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十一娘很是意外。

难道甘家三小姐是庶出?

又想到甘夫人年轻的面孔…或者,甘夫人是继室?

“可闯了祸?”甘夫人笑容和蔼。

“怎么会?”甘家三小姐嗔道,“我们就算再不知事,也不可能在徐家做出什么失礼之举。”态度并不十分恭敬。

甘夫人不以为意,微微地笑:“快坐下来喝杯茶──看你,脸上都有汗了!”

甘家三小姐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坐了下来,自然有丫鬟上前斟了半温的茶,还有丫鬟拿衣袖给她扇风。

她就笑着和十一娘寒暄:“戏好看吗?”

十一娘点头:“唱得很好。”

“都是兰亭这丫头,要不然,我也可以好好看看了。”她语带抱怨,却并不憎怒,“你平日里在家听戏吗?都喜欢听些什么戏?”

“平日在家不听戏。”十一娘笑道,“这是第一次!”

她睁大了眼睛,然后很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是。你们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没有趾高气扬,也没有居高临下,纯粹在叙述一件事。并不让人反感,反而觉得她有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十一娘嘴角微翘。

“三姐又说什么呢?”甘家七小姐突然出现在了三小姐的身后,“燕京三大戏班之一的‘结香社’就是唱余杭腔的。罗妹妹老家就在余杭。”

甘家三小姐微怔,看十一娘的目光就有了几分不快,好像受了欺骗似的。

十一娘有些哭笑不得。

犯不着和这些小姑娘们一般见识。

她只好又解释:“我以前跟着父亲在福建任上,后来祖父去世才回家守孝,并没有听过戏。”

甘家三小姐脸色微霁,点了点头。

甘家七小姐却抿着嘴笑起来,然后拉了十一娘的手:“妹妹勿怪,我家三姐说话一向直爽。”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家还特意来道歉,十一娘又怎会不接受别人的好意。

她睁大了眼睛,表情带着几分促狭:“甘家三姐姐说的是对的啊!我们那里是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甘家七姐姐何来‘勿怪’之说!”

甘家七小姐笑起来,道:“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十一娘也笑。

黄夫人就扭过头来:“兰亭,你真是一刻也静不下来。快给我坐好了。台上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甘家七小姐就朝着十一娘吐了吐舌头,坐在了她身边,但还是忍不住和十一娘咬耳朵:“莲房去找四夫人借裙子了?”

十一娘心中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甘家七小姐朝着她眨眼睛:“她原来说好和明远去看二夫人的,走到半路又说要和我们去放风筝。本来甬道上风挺大的,是个放风筝的好地方。结果她遇到个小丫鬟,说什么春妍亭那边的风景好,结果她非要去春妍亭那里放风筝。去就去呗。又祸从天降──她好好地站在那里亭子旁远眺,却被个到春妍亭采迎春花的头鬟没头没脑的撞在了身上,把裙子给勾破了,只好先回来了…却没有想到她会向四夫人借裙子。”

十一娘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从春妍亭远眺,可以看见一个半月型的小湖,湖边有水榭…五娘还曾经和她交头接耳,问那里是不是侯爷的书房“半月泮”!

她望向甘家七小姐。

甘家七小姐满脸是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如醍醐灌顶,十一娘突然明白。

原来,甘家这位七小姐句句珠玑,均有深意。

她索性和甘家七小姐打起太极来:“咦,三夫人不在吗?怎么还要向大姐去借裙子?”

甘家七小姐的目光聚然一亮,笑容更灿烂了:“大堂姐走到半路,被厨房的人叫去了。说什么太夫人亲自点的鲥鱼不见了,让大堂姐快去看看。因此大堂姐的脚还没有踏进园子门就被人叫走了。要不然,莲房又怎么会临时改变主意呢?”她望着十一娘,若有所指地道。

十一娘不由苦笑。

一个偶然接着一个偶然,变成了一个必然。

却不知道谁是那蝉?谁是那螳螂?谁又是那黄雀?

天空的光线已渐渐微弱,徐府粗使婆子蹑手蹑脚地穿梭在点春堂的屋檐下,大红灯笼一个个被点燃。

戏台旁锣鼓依旧铿锵作响,戏台上的人儿却由慷慨激昂变得高亢婉转,那蔡伯喈左边赵五娘,右边牛氏,效仿那娥皇、女英的贤德…

耳边传来众位夫人的称赞。

“五娘有福了,做了状元郎夫人!”

“牛氏贤淑,宽宏大量!”

十一娘有片刻的恍惚。

原来,赵五娘吃糠咽菜,麻裙包土,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结局罢了!

第五十章

戏罢曲终,按规矩,班主要带着主演的几个人在戏台上给看戏的人磕头,看戏的人要给这些人赏钱。通常是东道主出大份,其他人随意给些就成。

五夫人眼看着那蔡伯喈要带着两位夫人返家了,心里急起来。

太夫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又把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丫鬟、妈妈都带去了小院,她根本不知道这赏钱由谁拿着。

还有三嫂甘氏。

以前一直是四嫂当家,今年翻过了年,四嫂的精神越发的不济了,就主动提出来把家里的事交给三嫂主持。当时三嫂喜不自禁,笑容掩不住地溢出来。这次是她第一次主持家宴,按道理,她应该战战兢兢全力以赴才是,怎么送甘家和罗家小姐去放风筝,甘家和罗家的小姐都回来了,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

可不管怎样,自己总是徐家的主人之一,总不能因为两个主事的人不在就冷了场面吧?

她立刻低声吩咐自己贴身的丫鬟荷叶,让她赶快回自己屋里,开了箱笼拿三百两银子来应应急。又吩咐自己别一个贴身的丫鬟荷香,让她快去报了小院那边的人,只说点春堂的戏已经散了场。

两个丫鬟应声而去,一溜烟地不见了人影,她心里这才定了定。

四嫂那边到底出了什么事?

要说是病,她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至于避着自己。

要不,是和侯爷有了争执?

念头一闪,她更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谁不是把丈夫当天似的敬着,只有四嫂,看上去对侯爷客客气气的,衣食住行也都安排的极为妥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两人之间好像少了点什么。至少不像她和五爷,吵起嘴来了虽然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可要是好起来了,离了一刻也是难受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脸色微红,就听到戏台那边传来喝唱:“德音班的给诸位夫人、奶奶、小姐磕头了。”

五夫人听着一个激灵,就看见独坐在短榻上的郑太君朝着自己投来了个尴尬的笑容。

可荷叶还没有来啊!

她有些头痛地上前,和德音班的人寒喧起来。

“…周班主辛苦了。我听着五娘在破庙那一出,唱腔婉转清丽,与之前的铿锵有力大为不同,不知这是何缘由?”

扮赵五娘的周惠德跪在戏台中央,恭敬地道:“那是小人的一点鄙见。寻思着五娘的为人是柔中带刚的。她麻裙包土葬了公婆,已然是刚强贞烈。因此在破庙那一出的时候,唱腔上就婉转了不少,让大家知道,五娘除了有刚强贞烈的一面,还有柔婉温顺的一面…”

厢房里的人听着都不住地点头。

林夫人甚至问他:“你声音嘹亮,唱腔清丽。不知道师从何人?”好像对戏班子很熟悉的样子。

周惠德道:“家师小惠兰。”

“是原来三庆班的小惠兰?”林夫人奇道,“我小时候也听过他的戏。你唱得和他可不一样?”

周惠德忙道:“我以前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有一次经过石碑,听别人唱傩戏…”

大家都听他侃侃而谈,十一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太夫人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小院那边怎样了?

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事了?

自己还想平平安安地走出徐家呢!

她思忖着,就看见五夫人身边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的贴身丫鬟手里捧了个红漆描金海棠花的托盘站在了厢房门口。那托盘上还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十个银锭子。

而五夫人看见荷叶,立刻松了一口气,适时打断了周惠德的话,略拔高声音说了一个“赏”字。

周惠德立刻带着德音班的人一边称谢,一边伏在了地上。

荷叶就上前将托盘递给了一旁未留头的小丫鬟,小丫鬟捧着又递给了在戏台旁服侍小厮。那小厮都不过十来岁,两人一左一右地抬着托盘上了戏台。

周惠德再次道谢,然后起来恭敬地接了托盘。

厢房里的郑太君、黄夫人等人也纷纷打赏,周惠德谢了又谢。

正热闹着,有个清脆的声音嘻笑着传来:“哎呀,还是娘厉害,请了德音班的来唱堂会,结果戏散了大家还不愿意走。我可是算了时候让人蒸了鲥鱼。这下子只怕要蒸过头了…”一眼望着短榻前站着的五夫人,声音就卡在了嗓子里。

“娘呢?”她笑容有些僵。

怎么是丹阳以主人之姿在这里招待这些故交旧友…又想到厨房里发生的事,心里不由冷冷一笑。

大家只看见四夫人身边的妈妈奉命四夫人之命送了两盘桃子来给大家尝尝鲜。太夫人吃了两口就觉得不舒服,让五夫人陪着出去了。众人都猜测着是吃坏了肚子上了净房…后来五夫人回来大家也就没有在意──人老了就特别讲面子,五夫人虽然是媳妇,也是县主…看到十一娘进来,也没太在意。四夫人身体虚弱,说上几句话只怕就会精神不济,总不能自己歇下把妹妹当丫鬟似地留在那里吧!

两人既然是同往一个地方来,一起进来也就不稀罕了。

现在三夫人一问,大家这才惊觉,太夫人去的也太久了些。

“丹阳,”那郑太君就有些担心地道,“刚才是你陪着太夫人出去的…她老人家可还好?”

“太夫人让我先回来了!”五夫人含含糊糊地道,“要不,我去看看──正好三嫂在这里。”

她也担心着,怎么荷香去了这么长的时候也没有回来,加之现在三夫人来了,有人主持大局了,自己不在也没有关系了。

可三夫人却听着糊里糊涂,满脸的困惑地望了望郑太君,又望了望五夫人。

黄夫人就解释道:“刚才四夫人拿了些桃子给我们尝鲜…”

三夫人不由嗔道:“太夫人年纪大了,怎么能吃这些东西。”眼睛却望着五夫人,颇有些责怪的意思。

谁知道五夫人听了一脸平静,却让大太太很不舒服,眉头直皱,正想为女儿辩解几句,抬头却看见太夫人扶着个小丫鬟的肩膀走了进来:“老了,老了,吃了几个桃子,这肚子里就翻天覆地似的。”五夫人派去的荷香却没有看见。

“娘!”三夫人和五夫人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大太太身边。

三夫人离的近一些,先扶了太夫人的左手,五夫人远一些,晚一步扶了太夫人的右手。两人搀着太夫人进了厢房。

大家纷纷上前问候太夫人,太夫人呵呵地笑,不住地道:“没事,没事。”又“咦”了一声,道:“戏散了?赏钱还没有给吧?”

五夫人忙道:“给了,给了!”

太夫人就轻轻地拍了拍五夫人的手背,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去花厅吧──我还叫了人来放烟火。”

屋里的人都笑盈盈地应了“是”,簇拥着太夫人往花厅去。

那乔夫人突然道:“要不要派人去跟四夫人说一声?她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不用,不用。”太夫人笑道,“我刚才去看了看她。她有些不舒服,刚吃了药歇下了。”

大太太听着“啊”地一声惊呼,道:“她哪里不舒服了?”

太夫人笑道:“她身子骨虚,这边闹腾的厉害,自然会觉得不舒服了。吃了些安神的药。没什么大碍。我也怕她受不得这折腾,特意让人把谆哥接到我那里和贞姐儿做伴去了。让她今天晚上就在小院里歇一晚上。”

母女连心。太夫人说的再好,大太太还是担心。

犹豫片刻,道:“我还是去看看她吧!”

十一娘就发现太夫人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圈,笑道:“亲家把女儿交给了我,我当自己的女儿一样疼爱,难道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那边有小四在看着。你就放心随我去吃饭去。端茶也好,倒水也好,让他们夫妻自己忙活去。”说着,一副老大宽慰地笑了起来。

“侯爷在啊!”大太太很是吃惊。

“可不是!”太夫人笑得灿烂,“要不然,我这做婆婆的怎么像没事人似的跑了过来了。”

十一娘看着心里不由一凛。

太夫人…也很厉害!

她不由在人群里寻找乔莲房。

灯光绰绰,林小姐白衣胜雪,五娘端庄矜持,十娘孤傲明丽,唐小姐婉约可人,甘三小姐敦厚持重,甘七小姐活泼俏丽,却独独看不见温柔漂亮的乔莲房。

太夫人已携了大太太的手往外走:“走,我们去吃饭去。小辈的事,自有小辈们自己操心。管东管西的,永远没个头…”语气里透着几份欢快,好像没有一点点的烦恼。

大太太点头,一行人说说笑笑去了花厅。

十一娘沉默。

要经过多少事,才能练就太夫人这样喜怒不动于色的本领呢!

花厅里灯火通明,黑漆方桌明亮的可以照自己的影子。

她随十娘和甘家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五娘则和林、唐两位小姐坐在一张桌子上。名茶小点,时令鲜蔬、水陆珍肴一样样地端上来。

林小姐奇道:“咦,莲房呢?”

唐小姐道:“刚才还走在我身后呢?”

太夫人听着眼睛微眯,笑道:“快去找找,这黑灯瞎火的,可别磕到哪里了!”

三夫人立刻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吧!”

第五十一章

“不用,不用。”花厅外传来杜妈妈笑吟吟的声音,“乔小姐刚才在看灯,走得慢了些。这不来了!”

随着她的声音,一个女子神色木然地走了进来。

雪白的皮肤,柔美的五官,不是乔莲房是谁。

“莲房!”乔夫人脸色不虞,“快要开席了,你跑哪里去了?快和姊妹们一起坐下!”然后像看见了什么似的,神色一怔,眼底全是困惑,脸上露出几分异色,“莲房,你怎么换了…”

“好了,好了。”太夫人突然笑着开口打断了乔夫人的话,“人来了就行了。乔夫人少说两句。”又笑着对莲房道,“来,坐到我身边来,免得被你婶婶唠叨。”

大家都怔住。

没想到乔莲房会得了太夫人的青睐。

有人露出艳羡,有人露出妒意,有人露出惊讶,有人露出狐惑,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乔莲房自己也没有想到,面露震惊,望着太夫人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乔夫人眼底闪过惊喜,忙推了乔莲房一把:“还不快去陪陪太夫人。”

乔莲房被乔夫人推的踉跄了一下,神色有些愣怔地“哦”了一声,走到了太夫人身边。

通明的灯光中,十一娘发现乔莲房的裙裾颜色要比其他地方深一些…

她若有所思。

那边三夫人已回过神来,忙在太夫人和黄夫人的拐角加了一个锦杌,却忍不住看了乔莲房几眼。

乔莲房像个孩子似地坐在了两人中间。

太夫人就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开席吧!时候不早了,等会大家还要看烟火呢!”说完,起身举了酒盅:“诸位都是稀客,我先满饮此杯。”说着,抬手一饮而尽。

几位夫人都七嘴八舌地应着,纷纷端了酒盅回答。几位奶奶们跟着饮酒,小姐们则象征性地举了茶盅各啜了一口。太夫人就笑呵呵地拿起了筷子。

大家举箸,宴会开始了。

隔壁桌子的唐小姐就和林小姐说话:“你说,刚才莲房去哪里了?”

十一娘那一桌听得一清二楚。

林小姐笑道:“不是说了在看灯吗?”

唐小姐低低地笑,眼露几分不屑:“圆圆的大红灯笼,有什么好看的?谁家屋檐下不是挂了一排。”

林小姐没有做声。

唐小姐又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说不定徐家的灯笼真的有什么别具一格之处呢!至少,徐家的抄手游廊就与别家不同。一路走来,竟然会湿了裙裾。”

十一娘颇有些意外。

这位唐小姐观察的真仔细…而且,也很聪明。

不过,这样议论乔莲房毕竟有些不妥…

她轻轻地咳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把话岔开,甘家七小姐已高声道:“大堂姐,唐小姐说鲥鱼好吃,还想要一碟。”打断了唐小姐的话。

大家都笑盈盈地望了过来。

唐小姐气得脸皮发紫,盯着甘家七小姐:“你…”

甘家七小姐嘻嘻地笑,朝着十一娘眨眼睛。

她定是觉得唐小姐的话太过分了,所以才会出言阻止吧。

十一娘对她好感倍增,不由莞尔。

“自己要吃,还赖到我身上!”唐小姐冷笑,“莫不是家里太苛刻…”

“我妹妹要吃,自会向徐家太夫人讨。”没等唐小姐说完,甘家三小姐突然站了起来,侧着身子,一副要把妹妹挡在身后的模样,大有“翻脸就翻脸”的气势,“何必要赖了你。”

十一娘很是意外。

她没有想那个一直像小老头般循规蹈矩的甘家三小姐会大言不惭地帮着妹妹“诬陷”唐小姐,更想不到她会站出来为妹妹说话…

“你!”唐小姐气得直发抖,就要起身和甘家三小姐理论,却被林小姐一把拽住。

“曹娥!”甘夫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喊甘家三小姐,“快坐下来。这个样子,成什么体统!”

十一娘不由汗颜。

一个叫曹娥,一个叫兰亭…两张名家法帖。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名字?

黄夫人抚额而笑:“曹娥,你不要什么都顺着兰亭,你看她被宠成了什么样子…快坐下,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人给唐小姐上碟鲥鱼就是!”

甘家三小姐这才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唐小姐目光如刀地在甘家三小姐身上转一个圈,然后转身背对着甘氏姐妹,只和林小姐低声说话。

甘家三小姐则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低声道:“兰亭,你再这样,我回去告诉祖母了!”很是生气的样子。

甘家七小姐闻言很无奈地朝着十娘叹气:“都这样──管不住了就要告诉大人!”

十娘掩袖而笑,目光却飘向了十一娘。

十一娘正襟危坐,视而不见。

“你们两姐妹真有意思!”甘家七小姐望了望十娘,又望了望十一娘,“我以后找你们玩去!”惹甘家三小姐直瞪眼睛。

千金小姐,出来一趟不容易。不过,只要她能出来,自己当重礼以待。因为不管是有些老气横秋的姐姐还是玲珑剔透的妹妹,大事上都不糊涂,是个值得一交之人。

十一娘笑着点头。

又想到自己姊妹三人,不由神色一暗。

十娘听着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啊!我等着你。”

甘家七小姐就坐直了身子,认真地吃起饭来。倒也是副大家闺秀的优雅端庄模样。

奶奶和小姐们的饭桌上只听到轻轻地撞瓷声,夫人那边却要热闹的多。你劝我喝一杯,我劝你尝一尝这道菜。

乔莲房一直坐在太夫人身边,被人看过来望过去,十分局促不安。

吃完饭,大家移到西边去喝茶,太夫人依旧招了乔莲房在自己身边坐。

有粗使的婆子摘了窗格门槅,小厮们或在花厅前的露地上摆了或在树上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爆竹。

卸了妆的徐五爷就领着四、五个小厮过来。

他笑嘻嘻地朝着几位夫人行了礼,然后喝了一声“点起来”,身后的小厮就拿了长长的香烛猫身点了爆竹的捻子。

在一阵或长或短的“孳孳”声中,红黄蓝白绿紫诸色火花次第喷出来,把花厅前的露台点缀成了火树银花的璀璨世界。

“好漂亮!”十娘望着那些姹紫嫣红,喃喃低语。

五光十色的颜色映着她美丽的脸庞,如盛放的花儿般的鲜艳。

甘家三小姐却拿了帕子递给妹妹:“快捂上。小心烟气进了喉咙。”

甘家七小姐忙掏了帕子,好心地提醒十娘和十一娘:“烟火有硝味道,闻不得。”

十一娘点头,学着甘家七小姐的样子拿了帕子出来半捂了鼻子。

十娘却望着那烟火绽颜一笑:“能闻到硝味也不错啊…只怕是以后想闻也闻不到了。”

十一娘若有所悟。

就有小厮拿了合抱粗的爆竹四下散放着,趁着烟花没尽,又点了。

沉闷的“砰砰”声中,烟花直冲半空,屋里的人被屋檐挡了视线,只看到半朵盛开的烟花。

“看不清楚。”黄夫人索性起身去了花厅的檐下。

太夫人呵呵地笑,起身邀众人:“我们也跟着去瞧瞧?”

大家自然应好。

太夫人就携了乔莲房的手:“走,陪我去看烟火。”十分的亲切。

乔莲房低声应“是”,样子乖巧地随着太夫人去了檐下。

甘家七小姐拉十娘:“我们也去看看!”

十娘点头。

两人雀跃着去了。

甘家三小姐望着妹妹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邀十一娘:“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啊!”她笑着和甘家七小姐起身,就看见林小姐和唐小姐手挽着手从她们身边经过,身后还跟着笑容勉强的五娘。

看见十一娘和甘家三小姐,她亲切地打招呼:“你们也出去看烟火吗?我们一道吧!”说着,就靠了过来。

十一娘不由暗暗叹一口气。

有些圈子不是那么好打入的…

三夫人已让人在檐下摆了太师椅,几位夫人随意坐了,其他人则围立在周围,或仰头观赏空中的烟火,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就有小丫鬟走到乔夫人身边低语数句。

乔夫人面露惊讶,望了望站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犹豫片刻,和身旁的林夫人低语几句,然后起身随那丫鬟回了花厅。

十一娘站在屋檐的东边,状似在观烟花,实际上一直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的情况。

看见乔夫人进了花厅,她的目光立刻追了过去。

乔夫人撇下贴身的丫鬟,轻手轻脚地跟着个小丫鬟出了花厅,朝东边去。

东边,是小院的所在。

乔莲房出现在点春堂的时候,《琵琶行》正唱大结局,大家的注意力不免被吸引,后来太夫人出现,就把她带在身边,以至于乔夫人一直没有机会和乔莲房说上一句话。

现在,元娘又派人把乔夫人找了过去…

太夫人、侯爷、元娘三人关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呢?

十一娘颇有些不安。

一回头,却看见太夫人正扭头望着乔夫人的背影。

满院灿烂中,她的目光如子夜般的黯淡。

是无奈?还是失望?

十一娘有些拿不定主意!

望向大太太。

大太太却神色愉悦地看着烟火,还和一旁的甘夫人笑道:“还是这冲上天的烟火好看。”

甘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异样,笑着应大太太:“您在燕京还会呆些日子吧!六月是万寿节。每年都会用火炮放烟火,一直冲到天上,整个燕京城的人都看得见,真真是世间少有。”

大太太点头:“家里也没有什么事。我准备在燕京多留些日子。也让几个女儿增长些见识,免得以后遇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甘夫人很是赞同:“女孩子到处走走,见见世面,以后行事也大方些!”

“正是这个理…”

竟然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第五十二章

过了大约两盅茶的功夫。乔夫人转了回来。

她脸色苍白,神色恍惚。丫鬟上前去扶她,却被她猛地一下推在了地上。

那丫鬟脸露痛苦,却嗯也不敢嗯一声地爬了起来,又去扶乔夫人。

这一次,乔夫人呆呆地由那丫鬟扶了,眼睛却死死盯着坐在太夫人身边的乔莲房,半晌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乔夫人,”林夫人见她额头有细细的汗冒出来,人像脱虚了般的摇摇欲坠,不禁担心地道,“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向活泼敏捷的乔夫人转头望着林夫人,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凝神道:“我是有点不舒服!”

林夫人忙道:“要不要请个大夫?”说着,就要起身,“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去!”

乔夫人猛地抓住了林夫人的手臂:“不,不用。我只是吃坏了肚子。对,吃坏了肚子。四夫人送的新鲜桃子…”

林夫人不由皱了皱眉。

乔夫人的力气很大,抓得她手臂生疼,说话语无论次,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可她说没事。自己又何必多事!

想着,她不露痕迹地把手臂抽了回来,笑道:“您要是不舒服就做声。我也好去叫大夫。”

乔夫人点了点头,瘫了般地半倚在太师椅上。

十一娘看在眼里,隐隐觉得元娘定是把乔莲房的事告诉了乔夫人。

那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呢?

她睃向大太太。

大太太和身边的甘夫人有说有笑的。

十一娘正要转头,看见大太太站了起来,低声和甘夫人说了几句,甘夫人笑着点头,她进了花厅,叫了一个小丫鬟:“带我去净房。”又吩咐落翘,“你随我来。”

落翘曲膝行礼,跟着大太太,由那小丫鬟带着去了花厅后面的净房。

大太太在净房前停下,塞了一个小小的银锞子给那丫鬟:“你不用在这里服侍了,我不习惯。”

小丫鬟望了落翘一眼,喜滋滋地接了银锞子,退了下去。

大太太就低声吩咐落翘:“你在这里守着。如果有人来了,就在外面等我。知道吗?”

落翘忙道:“知道了。”

大太太微微点头,站在净房门口四处张望了片刻,见周围的确没人。然后一个人从旁边的角门出去,穿过点春堂,匆匆去了小院。

穿堂的台阶前站了两个婆子,正踮了脚看热闹。见大太太过来,上前行了礼:“您这是要去哪里?我们四夫人早歇下了。您有什么事,还是明早再说吧!”

立刻有人喝斥道:“天黑着,你的眼睛也跟着瞎了不成?”

两个婆子立刻畏畏缩缩地转身恭敬地喊了一声“陶妈妈”。

半明半夜的穿堂里,一个穿了官绿色妆花褙子的妇人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正是元娘身边服侍的陶妈妈。看见大太太,她脸上添了笑容:“大太太,您来了!”

大太太点头,急不可待地朝前走:“元娘怎样了?”

“正等着您呢!”陶妈妈一面应着,一面陪大太太进了小院。

小院里黑漆漆的,只有正屋的屋檐下挂了两个大红灯笼,有个小丫鬟立在门前无聊地掰着手指甲,看见有人来了,她立刻睁大了眼睛,很警戒地问了一声“谁”。

“是我!”陶妈妈应着,大太太就看见那小丫鬟松了一口气,转身推了门:“四夫人刚还问了!”

陶妈妈点了点头,服侍大太太进了屋,转身对那小丫鬟严厉地说了一声“小心看着”,然后反手关了门。

门轴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幽远,把那小丫鬟吓了一跳。

元娘歇在西边的厢房临窗的镶楠木床上,看见大太太,她嘴角绽开了一个笑容,在莹白的羊角宫灯下,柔和又恬静。

“陶妈妈,你把东西给娘。”她轻声地道。神色间虽然很疲惫。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

陶妈妈应声,将那件白色绣竹梅兰襕边挑线裙子拿了出来。

大太太接了,却叹了口气:“你又何苦这样…乔家可不是好惹得。”

“娘,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元娘微微地笑,乌黑的眸子在灯光下如古井般深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她们以为我病了,就没有办法了。所以才这样肆无忌惮地进进出出。我要是不挑了最硬的那个敲碎了,只会后患无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是认真论起来,这圈套虽然是我设的,可她要不是想着去侯爷面前显摆,又怎么会上当?怎不见其他人家的小姐来凑热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急切。怨不得我!”

大太太没有做声,显然是同意女儿的说法。

“这件裙子您收好了。”元娘笑道,“免的被有心之人找了去,以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大太太点头:“我省得。”然后当着女儿的面,把自己的裙子脱了,把那条裙子穿在了身上,又把自己裙子套在了外面。

乔莲房没有大太太高,那时候的裙子又都是大褶,大太太这么一套,竟然还真看不出里面又穿了条裙子。

“侯爷是什么意思?”她穿裙子的时候问,“可同意了你的主意?”

元娘答非所问,笑道:“太夫人同意为谆哥向姜家求亲了!”

大太太脸上露出几份惊讶,很显然没有想到元娘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犹豫道:“那侯爷…还有继室的事…”

“现在不是时候。”元娘笑道,“先把这件事处置好。那件事不急。就是急,也急不来。总得等我死了吧!”她嘴角一撇,表情里就有了几份讥讽。

大太太看着眼睛一红,忍了片刻,终是没有忍住。眼泪扑扑落下来。

“娘,您别这样。”元娘拉了母亲的手,“我找您来,可不是为了惹您哭的!”

大太太胡乱地点头,掏了帕子出来擦了眼泪:“你还有什么事?我听着呢。一定帮你办到。”又忍不住抱怨,“我真是不明白。姜家门生旧交遍朝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不知道多荣耀。侯爷为什么死活不同意?要是他早答应了,又怎么会累得你…”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难道他真有什么想法不成?废嫡立庶,那可是触犯了大周律令的,会被御史弹劾的!他难道就不怕百年之后声誉受损吗?”

“娘,这么多年了,您难道还不明白。”元娘笑道,“要是那律令真那么有用,何至于再设个都察院?”

“也是。”大太太心有不甘地应道,神色间颇有些无奈。

“所以说,现在当务之急是和姜家结亲。”元娘表情淡淡的,“到时候,谆哥有了这样强有力的岳家,谁也别想动摇他世子的位置。”话到最后,已是掷地有声。

“嗯。”大太太点头。“你可想好了给谆哥定哪一房的小姐?我看在翰林院任掌院学士的姜柏最好。他现在已经是掌院学士了,要是不出意外,入阁拜相那是指日可待。”

“嗯!”元娘微微颌首:“娘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他们家有个幼女,而且是嫡出。今年刚两岁,和谆哥的年纪也相当。至于王氏,我已派人带了重礼到太原府,加上我们家愿意和王琅结亲,相信她不会拒绝为谆哥做保山。”

大太太有些迟疑:“茂国公府毕竟是没落了,让王氏去做保山,也不知道姜家的人会不会给她脸面?”又怕女儿以为自己不愿意,解释道。“我倒不是舍不得几个女儿,是怕白白便宜了那王家人!”

“有些事您不知道。”元娘笑道,“那王氏虽然出身贵胄,在姜家却做低伏小,极会做人。当初姜柏在燕京任庶吉士的时候,姜柏的夫人身患重病,她不仅衣不解带地在一旁服侍,而且还四处为姜柏的夫人求医问药,拜神参佛。后来姜柏的夫人吃了她寻来的药方病愈了,对王氏就不是一般的亲昵了。我曾经让人给姜家递过音,姜家婉言拒绝了。要不然,我何必要去求她从中说和。”

“这些事你比我明白。”大太太笑道,“你拿主意就行了。”

元娘就沉吟道:“娘,三位妹妹的婚事,您可要操操心了!毕竟,长幼有序!”

大太太眼角一挑,脸上流露出几份冷峻:“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元娘就长长地叹了口气,表情中第一次有了怅然之色:“有时候,人不能不信命!偏偏就她留在了花厅,偏偏这事就成了,偏偏她一点也不慌张…原来还想看看的…时不予我…现在却只能选她了。只望老天爷保佑,怜惜我一片苦心,她表里如一,我没有看走眼…”

就在大太太和元娘说着体己话的时候,三夫人借着给太夫人上茶的功夫使眼色和五夫人去了花厅。

“…从南京快马加鞭运来的,每条花了二十两银子,突然一下子全不见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三夫人的声音压得极低,“要不是我和刘记的人相熟,今天可就出大洋相了──第一次办家宴,太夫人亲点的鲥鱼竟然没上!结果我一查,说那个当差的是你母亲家陪房的外甥。说实在的,我们娘家又不是从什么地方迁来的外来户,娘家的差事都要请外人,怎么会跟到徐家来当差。五弟妹,这件事我实在不好插手,还是你亲自过问一下的好!”

五夫人笑道:“三嫂放心。要是当差的是我的人,我一定会给您个交待的。”

“看弟妹说的。”三夫人笑道,“我也不是要追究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太蹊跷了!你也知道,家里的事我刚接手,难免有做不到的地方,也难免有人给我下马威…我不处处小心不成啊!”说着,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真希望四弟妹早点好,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能早点把这担子交出去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五夫人微笑着听着,正要说几句客气话,突然花厅檐下有人惊呼:“乔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第五十三章

乔夫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和罗家结亲的事是自己出的主意,拍胸这事能成的也是自己,说动莲房点头的还是自己…如今闹成今天这个样子。她可如何向国公爷交待。

何况那莲房又是侄女,她父亲还早逝…

这要是传出去,自己可怎么做人啊!

旁边有人急急地在她耳边喊着什么,她全然听不见,只想着要能晕死过去就好了。这样也就不用担心、害怕了。

又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声地道:这又不是自己的错!

虽然说这样到徐家走动是自己的不对,可自己可没有让她跑到什么鬼亭子面前去吹寒风,也没有让她不避男女之嫌跑到小院里去…

不是自己的错!

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要说有错,全是弟妹没有把女儿教好,与她有何关系?

她猛地直了身子,大喊了一声“莲房”。

“婶婶,”耳边传来莲房带着抽泣的声音,“您,您这是怎么了?”

她转头,就看见侄女那张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粉脸。

都是这张脸害人…要不是有这张脸撑着,她又怎么敢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