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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学钧端详舒秦,毕竟太年纪,礼貌归礼貌,这孩子没能掩藏眼里的抵触情绪,他没强迫舒秦接受这份礼物,微微点头:“可以叫你舒秦吗?”

舒秦抿了抿嘴。

禹学钧微提嘴角:“来得冒昧,禹叔叔再次向你表示歉意。“礼堂涨潮般涌起掌声,禹学钧的注意力被这动静所牵引,忘了往下说。

按照流程,可能是某位重要人物要上台致辞了,科技进步奖不仅是济仁内部的比赛,市领导和卫生系统的领导也会参与评选。

禹学钧侧头听了一会,有些失神:“这些年我虽然人在美国,但是无时无刻不关注禹明,现在亲眼看到他出落得如此出色,我这做父亲的感到很欣慰。”

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舒秦目光一抬,那女人像是想起了自己车祸的儿子,抚着手臂快步走到一边,望着窗外,神情凄楚。

舒秦脑海里浮现卢教授的模样,跟这个头娇小的女人比起来,卢教授更高挑也更有风度。

禹学钧:“我知道禹明今晚会参加比赛,为了能和你单独说几句话,特意挑这个时候来找你。”

舒秦一愕,难怪来得这么巧,看来他们早就做过调查,知道禹明这几天总和她在一起。

“我不太清楚你们学校的事。”禹学钧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这种比赛在你们济仁系统是不是很有影响力?”

舒秦不得不承认禹明的父亲很擅长找切入点,点点头:“对。”

“禹明做的什么课题?”

“癌痛相关。”

禹学钧突然咳嗽起来,一咳嗽就愈发显得精神不济。那女人吃了一惊,忙又“哒哒哒”走回来,弯下腰,替禹学钧拉高毛毯,动作轻柔又富有耐心。

禹学钧摆摆手,歪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喘息。

舒秦这才注意到禹学钧的手臂上还留着化疗专用留置针,他状态很不好,才说了几句就开始了漫长的休息。

陈律师适时插话:“舒小姐,想必你也都看到了,禹先生现在身体状况很不理想,我们这次来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年因为种种原因,禹先生没能将禹明带在身边抚养,但是禹先生这些年从未放弃过跟禹明修复父子关系,刚出国那几年,他几回要将禹明办到美国去,可惜禹明对他父亲的误会太深,不论谁劝说都不肯接纳这建议。

“禹先生考虑到禹明年纪还小,紧张的家庭氛围也许会对禹明的成长带来更不利的影响,于是,权衡再三,只得暂时放弃了这打算,但是禹先生没有一天不关注禹明的动态。”

他说着,将手中的透明文件夹举了起来:“舒小姐你看,这是禹明高中时的成绩单,禹先生因为想念儿子,把这些成绩单悉心保存了这么多年。”

舒秦看着文件夹里的那叠东西,顶上一层的确是本市某高中某班级的成绩单。

陈律师举着这东西走到她面前,她出于礼貌只得接过,不小心瞥见对面女人大衣上闪耀的钻石胸针,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尖锐地抽痛,保存得再不错又如何,禹明父亲这么多年没有回国找过儿子也是事实。在他们一家人共享天伦之际,禹明也许正被无边的孤独感所吞噬。

要不是对父亲的恨意太强烈,禹明也不会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禹先生虽然不在国内,但时刻准备提供做父亲所能提供的帮助,这些年禹明的一举一动,包括当初高考填报志愿,毕业顺利留校,乃至在一院附近置业,禹先生都一清二楚,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就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最难修复的也是父母与孩子的关系,可是血浓于水,哪怕相距再远,做父母的怎能割舍掉对孩子的牵挂。”陈律师叹口气,“舒小姐,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可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时间可以冲淡很多东西,再难解的结也有解开的一天,禹明现在是济仁出类拔萃的医生,他每天在临床看这么多病人,我想他早就想通了一些事,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拜托舒小姐一件事,请你说服禹明见禹先生一面,禹明误会了他父亲这么多年,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时候放下成见了,时间和地点可以由禹明来安排,最好能彻底缓和父子之间的关系。”

禹学钧休息得差不多了,一言不发望着舒秦,虚弱却强势。

刚才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卢教授。

舒秦咬了咬唇,将文件夹交还给陈律师,冲禹学钧鞠了个躬:“禹叔叔,我很同情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我没办法做你们父子之间的调解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替您向禹明转达您的要求。”

她没看那个女人,静静望着禹学钧:“您是病人,按理说我应该体恤您的情绪,但是我想说,禹明这些年过得很不容易,我很爱禹明,想好好守护他,也请您,体谅他的感受。”

禹学钧一动没动,那个女人倒是轻咳一声。

这时礼堂里又传来掌声,舒秦笑笑:“禹叔叔,这次比赛对禹明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您没有别的话,我想我得进去了。”

说完就将他们留在原地,自己匆匆回到礼堂。找到座位坐下,她太阳穴还突突直跳,太多情绪叫嚣着挤在胸口,让心脏胀要炸开,她看着讲台,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

吴墨他们低声问她:“舒秦,要不要喝饮料。”

舒秦心烦意乱,点点头接过:“谢谢。”

“别说话了,轮到我们科了。”

屏幕上显示,一院麻醉科这次一共选送了三个课题。

潘教授和产房联合做的分娩镇痛相关课题——麻醉。

林景洋的围术期心脏保护课题——麻醉。

禹明的癌痛课题——疼痛。

这时禹明上台了,不必说话,一站在那就光芒万丈,礼堂里沸腾起来,有掌声也有非议。

舒秦紧张地调整坐姿,听到后面有人说:“我看还是林景洋那个靠谱一点。禹明那个如果不跟基层挂钩还好说,一跟基层挂钩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你我都去过基层,哪家基层医院能在三个月做出这个成绩,别说疼痛病房这种没效益的部门,产科普外科都不可能。”

“就是说,禹明这几年在济仁风头正健,千万别为了一个科技进步奖弄点虚假病例,真犯不上。”

“医院上下都讨论过好多次了,都觉得这个课题参加比赛不可思议。”

舒秦咳嗽一声打断这些议论,禹明在台上沉稳地整理了一下话筒,冲主持人点点头。

主持人突然说:“经过这几天评委会的讨论,这个课题可能会临时增加一位汇报者。”

吴墨他们面面相觑,奇道:“增加汇报者?不是规定每人只有十五分钟时间吗,谁呀?”

舒秦正觉得奇怪,前面某排有人站起来,这人健步如飞,在无数道惊诧的视线中迈上讲台。

这人很眼熟,等他到了台上,舒秦才认出来,愣了一愣,清平县的刘主任。

第95章 第 95 章

刘主任陡然出现在台上,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

所谓的科技进步奖, 旨在“以精准医学惠及普罗大众”,参选课题不仅要体现出技术之“精”, 更要考虑社会及人文关怀等多方面因素。

政府会给胜出者的课题发放一笔奖励基金,相关部门也会在未来的一段时期根据项目组的意见在民众中开展科普工作。

对于济仁人来说, 后一条奖励太富诱惑力, 前前后后付出这么多心血, 谁不希望自己的研究得到更好的临床应用,自从公布消息那一天起,四家附属医院多名医生踊跃报名,除了年轻一辈, 还有许多高年资的教授副教授。

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舒秦昨天就看过比赛名单,为了体现“源于临床,归于临床”的宗旨,入选的课题既有前沿热点也有在临床沿袭了多年的传统课题。比如戚曼的导师汪主任,报选的课题就是相对保守的“儿童糖尿病分子遗传学进展”。

具体流程和比赛规则事前已经出过公告, 突然增加一位讲课者的确不合常规。

主持人是济仁基础学院的院长,他德高望重,面对台下的质疑, 做了个往下压的动作:“请大家稍安勿躁,我先来做个介绍, 这位是清平县人民医院麻醉科的刘主任,在座应该都听过这家医院的名字,清平县历来是附属第一医院的对口扶贫单位, 学校平时也常到清平县进行学术交流。”

刘主任激动得红光满面:“各位领导,各位老师,我叫刘凡波,是基层的一名麻醉医生,这些年我们单位经常受到上级单位的指导和帮助,各方面都获益良多,早就想表达谢意,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能站在这里跟禹明老师一起汇报工作,我感到很荣幸。”

主持人拿回话筒:“增设汇报人并非临时起意,参选课题名单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确定,但是自从公布了名单,校方和卫计委就听到了不少关于禹明基层课题病例真实性的质疑。上周五,清平县刘主任主动找到校方,表示他这三个月跟禹明一块工作,现在禹明要拿这个课题来参赛,他作为清平县疼痛病房的负责人之一,也想一起汇报课题,评委会经过讨论,就在一个小时前,同意了刘主任的请求。”

舒秦耳边像一锅煮沸的开水,各种声音都冒了出来。

早就有人持怀疑态度,碍于是同事,顶多只在私底下讨论几句,谁知就这样被校方摆到了台面上。

仿佛得到了来自官方的默许,邻座聊得更肆意了。

“听说几个月前禹明跟景洋打过一次赌。”

挑起话题的林景洋的大师兄柯荣。

吴墨等人都竖起了耳朵。都是一个科室的人,座位也离得近。

柯荣笑着说:“禹明和林景洋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起了争执,年轻人嘛,难免争强好胜,禹明当时放话说,这次科技进步奖他会让林景洋输得找不着北,话是说出去了,可惜基层情况不会像禹明自己想的那么理想。”

舒秦垂下眼睫,自从输了竞聘,章副主任脾气一天比一天大,然而现在科里一下子增设了两名副主任岗位,章副主任在行政上的影响力早就今非昔比。

拥趸者们知道导师上位无望,在面对罗主任时,态度全都发生了转变,但禹明还年轻,这次林景洋的参赛课题又是章副主任挂名的国字号,为了能赢得比赛,章派便就将舆论的矛头指向了禹明。

柯荣住了口,众人的质疑却被这句话引得停不下来了。

“还有这事?不过这么一说,禹明是有点虚张声势,自己一个人汇报不就行了,怎么还把基层的主任带上来了?”

“知道自己胜出希望不大,这几个月林景洋天天扎根在体外,小儿组也好,成人组也好,每个样本都收集得很用心,经常看到他深更半夜还在科里查文献,这么拼大家可都看在眼里。oa上前几天还有不少职工讨论,济仁的心脏手术历年来是强项,现在不少贫困地区孕期筛选不到位,先心病患儿数量多,济仁头几年设立了 ‘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慈善基金’,今年还要再成立相关项目,林景洋这个课题针对的可是心脏手术的麻醉保护,说起来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何况还是国字号,难怪胜出的呼声高。”

周围有人搭话,有人不搭腔。上次林景洋突然被罗主任取消了出国资格,科里激起一片巨浪,要不是罗主任自己一句没在早会上提过,大家就差放在明面上讨论了。

三个月过去,没人讨论这事慢慢也就淡了,但不表示所有人都没印象,就连逢人就喜欢夸耀自己师兄的王姣姣,也坐在后面一声不吭。

舒秦默默地想,王姣姣似乎变了许多,最近每天老老实实待在手术间,下班就回宿舍,遇到学校的大赛小赛,也不咋咋唬唬了。

吴墨不再像以前那样热衷于刷手机看美食攻略,只要有空就窝在阅览室刷考博的卷子。

只有盛一南——

就听盛一南:“禹总那个也是国字号,他也很拼。”

舒秦想,也有人依然故我。

记得章派上位呼声最高的那段时间,盛一南曾因为林景洋得到后备人才名额屡次向他道贺,竞聘结果一出来,盛一南马上不往林景洋跟前凑了。

为了修复友情,盛一南先后找过几次舒秦,遭到舒秦的拒绝后,转而找陈师姐套近乎,听说她周末经常约师兄师姐吃饭,还报名了研究生论文大赛,院里前几天出了选拔研究生去德国交流的比赛通知,她又积极借参考书,遇到有人质疑罗派,立刻会挺身而出。哪怕禹明横眉冷对,也会大咧咧地喊禹总。

吴墨似乎对此有所察觉,近来也与盛一南走得远了。

遥想刚进科时的情形,谁能想到三人帮成立才不到半年,便彻底宣告分裂。

正想着,就听柯荣说:“我去过清平县,科里一共五个麻醉医生,手术室一天顶多六、七台手术,疼痛病房又是新开的,能收到什么病人?禹明是肯下功夫,但他总不可能在县里挨家挨户去敲门,你们没听到么,不只我们医院,三院四院都有领导怀疑禹明造假。”

“如果禹明把重心放在本院疼痛病房就好了,非要把中美合作跟基层挂钩,输给景洋还是其次,要是被人发现病例有水分,可算是完咯。”

“是啊,这可是原则上的错误,当着这么多市领导和卫计委领导的面,连罗主任都别想保得住他。”

舒秦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如果说这几个月她什么地方变了,那就是学会了过滤杂音。禹明一旦认准了目标,只会心无旁骛往前走。

正因为他从来不会让这些质疑和抨击绊住脚步,所以才走得又快又坚定。

主持人继续说:“虽然评委会同意增设一名汇报人,但考虑到对其他选手的公平性,讲课时间依然限定在十五分钟以内,希望禹明和刘主任注意这一点。各位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的话,接下来轮到第二轮的讲课者抽签了,请各位课题负责人上台。”

一行人从另一侧依次上台,林景洋和潘教授也在其中。

三人当中,抽到第一个做汇报的是潘教授。

她做的是分娩镇痛相关课题,课题小组在尊重产妇意愿的前提下,排除年龄、孕期并发症及难产等因素,将产妇分为分娩镇痛组及非分娩镇痛组。

两组新生儿脐带静脉血数值有统计学差异,得出的结论是分娩镇痛可以改善胎儿宫内环境。

潘教授说:“生命的每个阶段都值得尊重,疼痛并非女性成为母亲的必经之路,由于时间关系我这次仅汇报了【新生儿组】,但其实我的课题同时还做了【母亲组】,考虑到每七名孕妇中就有一名围产期抑郁症患者,而国外已有分娩镇痛与减低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评分(epds)的回顾性观察研究,如果能获得奖项支持,我还将带领课题组进行分娩镇痛与减轻女性产后抑郁发病率相关性的研究。”

掌声响起,舒秦心悦诚服,不愧是老教授,短短十五分钟的报告,将临床、人文关怀和社会因素一一囊括在内了,关键是推广应用起来也具有可实施性。

某规培学生说:“领导们好像也听懂了,都在那使劲鼓掌呢,哎呀,我都有点担心禹总和林老师了。”

林景洋上台了,淡蓝色衬衣配宝蓝色领带,站在灯光下,谦和而有风度。

开场白后,他笑着说:“我这次带来的是先心病患儿的围术期保护研究。”

礼堂先还鸦雀无声,然而等林景洋展示了样本数据,立时炸开了锅。

吴墨目瞪口呆:“太可怕了。”

舒秦也张了张嘴,样本量超乎她的想象。

半年时间内能收集这么多样本,只有一个可能:负责人不光每天扎在手术间,还以最严苛的方式将符合条件的手术从头到尾跟下来,而且不只负责人如此,组员们也必须同步收集其他手术间的样本数据。

诚如柯荣所言,林景洋这几个月非常拼命,从早到晚,从未停过。

林景洋做完汇报,最后说:“一众先天性畸形中,先天性心脏病属于最常见的一类,在我国,每年有十几万先心病患儿出生,近年到我院接受手术的患儿数量呈逐年上升趋势,对于非复杂性先心病的患儿来说,手术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能获得基金支持,我将进一步研究心肌保护措施对患儿远期生活的积极影响。”

林景洋在一道道钦佩的目光中下台,掌声持续不断。这份汇报刷新了很多人的认知,原来病例采集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终于轮到禹明和刘主任了,有了林景洋做对比,众人的疑惑根本压不住,禹明是科研高手,报告里掺点假难以一眼看出,但今晚他可是带着课题来参赛,面对满堂的专家,多问几个问题就会露出破绽,基层的情况大家都了解,短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得出这个数据。

禹明淡定地整理课件,面对满堂杂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主持人宣布计时开始。

“各位前辈,各位老师,众所周知,癌症已成为威胁居民健康的重大疾病之一,仅仅2018年,全球就新增1800万癌症患者,在我国这个数字约为400万,而且因为种种原因,我国癌症患者的五年生存率目前还远低于欧美发达国家。”

杂音刹那间消失了,禹明好像就有这种魔力。

只要他站在那,只要他开口,服也好不服也好,下意识就会往下听。

前排的柯荣挪了挪肩膀,不再动了。

“25%的癌症患者早期就会出现疼痛症状,到了晚期,该比例会升至60%~80%。如果不进行积极治疗,疼痛不但会给患者带来躯体及精神的双重重创,还会因为干扰肿瘤的正常靶向治疗,进一步减低患者的生存率。

“三十年来,国内外前辈们为了攻克癌痛做出了不懈努力,在原有的三阶梯药物基础上,制定出了多套诊疗指南,根据目前的诊疗条件,只要患者接受治疗,约80%癌痛可以得到有效控制。

“然而,仍有10%-20%的患者无法得到缓解,我们称之为【难治性癌痛】。

“这种疼痛形成机制复杂,肿瘤侵袭部位及转移情况各有不同,既需多学科合作,也需根据每位患者的具体情况实施个体化诊疗措施。

“这正是疼痛病房成立的意义之一。

“经过多年来的发展,我院疼痛病房在技术层面及病房模式都已经趋于成熟。

“但是这仅限于济仁,基层情况不同,长久以来,贫困及偏远地区存在经济和医疗资源分配不均等问题,这使得基层癌症患者对癌症治疗缺乏正确的认识,想在基层设立疼痛门诊及疼痛病房,难度也相应较大。

禹明点开第一张幻灯片:“所以我今晚的汇报,就是讨论《基层医院设立疼痛病房的可行性》。”

封面有张照片是清平县病房的全景图。

耳边“嗡嗡嗡”,炸开一片议论声。

“这地方真穷。”

“是啊,我没看错,病房里才一个泵?”

老师也就算了,学生们整天待在济仁,相对“没见识”,看到屏幕上的照片,一致觉得不可思议,并非针对清平县的患者,而是清平县的情况艰难得超乎想象。

舒秦提前看过幻灯片了,所以还算淡定。

病房的确只有一个泵(tiva,静脉输注泵),原因无他:贵。

最粗糙的泵买下来也要一两千,清平县麻醉科总共买了两个。一个被当做宝贝摆在唯一一个做全麻的手术间,剩下一个,被禹明要去了疼痛病房。

也没有鞘内永久镇痛泵——耗材几千不说,还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最麻烦的是,只要泵里面的药用完了,就得定期到医院续补。

对于大部分基层患者来说,这无疑是个“无底洞”。哪怕禹明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说服患者同意使用。

当然也没有射频消融,治疗一次就要几千——肿瘤治疗已经花了那么多钱了,为了疼痛花这么多钱不可能。反正都得“癌”了,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

综上所述,禹明的日常治疗手段无非三种:阿|片类药物、医用臭氧输注治疗、ct引导下腹腔神经丛损毁术。

前一种方法古老传统,让舒秦感到意外的是后两种。

臭氧治疗需将患者血液跟臭氧进行混合再回输,对设备有一定要求。

昨天她看了就觉得奇怪,禹明告诉她说,还是第一次专家团队下乡义诊的时候他跟罗主任借的。换言之机器是一院麻醉科的,禹明一借就是三个月。

禹明还说最近他和刘主任也申请了购买医用臭氧相关设备和耗材,报告交上去了,暂时还没批下来。

至于第三种Ct引导下神经损毁技术,定位需占用介入科的场地,费用也存在两个科室分配比例的问题,要解决这些困难,必须由院领导出面在其中斡旋。

可就算舒秦再好奇,禹明也将后两种技术在清平县用下来了,而且他一用就是这么多患者。

禹明点开下一张幻灯片,众人从满脸惊讶变成了满脸疑问。

报告显示,清平县疼痛病房第一个月共收治患者8例,到了第二个月,这数字变成31例,第三个月,更是激增到74例。

三个月加起来共113例。病房的床位也从两张扩到了四张。

“胡闹。”声音听着像章派的一位教授。

“就是,有点扯,当年我们医院刚成立疼痛病房的时候,第一年总共才收到了900例患者,摊下来每个月才70多例,其中还包括‘非癌痛’性患者,禹明去清平县才三个月,刚成立的病房,能收到这么多病人?”

主持人起身做了几次“请安静”的手势,岂料根本压不住。

在越来越鼎沸的质疑声中,前排领导们经过一番商量,其中一位欠身拿起桌上的话筒,微笑说:“看来大家都跟我一样,都对这份报告感到好奇。

他看向禹明:“禹医生,我们上个星期就讨论过,你提交上来的课件里并没有附带有关病志的影印件,都知道你做得很不错,但光从一份书面报告里,我们无法看出来你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收到这么多病人的,既然大家都有疑问,不如先跟我们说说你的日常工作流程,可以另外给你五分钟现场答疑,不算在课题的汇报时间里。”

禹明像是早料到这种情况,从容点开第二张幻灯片。

“刚到清平县的头两个星期,我只收到了两位患者,第一位住进来的患者从未听说过‘疼痛病房’,非但拒绝我给她做检查,还于当天就办了转院。这种状况持续了十来天,到了第三个星期,我不得不换一种工作方式。

“我先回济仁找科领导和院领导商量接下来的工作思路,得到院里批准后,我请了一院肿瘤科的周主任到清平县坐诊。周主任针对一位刚收入疼痛病房的胰腺癌患者,和我一起做出了第一例两科联合诊治的模型。

“有了周老的第一例示范,清平县的肿瘤门诊表格中常规增加了两项检查:vas评分和NRS评分。”

禹明指了指幻灯片:“这是用来评估肿瘤患者疼痛指数的检查,只要筛选出罹患中-重度疼痛者,患者会直接从肿瘤科门诊收入疼痛病房,后面家属的沟通工作,将会由我和刘主任来做。肿瘤科知道两科合作对患者整个治疗阶段和预后有好处,也很支持这种方式。

“通过这个办法,第三个礼拜疼痛病房收到了3位患者,到四个礼拜,收到了4例。”

第一排某位领导突然说:“请允许我打断一下,我快十年没搞临床了,但是2009年我在二院肿瘤科担任主任的时候,我曾经到清平县肿瘤科做过随访,别的我不太了解,但他们医院肿瘤业务这一块我还是知道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去年他们肿瘤科总共才收治370例患者,就算如你所说,肿瘤科愿意将一部分门诊患者分流给疼痛病房,可他们自己也才三四百例,分给你一半,一年也顶多180-200例,但是在你的报告里,短短三个月就收到了113例——”

“这个、这个。”这人呵呵笑着,两边看看,“谷院长、林院长,你们说呢。”

柯荣抱起了胳膊:“打着多学科合作的名头,却忘了现场就有了解清平县肿瘤科业务的老行家,早说过了,太要强也不好,容易被抓包。”

“主要这水份太多了,一捏就现原形啊。”

禹明看着问话那人,笑笑:“汪主任好,清平县肿瘤科今年第四个季度的工作汇报还没交到卫计委,但数字已经出来了,正因为两科合作,今年肿瘤科光第四个季度就收到了215例患者,加上前三个季度,全年一共400多例。”

那位领导嘴张了张,旋即举起话筒:“一个季度赶上了前三个季度?就因为增设疼痛病房?”

第二排有人举手,三院的一位麻醉科副主任,此人一向跟章副主任关系不错。

“我们医院对口扶贫单位是其他县级医院,我没去过清平县,但清楚麻醉科的业务。

“疼痛表格一般会由麻醉科或者疼痛科的医护人员来做,就算肿瘤科的医生肯配合麻醉科的工作,也没多余的精力替你们做疼痛评估,换句话说,禹明你不但要负责疼痛病房的查房医嘱病志等业务,还要定时到门诊给肿瘤科患者做评估?”

“不像话。”开腔的是第一排某位学者,他一脸不怡,“县里的肿瘤科业务远远赶不上一院,但一天下来门诊量也不是小数。小伙子年轻体力好,可也不是铁人呐。你周一到周日片刻不歇?白天黑夜都待在病房?况且你也说了,虽然建立了两科合作收治病人的模式,患者也只从两例增到了四例,然而第二个月和第三个月的暴增,仍然解释不通。我们鼓励年轻人到基层磨练,但是不鼓励年轻人打着基层的噱头争取奖项名次。”

最后一句话接近呵斥了,形势急转直下。

禹明用手指挠挠眉毛,正要说话,刘主任突然拿过话筒,笑容满面说:“作为课题的另一名汇报者,我有话想说。

嗡嗡声不见了,现场寂静下来。

刘主任长了一幅老好人的面孔,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笑,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他语气的郑重和钦佩,就算有人想接着嘲笑和讽刺,也都憋了回去。

刘主任冲台下鞠了一躬:“这个成绩的确容易引来揣测,换做在三个月前,我也绝对不会相信有这回事,所以我一到本市就去找校方,目的就是为了争取跟禹明老师一起上台做汇报。

“十五分钟的报告太干瘪,无法真正体现出一个人付出的心血,这三个月我跟禹明老师一起搞疼痛业务,131例病人究竟怎么来的,又是怎么治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