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那张写着:

正是时装发布季节。所有的T台上都站满模特。

在我眼里,她们最后的样子变得极其相似。

多瑙河那张写着:

泛舟河上,同伴说蒙古大军的铁蹄曾及此地。

江月不知待何人。在哪里都一样。

没有勇气再把余下的看完,我紧紧握住凯旋门那一张,将脸贴在白色床罩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

你以为忘记,你以为藏匿,你以为金刚不坏之身,世事里翻腾,纵脆弱都有心无力。

不不不。

那不过是一把锁,没有遇到合适的钥匙。

自闭于天下的那几个月里,我总是在最不设防的时候,最不经意地想,为什么,那个曾经把我视作毕生珍宝的男人,眼睁睁看着我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却没有做任何事情来关心或挽回?

在一起走过那么多年,我对他有一种古怪的信任---他要做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到,无论用什么办法。

如果他立意寻找我,即使我躲在非洲几内亚某个食人族部落里,每天和人讨论如何做黄豆煲鸡爪。某个早上,他也会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带我回去。

何况我只是在广州。一家是人都找得到的酒店公寓,一个几乎不算选择的选择。

伤心不伤心。

这个问题永远不要问。

一夜无眠,我清早八点起身,进浴室洗澡,收拾脸上身上,细细吃了早饭。稳稳踏进安维大门的时候,离约定见面的时间,刚好差五分钟。

前台小姐显然也是刚刚到达,懒洋洋坐在那里,对一面小镜子看自家妆有无乱,手袋摆在台子上,凌乱着没收拾。

这女孩子很年轻,容貌也美,愿意朝九晚五,真是异数。我敲敲她桌子,说:“你好,我约了你们老板。”

她看都不看我。拉着声音问:“哪个老板啊?”

很多老板吗?那最大的那个。

女孩子啪一声将镜子合起来,起身去打水---给自己喝,一面漫不经心敷衍我:“见我们老板要提前预约的,你先回去吧,下午再来看看。”

这样态度,当真草菅他人时间与精力,绝不是前台工作态度标准版。我忍不住摇摇头。正要拿电话,转脸看到向华容步履匆匆,扑过来问早上好。我对她板起脸:“向小姐,迟到一向不是你的习惯,什么时候改了作风?”

她站在那里喘气,一只手抓住我胳膊,似怕我逃走,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堵车,堵。。车。”

好吧,堵车,在广州算最好的理由,你已经用掉了,我现在要看看,微微安会对我怎么解释。

或者她够有自负,够霸道,她根本不需道歉,因为浪费属下或未来属下的时间,是她在这个公司理所当然的权力之一。

那么,我其实可以当场走出去,致电司马,无须紧张,无论她背后有多大的资金支撑,一年后都一定会垮掉。在这一行,尊重有用的人,是最最基本的游戏规则。

还好,她没有迟到太久,且跑着出电梯,急忙冲进来,我打量她,明明是上班,穿的却是白色雪纺裹身的开胸裙子,蓬蓬下摆,公主也似。两条腿娇贵无比,金色凉鞋带子交叉,一直缠上膝盖。脸蛋比从前成熟了些,还是一样点妆不上,照旧精致妩媚,真是天生丽质。

她进来就迎上我目光,炯炯望她,本来这样场景,她该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才是,居然一时窘起来,忸怩着把我一拉:“宛姐。”

顿时所有往事回来。

我身心一松。忍不住叹口气,教训她:“你来做什么?上班?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微微安憨笑:“我就来跟你签一个合同,然后要去同朋友喝茶。”

我见犹怜,何况司马。竟然这么多年都是小女儿的娇媚样子。

她从哪里拿到这么一大笔资金,怎么经营的这家公司?

不,先不说经营,她怎么能把这家公司立起牌子来,简直就已经是一个世纪难题。

前台的小姐此时已经直挺挺站在一边,手头端了两杯水,满脸窘色。我接过水,和颜悦色说谢谢,然后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我们进去谈。”

她们乖乖应从,好像这家公司是我的。

进的是微微安的办公室,她第一时间告诉我:“以后这里你用。”

向华容服务功课两头做足,微微安过了那么几年,气势汹汹卷土重来,原来还是个大头虾,合同文本看都不看,摊开来就要签字,华容带着笑把她一拦,解释:“条款都是我根据您和李小姐的双方意见拟订的,你再过一下目?”

她圆圆大眼睛对我凝望,清净无辜之极,须臾一笑,爱娇地说:“她来了就好了,什么条件都可以。”

迫不及待签字完毕,丢下笔就跳起身,蓬蓬裙一旋,对我靠过来,揽着肩膀亲亲热热叫一声:“宛姐,公司交给你了,我出去了啊。”

飞奔出去。留下我和向华容,大眼瞪小眼。我拍拍她:“你确认?真的是她委托你,花这么大工夫,不计成本请我回来?”

她点点头。脸有不豫之色。这分明是有不待见的话说了,果然过去把办公室门一关,对我轻轻说道:“安维背景很深,初入这块市场,财力支持和决心都很大。不过。。。”

她这瞬间换了身份,不过是我一个相交有素,知得根底的老友,直言:“外表光鲜,内部还是一团乱泥,看微微安这样的总经理就知道。你恐怕要大为辛苦,哎。”

我还知晓她吞吞吐吐底下意思,一笑:“关系也复杂混乱是吧,我知道了。”

华容点点头,走出去一探:“上班快一个小时了,才来两三个人,可惜这好贵的写字楼。”摇着头跟我告辞而去。

我这才有功夫静下来,看看环境,外面的装修齐整得体,不算出奇,这经理室却分外简洁,面积虽然不大,会客区与办公区却约略分开,黑白配色,通体呼应,靠墙一面开放式书架,空空如也,只堆几本时尚杂志,办公桌后摆四幅水墨山水,画者非庸辈,整体上来说,设计这个办公室的人,胸有诗书,气质亦清,总之,绝不是微微安就对了。

坐下来,看看台面上那台手提电脑,看来是配给我的,贴了原始标签,封都没开。我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四周冷清清的,很模糊地才听到外面似有零落声音,我良久叹口气,自言自语:“做什么呢。”

做什么都好,首先要了解自己到底处在一个什么环境。

我按下直播电话转总台,好久都不见人听电话,大约是和新来的人聚首讲是非去了。不消说,我刚才进来那一幕,已经是她上班以来最大的是非吧。

又拨多一次,终于等到那女孩子跑来接:“安维咨询,您好。”

我问她:“其他部门的经理在公司了没有。”她在那边迟疑一下,说:“我们没有其他部门经理了。只有您。”

只有我?那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有没有这么糊涂的公司?我想了一想,叫她:“召集所有人开会。”

说所有人,气势不小的样子,事实上来者之多,的确也超出了我的想象。

前台的女孩子带我进会议室时,一张长桌子,左右前后,居然已经全部坐满。总有二三十人之多。想司马的公司做了那么多年,总部也不过是这个规模。

我默默在顶头那张椅子上坐下,整个房间一开始唧唧喳喳,似许多鸟雀在枝头,无数道眼光扫来扫去,在我面颊头顶,身前身侧探照灯般闪烁。我身体往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从左到右,逐一看过去。

男女比例一比三,平均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容貌一色齐整,半个歪瓜裂枣的都没有。衣着也合规则,匀净熨帖,每个人都屏息不言,有的直视我,有的低下头,有的将头摆来摆去,有的正襟危坐,盯着前面桌子上某个地方,有的身体在微微抖动,有的嘴角挂着莫名其妙的微笑,努力追随我的眼神。

表情可以骗人。要控制表情,只要经过几年尘世历练,见多遇多,甜酸苦辣咸,尝进嘴里都当它杏仁糖,清清脆脆嚼下去算数。

但是有一样东西却骗不了人。那就是人的手。

放在桌子上的那些手。充满自信的手指开张,心情紧张的关节颤抖,忐忑不安的不断抚摩指甲,兴奋莫名的指尖互击。

一双双看过去。此时满堂都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

我慢慢开口:“我是李宛。木子李,宛然流转的宛。以后是大家的同事。”

向左边第一个人看过去:“从你开始,每个人都做一个自我介绍。”

摊开我面前的笔记本,开始听一个接一个不同声音的自我介绍。大多数人是拘谨的,看不透新来长官的意志,保守是最好的选择。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模样那么年轻的孩子,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名字,职位,来自哪里,寥寥几句便完。轮到坐桌子对角那男孩子,他腾的站起来,满脸涨得通红,声音又响亮又生硬:“我,我姓焦,姓焦,我叫焦文中。”

满堂先是一楞,然后有反应快的扑哧笑出来,很快笑成一屋子。我绷住脸,等这阵笑潮低落下来,轻轻说:“继续。”

这个会,开了半个多小时,我听完全部自我介绍,晕头转向回了办公室。拿过所有文件资料细细看。

二三十人的公司,门脸齐全,财务部却整个没有,据说是在其他地方办公,却没有人知道在哪里。人员基本上全部是销售和客户服务,两个行政,核心咨询部门的几个人都是从其他公司新挖过来的,没有太多资历和经验。

开张已经五个月,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去外地开办事处,也有单子进来,基本上全部是因为硬挖其他公司墙角,随同带来的一次性交易。也包括从司马的公司挖出去的那几个大单。总体而言,管理混乱无比,而且入不敷出,绝对的入不敷出。

这显然不是一家正经想做生意的公司。不想做生意,花那么多钱,发神经吗?

我即刻打电话给微微安,她居然关机。一股无明火窜上来,我站起来在这一色黑白,简洁到压抑的办公室兜了两圈,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是前台,自己说英文名字叫玫瑰的女孩子,怯生生问我:“李小姐,吃不吃中饭。”

这么快就是中饭时间?真是效率低下。我让她自己去吃,自己正要去拿手机,手机忽然就响了起来。

灵犀这种东西,求之不得,常常又突如其来。我听到铃声,心里一跳,掠眼看,果然是意料中人,接起来欲语先笑:“找我?”

沈庆平,果然永远四平八稳:“午饭时间,在哪里,我来接你。”

问都不问我有空,这是拿准我不拒绝他的了。偏要作怪:“我上班呢,很忙。”

他觉得有些奇怪:“你要上班?昨天没提起。”

男人就是那么爱自以为是,不提起的事情多了,莫非都不存在。

这么争辩罢,猛然就觉得自己放肆,他是我什么张三李四,怎么拿这样放娇耍赖的口气说起话来。气焰顿时收敛了,调子降下来,一时间说不出话。他误会了:“真的这样忙?那自己记得吃饭,我晚上找你。”

说一不二的,电话已经挂掉了。我怔怔站着,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手袋挂在肩膀上,心里是想飞奔去的罢。心口不一,拿桩作势,原是我平生最恨,什么时候自己也陷落下来。重重叹一口气,忽然悟出来,从前那么懂事,并非我独特清明,只是男人不给我机会罢了。

怎么就觉得沈庆平会容我忍我任我,萍水相逢,素昧平生。莫要告诉我是缘分。

因为多了这一点思量,我草草让前台帮我叫了外卖,食不知味的吃了,整一下午,躲在办公室里继续看文件,中间微微安回来了一下,和我打过招呼,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了什么,转身又走,我拖都没有拖住她,想问的话都憋死在肚子里。

这女孩子从前也是这样任性的,和司马最情热的时候,自己有点不舒服,在秘书桌子上就放声哭起来,满大厅的人去劝都没有用,非要司马出来,把她领进自己办公室去,消磨一下午不再露面。真正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挨到五点,外面哗啦哗啦一声声的响动起来,人们纷纷下班。我听到动静一点点轻了少了,手上资料,十分钟都翻不了页,一味尖着耳朵,是等电话响,却如我人生宿命一样,永远要等的都不会来。窗户外天光毫不容情地暗淡下去,另一个失望的长夜又在开端。我忽然不寒而栗。

蜷缩在椅子上,四周围是打不破的静。手机在桌面上,那闪烁的信号灯一亮一暗,不算表情。我捂住自己的脸,一上一下的摩擦,直到自觉皮肤都红了发热,那种等不到的气苦牢牢堵在喉头,咳不出咽不下,我晓得自己OVERACT,却一丝毫都控制不住。

镇定了一下,天终于完全黑了,我站起来,拿了手袋,急急忙忙就走,刚出大门想起没有拿手机,惊叫一声返回去,那密码锁轻轻一碰,已经锁死了。我呆若木鸡在那里,想起这公司里我几乎算是一人不识,连微微安的电话号码,我也是记不住的,现在怎么找人来救急。

只得任手机在里面放着,这一瞬间我的灰心到了极点,头靠着玻璃门好长时间,真是动都不能动。

没了手机,原来就有一线希望,此时也断了尽。他或是忙去了,应酬去了,开会去了,到得空,总是要找我的罢―――等的时候都要这样细细思量,才顶得住一阵阵冷热不均的猜疑忐忑。

都是奇怪的。我曾经在无数个不眠之夜等过林秦,一样辛苦一样久,只是从没有过任何猜测。

他能做什么,无非是和另一个人缠绵,将清晨在家用的POLO香水余味,摩擦到陌生枕头和肌肤上。我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坦然处之。而深心处渐渐麻木的暗恨,是不是日日积累,然后填充了全部灵犀。两个人如两个圆,交叠的部分,都被那灰色的无声怨怼占领了。

走在大街上,我觉得心力交瘁。三十岁的女人,家没有了,一份工做着,也不晓得是做些什么,为了谁。司马有难?公司不保?关我什么事?

真是,关我什么事。

不断步地走,走走走。从写字楼,居然一直走到了住所,看表走了一个多钟头,从七点多走到了九点半,高跟鞋里的脚,疼到给刀片割了一样,我几乎想哭出声来,不过哭出来又怎么样,还不是自己去擦脸擤鼻涕,看着镜子里的残妆心灰意懒。

迫不及待在玄关弯腰换鞋,身后门都无暇关,猛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李小姐,李小姐。”

咿,是楼下保安声音,他跟上做什么,我掉了东西吗?光着一只脚我跳转身刚要答应,忽然呆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问题卡在我喉咙,不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