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太夫人走过来,纷纷上前给太夫人行礼,太夫人身边一个穿丁香色素面妆花褙子的五旬妇人就从荷包里拿了糖出来赏小丫鬟。小丫鬟们个个喜笑颜开地跑开。太夫人又指了前面的一段粉墙:“那是元娘的院子。”

墙头露出竹梢。

三夫人笑指了甬道尽头的粉垣:“我住那里!”

太夫人屋后是花厅,花厅旁边住着徐令宽,徐令宽旁边是徐令宜,再过去是徐令宁…徐家应该还有个寡嫂,不知道住在哪里?

十一娘思忖。跟着走过了元娘的院子,看见漏窗墙有一广亮大门,正门和左边的侧门紧闭,开了右边的侧门,两个婆子正坐在门前的春凳上说话,看见太夫人,立刻跑了过来请安。

太夫人和气地和两个妇人说了几句话,指了那广亮大门对大太太道:“从这进去就是后花园了。”

大太太点头。

三夫人就笑道:“走了这一会,不如去我哪里喝杯茶!”

太夫人就望了大太太,大太太怕太夫人累着,笑应道:“好啊!”

她们沿着刚才三夫人指的粉坦朝南,到了三夫人的住处。

三夫人的住处五间四进,比罗家在弓弦胡同的宅子还大。粉墙灰瓦,黑漆如意门,倒座隔成了书房和花厅,迎面是穿堂。进了穿堂,十字青石甬道,种了芭蕉、杏树,搭了花架子。三间正房带耳房,抄手游廊连着东西厢房,住着徐家长孙徐嗣勤和徐嗣俭。第三进住着徐令宁夫妻,院子里种玉兰树和松柏。第四进是后罩房。

她们在三夫人住的堂屋里喝茶。

清澈明亮的淡金色茶汤,碧绿的叶片点缀期间,飘着缕缕馥郁的桂花香。

十一娘微怔。

轻轻啜一口。

龙井特有的豆花香和桂花的甜味交织在一起,醇厚甘润,唇齿留香。

是桂花花茶。

虽然味道独特,但她并不喜欢。

十一娘喜欢清茶──茶各有禀性,有其他掺杂其间,总觉得少了原来的纯粹。

她思忖着,已有人赞道:“真是好茶!”

十一娘循声望去──是乔家六小姐。

“这可是灵秀楼今年新出的花茶!”她妙目微眯,表情满足。

三夫人笑道:“妹妹真是雅人。不过,这不是灵秀楼的茶,是二嫂去年秋天亲自采了花园子里百年桂树所结之花窨制而成。”

第三十九章

乔家六小姐微怔。

她没有想到二夫人会和她一样亲手制作花茶…

徐家二夫人项氏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建三十年的状元,曾任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她幼有贤名,徐家曾三次央人做媒不成。后由项父见到了少年英俊、颖敏聪慧的徐令安,又由白太妃做保山,这才同意了这门亲事。

谁知道,项氏嫁过来不过三年,徐令安就病逝了。

“二夫人,她还好吧!”大太太神色微黯,问道。

太夫人已难掩怆然:“自从安儿故去,她心如素缟,已不大出来走动。”

乔家六小姐面露不忍。

乔夫人目光一转,笑道:“那您也要劝她出来多走动走动。她本是聪慧之人,身边没个照应的人,不免悯春悲秋。要不是三夫人端了这杯桂花茶出来,我还没想到。我们家六姐也是极喜欢做这些东西。要不,我们趁着这机会去看看二夫人。一来让她那里热闹热闹些,二来让她和我们六姐见个面,一准投缘。有个人来来往往的,也好些。”

太夫人动容:“这主意好。”立刻起身,茶也不喝了,“我们去她那里坐坐。”又喊了身边一个叫“冬绣”的丫鬟,“跟二夫人说一声,亲家太太来了,我们到她那里坐坐。”

冬绣应声而去。

三夫人则吩咐身边一个叫“金蕊”的丫鬟:“安排几辆青帷小油车来。”

太夫人就摇了摇手,笑道:“今日难得的好天气,我们走走,回来的时候再让车来接。”

三夫人应了。一行人朝北返回刚才的广亮门。

守门的妇人忙迎了过来,陪着太夫人进了门。

迎面一座用白色太湖石堆成的假山,山旁植了几株参天的古树。绕过假山,左边是植满绿树的大山,右边是有曲径通幽的树林。

三夫人扶着太夫人领着她们进了树林,沿着石子铺成的小径一路行去,不过一盅茶的功夫就看见一片青翠的竹林,小径直通竹林里的一个小小院落。

院落门前的石阶有七、八级,一个穿着漂色素面妆花褙子的女人由冬绣和一个面生的丫鬟陪着,正站在石阶上张望。

看见她们,冬绣和那个面生的丫鬟就搀了那女人下了台阶。

那妇人应该就是徐家的二夫人了…

十一娘想着,不由张目打量那女子。

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瘦削,皮肤白皙,五官秀丽,目光沉静而安祥,缓缓走来,有种从容不迫的镇定。

“怡真!”太夫人已满脸笑容。

“娘!”二夫人笑着给太夫人行礼,太夫人忙携她起来,大太太、乔夫人纷纷和她打招呼,又引见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乔家六小姐和她认识。

二夫人很客气,笑道:“也没什么好东西,这几串檀香珠你们拿去玩。”那面生的丫鬟就拿了几个雕红漆的小匣子给几人。

几人接过谢了,二夫人扶了太夫人上了台阶:“您慢些!我这里不好走。您有什么事,让人来叫我一声就是。”

三夫人也忙过去扶了另一边。

“我们有什么事。”太夫人小心着脚下,“亲家太太来了燕京,我们来你这里坐坐罢了。”

身后跟着的由各自的丫鬟扶了上台阶。

十一娘发现那台阶是用带有水纹的太湖石砌成的,石阶缝隙里还不时冒出几枝小草。走完台阶,看见门楣上海棠门牌上写着“韶华”两个字。等进了院门,翠竹夹道,苔藓浓茵,偶有风吹过,沙沙做响,颇有深山幽静的古意。

进了门,小小一个三间,黑漆落地柱,白石铺地,中堂上挂一幅观音拈花图,挂了幅“瓶中甘露常遍洒,手内杨枝不计秋”的紫黑色泥金云龙笺的对联。黑漆长案只用甜白瓷盘摆了几个香橼。前面一张黑漆四方桌,左右各一把黑漆太师椅。

二夫人将太夫人和大太太让在太师椅上坐了,有小丫鬟从里间端了把黑漆玫瑰椅出来给乔夫人坐,又有小丫鬟端了黑漆小杌子来给其他人等。一时间,小小的堂屋挤满了人。

太夫人就将乔六小姐叫到跟着,对二太太道:“她听说你做了桂花茶,要来见见本尊,就带了来。”

乔六小姐忙上前给二夫人行礼:“我在家里用纱布包了茶叶放在未开的荷花里,香味却总是淡了些。没有夫人的桂花茶醇香。”一副急于请教的样子。

太夫人目光灼灼地望着二夫人。

“做莲花茶啊!”二夫人的笑容淡淡的,“最好选白莲花,早上未开时,然后用麻皮略系,第二天早上摘花,把茶叶烘干,如此三、四次,既不会夺了茶味,又有莲香。”

“啊!”乔六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掩嘴轻叹,说不出的天真烂漫,“要用白莲花吗?”

二夫人点头:“白莲花比红莲花的香味更清馥。”

两人说话间,已有丫鬟上了茶。

有梅花的清香…

乔家六小姐已满脸的惊喜:“夫人还用梅花窨了茶叶的吗?”

二夫人笑道:“只要有香味的都可以…”说着,望了望窗外,“园子里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想窨哪样的茶叶都很容易。”听不出孤单寂寞的味道,反而有一种优闲自在。

十一娘就想到了她院门前的那些台阶。

有点陡,像爬山,一般的人不会上来吧!

乔家六小姐就一直请教二夫人一些关于做花茶、做点心、做粥食的小窍门。十一娘觉得有些夸大其词,有些娇柔做作了些,也有些很有道理。

二夫人的表情温和有礼却带着一点点的疏离,太夫人看着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乔夫人见了立刻提出来去花园里走走:“春妍亭旁的迎春花应该开了吧!”

二夫人听了笑道:“昨日刚开!”起身陪她们去看迎春花。

太夫人就携了二夫人的手出了韶华院,穿过树林中的小径,到了青石宽成的甬路上,往北,迎面一条蜿若游龙的丈宽小河,河上有座叫碧漪的闸亭。过了闸亭,是东西走向的蜿蜒青石甬道。她们延着甬道往东去,一边清波荡漾,一边陡山丛林,迎面是不寒面的微风,让人从心底明媚起来。

十一娘的脚步越行越缓,渐渐落在众人后面。

有丫鬟过来问她:“亲家小姐可是乏了,要不要在一旁歇歇?”

十一娘忙道:“不累,不累。”脚步却越来越慢。

冬青和琥珀在一旁着急,要上前去搀她,被她拒绝:“…免得母亲问起来。”

那丫鬟听了低眉顺眼地跟着她身边,并不催促她。

好像是三夫人屋里的…却是个热心的…

十一娘想着,一面朝着琥珀使了个眼色,一面笑道:“姐姐怎么称呼?”

丫鬟笑道:“我叫秋绫。”

琥珀“啊”一声,道:“我有个姐姐和你同个‘秋’字…”

秋绫抿嘴一笑。十一娘已带着冬青走到了前面。

琥珀和秋绫低声细语起来:“这园子可真漂亮!听说隔壁住着定国公和威北侯?”

秋绫点头,笑道:“定国公郑家住在我们前面,威北侯林家住在我们西边。”

琥珀很是羡慕的样子:“那来来往往岂不都是簪缨鼎盛之家?”

秋绫笑着点头。

“那她们也和我们一样,时不时地互相串门吗?”琥珀很好奇地问。

“当然。”秋绫笑道,“林家的大奶奶和我们四夫人最是要好。隔三岔五的就会来看四夫人一次。”

琥珀目光微转:“那茂国公王家也常来吗?”

十一娘嘴角微翘,领着冬青追上了五娘。

那边秋绫已是一怔:“你怎么问起那家来!”

琥珀忙解释:“我听人说起燕京的权贵之家。提到了你们府上,还提到了茂国公府…”

“他们家怎么能和我们家相比。”没等琥珀说完,那秋绫已面露不屑,“我们家虽然也是靠祖上余荫过日子。可我们老侯爷当年也曾做到礼部侍郎,他们家国公爷呢,好不容易通过亲家谋了个苑马寺的主薄的职,却是连牧养的马驹数目都弄不清楚,被革了职…”

琥珀已面露惊讶:“靠着亲家谋了个职位?茂国公的亲家是谁啊?”

“已故的文渊阁大学士姜捷啊?”秋绫笑道。

“姜捷?”琥珀目光微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秋绫掩嘴而笑:“姜大人已经去逝十几年了。”

琥珀讪笑:“姐姐跟我说说…我以前只在家做针线,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事。”又目露艳羡,“姐姐懂得可真多!”

秋绫笑道:“我也是因为我们家夫人喜欢问老爷这些事,所以才略知一二的。”

琥珀主动上前挽了秋绫的胳膊:“好姐姐,你给我讲讲。我回去也和我们家小姐说,让她也听听。”

秋绫只笑。

“好姐姐…”琥珀央求她。

“这也不是什么辛秘之事。”秋绫笑道,“乐安姜家你听说过吗?”

琥珀摇头。

“他们家曾经出过两位帝师…”秋绫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人的脚步也慢下来。

两人站在一株大树下细细说起来。

第四十章

十一娘跟在五娘身后,随着太夫人一路往北,看见山那头有片梅林。只是梅花已残,只余绿荫。

太夫人指了笑道:“那里是香玉馆。早两个月,可以赏梅。”

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半坡迎春花。

一丛丛、一束束,浓绿如碧,灿烂如金箔,星星点点,开到山坡的尽头。

“真是漂亮!”一旁的五娘喃喃地道。

十一娘轻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迎春花她不是没见过,罗家在余杭的家里就种了十来株,可像这样,漫山遍野,已不仅仅是漂亮,而是绚丽了。

太夫人携了二夫人的手往前去──山坡旁有个八角黑漆凉亭,亭楣上写着两个鎏金大字“春妍”。

“到亭子里坐坐,喝杯茶!”三夫人招呼后面的人。

大家跟着进了春妍亭,有婆子拿了大红云龙捧寿的锦垫铺在栏椅上,大家散开坐了,丫鬟们上了汤色黄绿清澈的白茶。

走累了,喝点这样味道清淡回味的茶,让人感觉通身都舒畅起来。

十一娘捧着茶,看见文姨娘在一旁小心服侍着,就在人群中寻找琥珀──没看见她,也没有看见那个叫秋绫的。

她微微笑起来。

喝着茶,话着家常。五娘偷偷指了亭对面的遥遥相望的半湾状湖水和湖边的三间草堂:“那里是不是‘半月泮’?”

“可能吧!”十一娘笑应着她,抬头却看见坐在对面的乔家六小姐支着耳朵…

她淡淡地一笑。

或者,对徐令宜感兴趣的不仅仅是乔夫人!

休息够了,太夫人又领着她们在园子里转了转。有四面卷棚可垂钓的垂纶水榭;有种了梨树、桃树、杏树、桐木的丽景轩;有遍植海棠的照妆堂;有黄泥土壁的侬香院;有可以泛舟的流芳坞,最后沿着后山的青石板级阶到了凌穹山庄,把徐家后花园的景致尽收眼底。再下山,早有青帷小油车停在山脚的聚芳亭,大家登车回到了花厅──那边已摆了饭菜。

吃过晚饭,一群人去了太夫人那里。

谆哥和庥哥玩得高兴极了,两人手牵着手,一刻也不愿意放松,贞姐儿在一旁看着掩嘴而笑。

大家略坐一会,逗了孩子几句,大太太起身告辞。

太夫人留大太太:“过两天再来家里坐坐!”

大太太笑着应了,带着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文姨娘和庥哥、谆哥等人去了元娘那里,乔夫人、乔家六小姐和二夫人、三夫人依旧留在太夫人屋里说话,贞姐儿则由乳娘、丫鬟陪着去了太夫人卧室的暖阁。

十一娘不由多看了一眼。

文姨娘在一旁解释:“她从小跟着太夫人…”表情中有几份骄傲,也有几份伤感。

而谆哥见到母亲,立刻蹬蹬地跑了过去。

元娘笑容里满是溺爱:“轻点,轻点,别碰着了。”

谆哥的动作果然轻了不少,他伶牙俐齿地向母亲说着今天在太夫人那里的事:“…吃了松花饼,姐姐还拿了手帕给我擦嘴,魏紫姐姐带着我们去看了锦鲤,庥哥要下池捞鱼,被姐姐给揪了回来…”

元娘认真地听着谆哥的话,没有一点点的不耐烦。

待谆哥说完,大太太又反复叮嘱元娘“不要过于操劳”、“我在燕京,有什么事,让人给我送信”之类的话,然后起身要告辞。

看见她们要走,谆哥眼巴巴地望着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

罗大奶奶轻轻叹口气。

大太太却露出欣慰地笑容:“毕竟是姑舅表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不过见了几面,就像亲兄弟似的。”又摸了谆哥的头,“过两天外祖母就来看你!”

和第一次的疏离不同,这次谆哥没有避开大太太的手,不仅站在那里任她摸着自己的头,还乖巧地点了点头。

文姨娘殷勤地送大太太,却被元娘叫住:“让陶妈妈送就行了。你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她恭敬地应了“是”,大太太也不以为意,由陶妈妈陪着出了徐府。

回到弓弦胡同,杭妈妈早已在垂花门前等:“大太太,您回来了!”

逛了一天的园子,大太太有些疲惫,她微微颌首,杭妈妈已道:“二老爷和三老爷来了,和大老爷在书房。”

大太太微微一怔。

杭妈妈笑道:“您前脚走,二老爷和三老爷后脚就来了,在书房里呆了一个下午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

“我知道了!”大太太沉声应了一句,急步进了垂花门。

其他几个人忙跟了进去,就看见大太太步履匆忙地去了大老爷的书房。

罗大奶奶和杭妈妈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笑着对五娘和十一娘道:“今天大家都累了,快歇了吧!”

两人曲膝行礼各自回了屋。

更衣的时候,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沉住气,梳洗完了,坐到临窗的大炕上,端起冬青上的清茶啜了一口,这才问早已立在炕边的琥珀:“怎么样?”

琥珀看了冬青一眼。

“一个屋里的人,”十一娘笑道,“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何况这件事虽然大家嘴里不说,心里都明白着。”

冬青却忙停了正在收拾的手,笑道:“小姐,我去厨房看看吩咐给您做的白粥做好了没有?”

“坐下听听吧!”十一娘笑着拍了拍炕沿,“双拳难敌四手,你也帮着想想办法!”

冬青应了一声“是”,立在了琥珀旁边。

琥珀想了想,斟酌着把从秋绫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十一娘:“…王家早就外强中干了。日常用度除了俸禄和祖上在新州的两个庄子外,就是在东大门开的一家米铺的收益。”

十一娘微微点头。

富不过三代。百年世家,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茂国公膝下只有一女一儿,女儿嫁到了乐安姜家,儿子就是王琅公子。”琥珀娓娓道来,“这王公子是国公爷晚年所得,极其宠爱,因此…”她顿了顿,“据说脾气十分的暴躁…两年前,曾经打死过人…”

十一娘微微有些意外。

火石电光中,她突然怔住。

意外,为什么自己会感到意外呢?或者,在心底,她希望有个能带自己走出困境的人…恰巧就出现了王琅!

她突然间冷汗透襟。

是不是渴望的太久,一点点的希望都会被她无限地放大,忽略了心底的不安呢?

琥珀看见十一娘低头沉思,也噤了声。

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了沉静。

过了好一会儿,十一娘才长长地透了口气。

她的表情渐渐有了几份毅然:“除了说王公子曾经打死过人,还说了什么没有?”

琥珀摇头:“以前徐家五爷和王公子也曾经一起玩耍,出了这件事以后,太夫人就发了话,不准徐家五爷和王公子再来往。还说,如果五爷再敢和王公子一块,就要侯爷把五爷送到甘肃守边去,十年八年别想见到燕京的城墙!”

十一娘有些吃惊。

太夫人的反应这么大…

念头闪过,她已问道:“王家的嫡长女嫁给了姜家的谁?”

“嫁的是姜捷的六子姜桂。”琥珀把她听的消息都告诉十一娘,“姜桂是进士出身,现在在太原任知府。有一个胞兄姜柏是庶吉士,现在任翰林院的掌院学士。还有一个胞兄叫姜松,是建武四十六年的状元。在翰林院做了三年的修编就辞官回了老家乐安,开了家叫‘谨习’的书院,专门收贫家子弟读书。姜捷的祖父是先帝的帝师,听说他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做了首辅的。他的曾曾祖父是景宗的帝师。”

状元郎回乡教贫困子弟读书…

罗家虽然也是诗书传世的官宦人家,这样看起来,比姜家还少了些清风明月般的高情远致!

十一娘心中一动:“琥珀,你可听清楚了,姜松是建武四十六的状元?”

琥珀忙道:“我还特意问了秋绫。你怎么记得那样清楚。秋绫说,因为她正是那年状元郎披红游街的时候出生的,她娘常说起来。”

“建武四十六年,”十一娘喃喃地道,“二老爷也是那年中的举…这样说来,是同科了…”

琥珀倒不知道这些,她站没有做声。

一个人做事肯定是有目的的。

元娘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十一娘软软地倚在了身后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上。

这就好比填字游戏,只要填对了,答案就会出来。

可这中间缺的一环是什么呢?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掠过,想抓,没抓住…

一个落魄的王家,一个声名显赫的姜家!

如醍醐灌顶,她猛地坐了起来:“琥珀,王公子打死了人,是谁帮着开脱的?”

琥珀道:“是徐家五爷!”

“徐家五爷?”十一娘目光一闪,“徐令宽!”

“秋绫说是五爷插的手。”琥珀忙道,“为这件事,侯爷还扣了五爷整整一年的月例,全靠着三爷暗中救济过日子呢!”

“那姜家呢?”十一娘的表情有些肃然,“做为姻亲的姜家这个时候干什么去了呢?”

第四十一章

琥珀愕然:“不知道!”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十一娘眼睛一亮。

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

“宅子里的人可以从余杭老家带来,那赶车的车夫却是万万不能从老家带来的。”她笑着地对琥珀道,“你明天拿二两银子,让那赶车的帮着买点燕京有名的吃食进来。趁这机会问问他,知道不知道乐平姜家?”

琥珀犹豫道:“一个赶车的,怎么会知道乐平姜家?”

“你在内院长大,有些事不知道。”十一娘笑着,“要论消息灵通,谁也比不过脚夫轿夫挑夫。他们走乡串户,认识的人多,见过的事多,燕京有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耳朵。你只管去问好了。甚至还可以打听一下王公子打死人这件事。”说到这里,她眉头微蹙,“既然徐家的丫鬟都知道,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她声音渐渐低下去,“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那王公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都会有一些传闻出来!”

琥珀点了点头,应声而去。

冬青却十分的沮丧:“小姐,那王公子…不管是为什么,打死了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人。您还是打消息那念头的好!”

“我知道。”十一娘笑容苦涩,“人总有种侥幸心理。觉得还有未来,还会遇到更好的,所以犹豫、彷徨、踌躇…可当未来都没有的时候,就只能顾着眼前了!”

冬青十分不解:“小姐,你这是…”

“没事,没事。”十一娘摆手,“我们早点睡吧,今天逛了一天,可真累啊!”

第二天巳初,五娘和十一娘去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早已起床,屋里横七竖八地放着箱笼,大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听着大奶奶和许妈妈拿着帐册对着箱笼里的东西,六姨娘则低眉顺眼地在一旁服侍着。

看见她们进来,大太太只是抬了抬眼睑:“来了!”

五娘和十一娘忙上前给大太太和大奶奶请了安。

“我这边正忙着,你们下去歇着吧!”大太太语气淡淡的。

大家都知道柳阁老如今致仕,罗家的三位老爷却都赋闲在家…俱绷着心弦过日子。谁还敢在大太太面前多问多说。

两人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五娘问送她们出来的杜鹃:“这是做什么?”

杜鹃悄声道:“送礼!”

五娘目光明亮:“给侯爷那里?”

杜鹃摇头:“不知道!”

五娘的目光暗下去,颇有几分失望,差了紫薇到落翘面前走动,只是那落翘有了连翘在前,口风十分的紧,问来问去也问不出个什么。只看着大老爷和大太太都很忙──大老爷每日早出晚归,大太太常带着大奶奶清点箱笼。

这期间,大太太曾经去过两趟永平侯府。把五娘和十一娘留在家里,只带着许妈妈,午休后去,晚饭前回。如寻常走亲串户般,或带了几匣点心,或带了几匹尺头。

这让十一娘很关注──谁知道大太太去的目的是什么?

她不时会停了手中的针线暗暗发呆。

好在琥珀那边却有消息传过来:“…王公子清早从翠花胡同出来,有卖菜的老汉正好从他面前过。也不知地,王公子一怒之下就把那卖菜的老汉…后来徐家五爷出面,陪了一千两银子,民不告官不究,就这样算了。”说着,她脸上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我跟那车夫说,我原是燕京人,老太爷死的时候被二太太带回余杭,后来又赏给了小姐。这几年一直待在余杭。原有个妹妹在茂国公府当差…”

这借口不错!

十一娘看琥珀的目光有了几份赞赏。

“谁知道,那车夫一听,忙跟我说,你赶紧想办法去茂国公府看看吧!就上个月,他们家就没了两个丫鬟──说是病死了一个,失足落了井一个。你在这三、四年不在京里,谁知道你妹妹是死是活?”

十一娘掩不住吃惊。

琥珀额头也有细细的汗:“小姐,要不,我偷偷去一趟茂国公府?就说是去找妹妹。那车夫也说了,我如果要去,换身装扮,他借了朋友的车,一个时辰的功夫就行了。只要内宅的事安排好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不行。”十一娘断然拒绝,“他这主意出的的确是好。可要是他把你拉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琥珀欲言又止。

十一娘神色一肃,郑重地道:“这件事,就此打住。再也不许提什么去茂国公府打探消息的事了!”

琥珀只得应了。

十一娘看她神色间有几分勉强,又反复叮嘱了几句“小心使得万年船”之类的话,问起姜家的事:“…可打听到些什么?”

琥珀忙道:“姜家在石狮胡同有个五进的宅子。如今住着姜翰林和几个姜家来国子监读书的子弟。他们家家风严谨,待人十分谦和。那小六子说,他有相熟的车夫有次经过石狮胡同时,有人突然从胡同口出来,他急忙拉缰,把那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朋友见那人穿得虽然十分朴素,却长得齿白唇红,手伸出来比姑娘家的还要白净、漂亮,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哥,吓得忙上前陪礼。谁知道那公子不仅不责怪,还给了他一两银子压惊。他不敢接。那公子给了他就走。他怕是‘仙人跳’。特意去打听,知道是姜家的公子。那人还说,既然是姜家公子给的,你直管拿了。他们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家。他这才喜滋滋地接了。还到处说给亲戚朋友听。”

因此王琅的事姜家不愿意管?

十一娘思忖着,问琥珀,“小六子是谁?你还知道‘仙人跳’了?”

琥珀脸色微红,颇有些不安地道:“我们家请的那个车夫叫小六子。‘仙人跳’,是他告诉我的,说是设了圈套让那些贪小便宜的人上当受骗吃大亏的局…”

十一娘笑起来,又想到王、姜两家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脸上的笑容不由敛了。

这两家怎么就结了亲的?

念头闪过,她不禁沉思。

结亲要讲究门当户对,互帮互衬,同声同气…

罗家为什么要和王家结亲呢?

如果为了让庶妹们有个好归属,可仅凭自己打听到的这一鳞半爪就可以知道,这王琅并不是什么良人。如果是为了权势,连徐家的丫鬟都知道茂国公府落魄了,元娘不可能不知道。那还不如嫁给那些死了老婆的、掌握实权的官员做继室更划算。

况且,按一般的情况推断,罗元娘这个时候应该全付精力都放在如果自己死了如何保证谆哥利益最大化上,怎么还会分出精力来为自己十几年没见过面的庶妹保一门亲事。

想到这里,十一娘一惊。

不错,这个时候,罗元娘所思所想所做都应该是为了谆哥…那么,这门亲事对谆哥又有什么好处呢?

罗家、王家、徐家、姜家…如走马灯似地在十一娘脑海里旋个不停。

她自问:如果自己是罗元娘,会怎么做?

念头一起,就止不住地往下想。

对内,找个能被罗家掌握的继室,确保谆哥顺利长大。对外,寻求强有力的支持,早日确定谆哥的世子之位。毕竟,谆哥是徐令宜发妻所生的嫡子,比继室所生的嫡子身份尊贵,是爵位的第一继承人。

如今,对内元娘已有了主意。那对外…

十一娘不由抚额。

姜家…一个能洁身自爱、低调内敛的世族,享有清誉的望族…不需要他包庇,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为谆哥说一句公道话。可同时,他也是个政治世家。这样的人家,说话做事自有衡量…怎样能让这个世家与谆哥绑在一起?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联姻!

正好,茂国公有个女儿嫁到了姜家,一个儿子需要娶媳妇…

她苦笑:“姜家有女儿吗?有几个女儿?”没等琥珀回答,又喃喃地道,“当然是有女儿的。要不然,何必绕这么多的圈子…”

琥珀忙道:“要不,我再去问问小六子?”

十一娘摇头,“一次就够了,不要再去打听什么了。”说着,指了指东边,“免得让人起了疑心。”

琥珀连忙点头:“我知道了。”

十一娘微微颌首,笑道:“你去歇着吧!”

她得仔细想想,这件事该怎么办?

琥珀退了下去,迎面和翡翠碰个正着。

“妹妹怎么过来了?”她笑着招呼翡翠去自己住的西厢房。

翡翠笑着摇头:“我是来请十一小姐的──三太太来了,带了五爷和六爷,正在大太太那里喝茶。大太太让我来跟五小姐和十一小姐说一声,过去请个安。”

琥珀笑着点头,等翡翠去五娘那里传了大太太的话,然后陪着她去了十一娘处。

知道了翡翠的来意,十一娘收拾收拾带着琥珀跟着翡翠去了大太太处。

与在余杭时相比,二十七岁的三太太明显地憔悴了不少。

待十一娘给她行了礼,立在一旁的五爷和六爷就笑着喊了声“十一姐”。

第四十二章

罗振开和罗振誉还是一副机敏活泼的样子,十一娘笑着和他们打了招呼,五娘就来了。行了礼,小丫鬟端了小杌子给两人坐。三太太却要起身告辞:“这几天多亏有大伯、大嫂帮衬。”说着,她眼圈一红,“我来就是为了谢谢大嫂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太太站起来携了三太太的手,“我是想留你在这里散散心,可我也知道,这个时候,就是海市蜃楼也留你不住。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你回去好好歇歇,这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槛。等过几天,你心情好些了,再到我这里来,我再约了二弟妹,我们妯娌三个好好聚聚。”

三太太连连点头:“大嫂,那我带着孩子先回去了。”

五爷和六爷给大太太行辞别礼。

大太太摸了摸两人的头,笑送三太太出门:“孩子们也累了,让他们也暂时歇歇。我也是做母亲的,知道你望子成龙的心思。可这心急吃不了热汤圆,有些事,得慢慢来。”

“大嫂说的是。”三太太神色间有几份疲惫,“多谢大嫂提醒。”

跟在身后的十一娘就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三太太时的情景。

梳着牡丹髻,插着翠叶大花,穿着玫瑰紫二色金的刻丝褙子。看人的时候目光微斜,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现在,却再也不复以往的神采…

没有了显赫的娘家,就没有了以前的底气。三太太毕竟阅历少了些…

她站在大太太的身后,笑望着三太太离开,然后陪着大太太回正屋。

路上,大太太问五娘和十一娘:“这几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五娘笑道:“在练字呢?看到大姐家园子里那些牌匾,这才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再不沉下心写,怕丢了大姐的脸。”

“永平侯府的牌匾不是御赐的,就是历代翰林院掌院学士写的,你有所不及,也是正常。”大太太笑道,“不必放在心上。”又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忙道:“女儿在家里做针线──准备给庥哥做件杏黄色的春裳,给谆哥做件湖色春裳。”

大太太点了点头。

落翘赶在大太太之前撩了帘子,却有小丫鬟跑进来禀道:“大太太,永平侯府的妈妈来送帖子。”

大太太原地转了个身:“快请!”

小丫鬟应声而去,不一会就带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妈妈。

两位妈妈快步上前给大太太行了礼,大太太客气地请了两位妈妈屋里坐。

大家回屋重新坐了,丫鬟们上了茶。其中一个嘴角长了颗红痣的妇人就将手中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递了过去:“我们太夫人说,过几天就是三月三女儿节了,请亲家太太、亲家奶奶、亲家小姐和庥哥一起去家里热闹热闹──她老人家请了德音班的在家里唱堂会。”

一旁的落翘忙接了匣子,拿了里面装着的大红洒金请帖给大太太看。

因为已经知道内容,大太太只是象征性地看了看,然后笑道:“还烦请两妈妈回去跟太夫人说一声。说我多谢她老人家惦着,那天一定带了媳妇、女儿和孙子去热闹热闹。”

“那我就代太夫人多谢您了。”嘴角有红痣的妈妈起身朝着大太太福了福,然后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大太太望着屋外枝头刚刚冒头的嫩芽儿,吩咐五娘和十一娘:“该换春裳了。”

两人齐齐应“是”,陪着大太太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各回各屋。

到了三月初三,十一娘把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绾了个纂儿,戴了朵珊瑚绿松石珠花,穿了天水碧的褙子,月白挑线裙。仗着青春靓丽,只在脸上擦了点茉莉花香蜜,素面朝天地就去了大太太那里。

五娘先她来的。

穿了件银红色的褙子,梳了坠马髻,并插了三把赤金镶各色宝石的梳蓖,耳朵上坠了赤金灯笼坠子,描眉化眼,薄粉略施,比平常又明艳了三分。

大太太看着两人都露出满意的神色,交待了几句“见到了人要大大方方地喊”、“有戏子在内院,你们不要乱跑,小心见了不该见的人”之类的话,等大奶奶领着穿了大红绸子的庥哥来,一家人起身上车去了徐府。

在徐府垂花门前,她们遇到了一个满头银丝的华服老妇人。

老妇人很热情地和她们打招呼:“是徐太夫人的亲家吧?”

虽然不认识,但看那妇人身边簇拥着二十来个穿金戴银的丫鬟、媳妇子,大太太也不敢马虎,忙笑着上前行礼,道:“我是罗许氏。”

老妇人微笑颌首,旁边有人向大太太引见:“这位是定国公府的老太君。”

原来就是和徐家分了长公主院子、住在徐家前面的郑家人。

大太太忙笑道:“原来是老太君,恕奴家失礼了。”又向郑老太君引荐罗大奶奶、五娘、十一娘和庥哥。

几人上前给郑老太君行礼。

正在环佩叮当之时,又有马车骨碌碌驶来。

大家都不由循声望去。

是辆和罗家一样的黑漆平头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