不定,帮她找了管子工。”带些微酒气,睡衣上装的扣子扣错了,莫名其妙的嘴角带一丝微笑。

我拿一本书怔怔的听,待他解释完,抬头得体地一笑:“那敢情好。”

我在他面前关上门,努力轻一点,轻一点,不,我不生樊远群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呢。我想我其实是生自己的气罢了。但是门关上的速度仍然非常快,超出我想象的快,远群的头碰一声就撞上了,他退后一步,揉着额诧异地看着我慌慌张张趋前赔笑:“痛不痛,痛不痛,对不起,对不起。”

眼看有一个肿块像卡通片里面一样神奇地长出来,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满地乱转找白花油和药酒,远群坐在沙发上看我来来去去,念念叨叨,忽然伸出手拖我过去,温柔地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到隔壁去。”

我闹个大花脸,急忙要走:“神经病,你身上又没有带百万现钞,我管你去哪里。”他哧哧笑,手臂环过来:“那你一副吃醋的表情做什么。”我耳朵都烧成半透明了,他宽阔肩膀就在脸前散发热情,强壮的身体渐渐控制了我的动作,压过来,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他轻轻抚摩我耳轮,问:“有没有和别的男人上过床?”声音不似我熟悉的那个樊远群,在谈判桌上,会议室里,那个清刚明健的远群,这声音是粘稠的,懒洋洋的,低却充满蛊惑力,我想我实在该立刻变脸,立刻挣扎起身,勃然大怒,谴责以微言大义,可是我只是红着脸扭过头,听任远群的嘴唇落在脖子上,久旷的身体有奇异的变化,越来越热,越来越热。手伸出去接触到他的皮肤光滑而健康,比黄金万两更扶身保命。

从家里搬出来以后我就没有真正睡着过,一合上眼,呼吸开始困难。那种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实而致命,完全不能靠心理调节来克服。我并不非常想念林秦,也未曾时刻缅怀好日子,可是只要在安静中闭上眼睛,我就要溺毙在自己的海洋里。不断的失眠,不断治疗,吃很多药,全无效果。

但是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远群的手绕在我的脖子后面,像在保护什么,他面对我侧躺,呼吸均匀的睡着,四周空气奇异的安静而温柔。我在缱绻后的疲倦嘲笑自己,原来那么伟大固执的疾病,不过是因为身边缺少一个男人。

_________________

--------------------------------------------------------------------------------

我在上海还有一个月可以待,因为在总部受训的新人陆续上岗,素质都极高,上手亦快,半个月不到,纷纷开张。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年品牌建设初见成果,客户仍然冲着我们的专业品质来。我的马仔生涯又可告一段落。远群亦恢复从事销售管理的工作,不再需要像个推销员一样亲自提着手提电脑上门服务做前期也做回顾。他头上肿块非常顽固,足足呆了一个多星期才消,每天出门我见到他衣冠楚楚却顶着一个包就忍不住笑,他通常以白我一眼做数。隔壁女子也常常见到我们,却再也没有坏过水龙头或天花板,而那天晚上远群究竟做了什么,我也没有问过。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享受这乍来的风月,又不会搞到谁需对谁负责,我很满意。

这期间林秦给过一两个电话,谈到司马委托他帮手的事情,他倒是未曾虚与委蛇,闲闲说起一二三四,下了工夫也有成果,把我窘了一下,不知道站在何种立场表达何种态度。幸好我等还有离婚分财产这么伟大的事情可以商量,所以每次电话仍然可以打到一个小时,他要照片和书,我也要照片和书,两下争持,把房子车子和存款放到一边不做理会,他说我将来要有喜欢的人,以我的年龄和智慧,完全可以骗人家是第二次恋爱,但是万一有照片存底,难免就要承认是二婚,要知道现在第二次恋爱的女人凤毛麟角,二婚的却满坑满谷,个中区别,我不难想到。我干笑几声,说阁下好象没有结过婚一样,离婚证是干什么的知道吗,就是抓你现行的,别想装处,都老成秋皮橘子了,还装。

樊远群在一边听我们打电话,笑得几乎要晕过去,等我放下电话,揉着生疼的耳朵坐到他身边,他忍不住就问:“你这叫谈判呢,这叫调情吧,我看你的婚是离不成。

我懒洋洋靠在他肩头,打个呵欠。斜眼看他说:“真要离婚的人都这样,你个半大小孩懂得什么。”他“切”了一声,不予理会,手环过来,抱我在他怀里。他洗过澡了,身上有资生堂海藻的香味,男人真是怪东西,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嘴唇牙齿大腿肚子,一个和另一个有什么区别吗,为什么有一些是生命里光明,另一些是眼中钉。

远群温柔地抚摩我前额,嘴里轻轻哼歌,

“why the birds fall from the sky

every time near to you?

Just like me,

they want to be ,

close to you.”.

我一时心血来潮,脱口道:“远群,我离婚后嫁给你好不好?”

话出口如流产般懊悔,多么愚蠢,露水情缘中博得一首老歌作为纪念已经是十分奢望,怎么可以凭空加它的码,预想远群要跳起来,或结结巴巴瞠目以对,我忙做危机补救:“玩笑啊,玩笑。”

远群只是笑笑,原谅了我年少轻狂。我们在看库布里克的“全金属外壳”,那些立志 成为杀人机器的美国大兵一边捋自己的生殖器一边唱军歌,黑色幽默呼之欲出,我渐渐要睡去,翻个身脸冲着他,枕在远群大腿上蒙蒙胧胧起来,忽然听得远群轻轻声说:“好。”

这一声好,我疑是梦里听到,兀自嘲笑自己,又不是十七岁,接一封情书已经联想到婚纱式样,在哪里摆酒。早上去上班在车里还不断回想判断,也不断自己解嘲地笑出来。远群闲闲看我一眼,说:“这么开心。”

我呵呵呵呵地,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很好。

他去停车,我在写字楼门口站着,等他一起上去,有时候我白吃几十年饭,白结了一道婚,三十岁还有十三岁地傻气----想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我没有时间陪他了。

WEEKDAYS,无数靓女板着脸涌进门,做客户的,做公关的,做前台的,做文员的,今年化妆的流行新趋向和鞋子的风格变化,在我面前做最具体的展示。

远群拍我肩膀的当儿,我正看着一个身高一米七几,化黑色系列妆的女子流口水,目不转睛一把拉过他看:“尤物尤物,兄弟,有杀错莫放过”。

他不响,肩膀直直的,我使劲挽上他:“酷什么,昨天晚上我还梦见你答应娶我,这会就做出不近女色表情啦。”

一面说笑一面往上看,那张脸安静的向着我,眼色平和,却隐藏不易察觉的愤怒神色,我能够精确体会得到,是因为我与这个人同床共枕多年,不是樊远群,而是林秦。

--------------------------------------------------------------------------------

我赶紧放开他,哗啦一声,脸红个彻头彻尾,从前有一次我偷偷看他的邮件,当场被抓个正着,也是一样的表情和心情。他高高在上地看着我,良久,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嗫嚅:“等同事。”

他声音越发严厉:“你和什么同事这样亲热。”

问得我困窘到极,身体不断往后缩,心里叫苦道:‘糟了给他知道我和别人上床了,糟了糟了。“

但仍然是他先清醒过来,吐了一口气,转身去搭电梯。

樊远群也已经过来,遥遥站在一旁,陪我一刻,开声问:“林先生?”我向他苦笑。得到一个温和眼色:“没关系,我们上去吧。”

看到梁衡一副脊梁骨刚补过钙的样子冲出来,我就知道林秦已经兑现了他的诺言,胖老头忍不住喜悦心情,经过我办公室时在玻璃外大做鬼脸,被我一个中指臭了回去。中指未及收回,林秦已经进来,留了一张卡片给我:“我要待两三周,这是我的本地手机号码和酒店地址,你有事情便找我。”他手指留在卡片上久久不去,指尖轻轻地点着桌面,仿佛在沉吟。那动作令我辛酸难忍。多年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最后决定,真正为难时候,便有这样的小小举动,表示他不动声色的表象下,还有天人交战的浪潮起伏。

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给我一个卡片,值得那么辛苦权衡吗?

须臾他抬起头,决心下了,却不过是:“晚上一起吃饭?”

晚上和林秦一起吃饭,我总觉得有些微的不妥,仿佛应该去和远群说上一声,怎么个说法,却又令我大伤脑筋,说让他别等门,是说我吃个饭就回来,还是说我只是去和林秦争家里那两本绣像本西游记的归属?怎么都是不对。

前夫。新欢。突然间我做人好象也不是那么失败,还可以有选择,民主的本质就是选择,女人丧失一个男人赋予她的专制权以后,剩下的安慰就是民主了。

他慢慢喝汤,粉红衬衣,是不是每个从事财经的男人都会选择鲜艳的衣服呢,那些数字,跳荡的曲线,莫名其妙的大笔资金出入,是为了什么这个世界要有这样的市场,造就这样的人,有能力享受最好的东西,有能力放弃最好的东西。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林秦生命中存在过的好的东西。

我是不是东西呢,我想起这古老的骂人的话。动辄都是得咎。

“在上海过得好不好?”他问我,主菜上了以后,今天晚上的第一句话,。

怎么样,怎么说?新鲜的恋情,新鲜的人,甚至还重新创了一回业。生命要有经历,王尔德说的:“我喜欢有经历的女人和有前途的男人。”这里坐了两个刚刚符合他要求的,却各自心怀鬼胎。我偏头想了很久,在烟三文鱼和忌廉浓汤之间,终于有一个摸棱的答案:“说得过去。”他点点头,拿起鱼叉吃东西,仪态优雅,接近完美。这个男人从此不再是我的,想一想这个,我都应该痛彻心肺。但是,仿佛不了,最少不再那么强烈了,人人都要生活下去,被背叛,被伤害,被离弃,被忽略,都算什么呢,只要想想,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坐在这里享受顶级鱼子酱的鲜甜,而无须担心等一下看到帐单会脸上变色。以金帛量世情,有时候最实在。

不再多话,安静的享受完一顿上好美食,最后上的甜点是提拉米苏,林檎照例切一半下来,放到我盘子里,且循例教训我:“不要吃太甜的东西,很容易生病。”

--------------------------------------------------------------------------------

我手一震,甜点叉叮当一声敲在盘子上,仿佛眼泪在心里淡然化去的配乐。莫名怨怒自回忆现实前生后世中汇聚成流,猛然间撞出口,直扑向林檎:“你想怎么样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我一推盘子站起身来,胸口起伏,那酸楚骤然来居,如何也压抑不住。我声泪俱下,不顾四围顾我以目:“林檎,求你了,走开些,离我远些, 你当我什么,一只吉娃娃么?你招手我便来了,你转头我就走了。我受够了。”

餐厅中众人屏息,只悄悄默默的看,咦,一出好戏呢,衣冠楚楚却歇斯底里的女人,历来是好角色,给世间无聊时日一点另样慰籍。我不晓得我怎么了,十年以降,日日教人如何说话,临到自己头上,原来也有一刻择不了言。我垂头立在那里,似绝望似迷乱,思绪如狂。

林檎停下进食,眼睛平视我腰身,脸无表情。良久,重新拿起叉,轻轻叫我:“李宛,坐下。”

一生一世我都听他的话,一生一世的听话,看看我是什么下场。

我返身冲了出去。

叫了出租车奔驰在路上,司机自后视镜中看到我脸上泪痕,极精乖不发问,只一味狂奔,我拿出湿面巾沾眼睛,闷闷吩咐司机:“掉头去芳草园,别绕我路,我来上海十年了。”他多少郁闷,不尴不尬笑两声,不过便好心提醒道:“小姐,不舒服的话车窗下面有纸巾。”

为这一句话,我下车给了两倍车钱,在他礼数周全的道谢声中郁郁上楼。

电梯今日特别慢,进进出出许多人,神情都闲闲的,我尽量缩在电梯角落,眼睛只看那指示灯,一盏一盏的替着。一盏一盏的亮着。哪一盏后面,会有一个拥抱等我?

客厅里只开壁灯,幽幽如唱。我放低坤包,换鞋,弯腰到一半,瞥见一双大红高跟鞋,一只立着一只倒着,慵懒的偎在鞋柜边,鞋尖上浅浅带痕,细看是另一只鞋踩上的纹路。我软弱的看着,听到自己胸臆间呼不出来的长气,起起伏伏的流荡着,空空散散游走着。没有呼吸的房间里那么静,静得我装不出没听到,远群房间里传出的缠绵低吟。

我忽然对自己笑起来。今夕何夕。上天待我何等不薄,一夜里摆布世间好戏连场,我是否该顺应他老人家偏好弄人的本意,此刻入厨房执刀,逼进春闱,大闹西厢?尽了我本分之后,彼此或者都可以睡个好觉。

算了。算了。我把那只歪倒的红鞋扶起。手指颤抖得厉害,我极力镇定,走到客厅酒柜去,拿出一大瓶伏特加,仰头喝一口,清凉微辣的液体流入唇舌,突如其来的熏蒸感,随咽喉吞吐,顺流而下,未及到胃,已骤然燃烧起来, 焰火于腹中光华盛放,灼烧着一切不安分情绪,引诱入永恒沉溺的国度。

我颓然坐低,斜斜躺都不够舒服,四肢百骸仿佛断过一次,须得许多温柔靠持。把所有软枕都铺过来,掩盖我,埋葬我,想这时候有宗教是好的,可以说,主啊,请取我去,追随你,行过死荫的幽谷,我愿意留下,再不起身。

那瓶酒淅淅沥沥喝到干,人是昏昏沉沉的,起落在游丝一样思绪里面,提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天价的响,华丽音乐,“THE SOUND OF SILENCE”,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想是林秦追来责备我吧,说仪态须优雅,情绪须沉潜,他教我如何在职场中应变,句句金玉良言。可是,这完美无缺令我多么疲倦。

房间里动静忽的一停。正抵死缠绵的人受了惊,大概都伏在软枕上侧耳倾听,而后那门徐徐开了,远群包一条浴巾走出来,把客厅灯开得大亮。他未曾见到我,只是四处看看,纳闷的自言自语:“奇怪,什么声音。”

我呼的坐起来,头一昏,又颓然倒下,远群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看着我,又看看房间里面,咿,他是生手呢,不晓得应该立刻上来招呼我,寒暄两句无关痛痒,然后互道晚安。那么我来吧,我是该熟识其中路数的,说:“那么晚都没有睡?”

他怔怔的,光着脚站着。我支撑起身,懒懒走去,侧身过了他,说:“今天天气真不错呢。”

手臂一紧,他拖住我,急急忙忙,是要分辨的神气,眼色里有惊有窘。我反而笑起来:“怎么啦,今日谈成了什么大客户?这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