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怔,帘子已“唰”地一声被撩开,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子闯了进来:“大太太,快,夫人,夫人有些不妥当。”

大太太听着脑袋“嗡”地一声,人就歪了下去。

大老爷吓得脸色发白,一面去捏大太太的人中,一面喊人:“快,快去请大夫!”又道,“叫了大奶奶来!”转身责怪起嫣红来,“你就不能缓口气再说话!”

嫣红看着这情景倒不好再说什么,心里却想着元娘吐在衣襟上那刺目惊心的鲜血。

“娘,常言说的好。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可侯爷他,却是什么也不跟我说…”苍白削瘦的元娘静静地躺在床上,衣襟、被褥干干净净的,还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大大的眼里盛满了泪水,“明明知道我中意的是姜柏的女儿,却偏偏要订姜松的女儿…也不想想,姜松的女儿只比谆哥小十个月。女子本来就比男子不经老。到时候,岂不是像谆哥的娘…”

“是,是,是。”太夫人不住地点头:“都是小四不好,我说他,我一定说他。”大太太握着媳妇的手,“我让他给你陪不是。”

两口子口角,不,连口角都没有,就要让身为朝廷重臣的丈夫给妻子陪罪,这要是传出去,悍妇之名岂不是铁板钉钉地扣在她的头上。

元娘无力地依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却绽出一个笑意。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太夫人。

再一侧头,就看见卧房门前屏风下有双黑白皂靴。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除了徐令宜,还能有谁。

他站在屏风后面,是愧对于自己呢?还是不屑见到自己呢?

她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幽幽地道:“娘,您还记不记得我刚进府那回的事?”

元娘突然说起这个,太夫人不由怔了怔。

“当时候。还是二嫂当家。”她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听说后花园里的两只兔子是皇后娘娘寄养在家里的,就主动向二嫂提出来每天给两只兔子喂食。结果,把两只兔子给养死了。您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找了两只一模一样的混过了关。”

太夫人听着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当时你抱着兔子笼哭得那叫个伤心啊!”

“当时我想,二嫂是您得意的人,三嫂是聪明伶俐会说话,我样样不如她们,所以事事强出头,想讨你的欢心。”说着,元娘就攥了太夫人的手。“娘,我是真心想做您的好媳妇。只是愚钝,总是做不好而已,您不要怪我…”

她就看见屏风后的靴子有些不安地挪动了几下。

听着这似遗言的语,再看着媳妇苍白至透明的脸,太夫人不由眼角微湿:“我一直知道你孝顺。你别说了,养养精神。”说着,亲手将一旁丫鬟在托盘里的青花瓷小碗接在了手里。

碗里放着切得薄薄的参片。

“来,含一片。”

元娘摇头,元娘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太夫人,透着一股子真诚:“娘,我没事,就想和您说说话。”

“说话也先把这参含了。”太夫人笑着哄她,语气里就有几份对待孩子似的溺爱。

元娘婉言拒绝:“我等会睡的时候再含,效果更好。”

太夫人知道她的脾气,想着她说的有道理,也不勉强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碗递给了一旁的丫鬟:“那你记得等会含了参片再睡!”

“嗯!”元娘乖顺地点头。

既然媳妇说有话要和自己说,不外是今天把她气得吐血的事。这才刚接了庚贴,以后事还多着,想绕过做娘的是不可能的。

念头闪过,太夫人就先开了口:“元娘,谆哥的事,原是我们不对。那姜松的女儿虽然比谆哥只小十个月,但姜松无官无职,我们家是功勋世家,又出了个皇后娘娘,要想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只能小心行事,低调隐忍…”她脸上有几份愧色。

“娘,我知道。”元娘微笑着打断了太夫人的话,“您和侯爷都是有见识的人,我知道您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我就是气侯爷不与我商量。”说着,她抿着嘴笑了解笑,“娘,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怕自己这一闭眼睛。就再也没有机会和您说说心里话了!”

元娘越是不和自己说心里话,就越说明这事搁在了心里。

但在这种情况下,太夫人又不好执意去说这个话题。

她只好佯装生气的样子板了脸:“胡说。你还年轻呢?谆哥还没有娶媳妇,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话说着说着,想到媳妇这几年不过是强撑着,眼角就有了几份水光。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元娘眼角撇了一下屏风,声音低了下去,有了淡淡的悲怆,“我在家是长女,父母如珍似宝。后来嫁到这里,您待我如己出,侯爷对我事事尊重。女人能像我这样,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我舍不得谆哥,舍不得您,舍不得…侯爷…”说着,眼泪唰唰唰地落了下来,抽泣几下,好像一时喘不过气似的,人突然间捂了胸咳起来。

第六十二章

太夫人忙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好一会。元娘才止住咳嗽。

伸开手掌一看,手心里一团暗红色的鲜血。

大太太看着吃惊,脸上却不露诧异,忙叫了丫鬟们过来给元娘清洗,嘴里却安慰着元娘:“没事,没事。你是郁气攻心,现在吐出来了,很快就会好了。”

而元娘望着手掌心里的血,眼角沁下一滴泪。

“没事的,没事的。”太夫人有些底气不足地安慰她,“你是郁气攻心,吐出了就会没有事。”

机敏的丫鬟们已打了水上前,或跪着端了铜盆,或猫腰帮她褪了镯子,轻手轻脚地帮她洗干净了手。

元娘的贴身丫鬟绿萼眼里含泪地上前喂茶给她喝:“夫人,您漱漱口!”

元娘呆呆地任她服侍自己喝茶,神色木然地任她服侍自己重新躺下。

看着这样毫无生气的媳妇,太夫人不由心里一酸,想到她刚嫁进来那会。

巴掌大一张莹玉的小脸,看人的时候目光清澈又明亮。小四望向她的时候,她眸子里就会闪烁着欢快的光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种光芒再也不见了?孩子流产的时候,她虽然伤心,却还安慰小四;纳文氏的时候,她虽然不快,但有时还会目带戏谑的目光调侃小四;说她以后难以生育时候,她虽然悲痛,却性如蒲苇没有放弃…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从怡真搬到韶华院之后…安儿死后,怡真一直住在正屋,几次提出来要搬到后花园里的韶华院,都被小四拦住了。后来有人给元娘介绍了个看风水的,那人说元娘住的地方与她的八字不合,所以她子嗣艰难,还指点她,说她住到坤位,这样有利于子嗣…徐府的坤位,正是正房的位置。怡真听了,执意搬了出去…后来,两人同出同进的时候就渐渐少了,再后来,小四去打仗,两人之间就几乎不再说话了!

太夫人眼角微涩,看着绿萼服侍完元娘退下去,元娘却“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她紧紧地攥住太夫人的胳膊,就像攥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娘,娘,我不能丢下谆哥,我不能丢下谆哥…您救救我的谆哥…您还记不记得。大夫说我不能生了,我不信,您也不信,到处给我求医问药。什么样的江湖郎中您都礼贤下士,什么蝎子蛤蟆我都尝遍…好容易怀了谆哥,您带着我去庙里谢菩萨。晚上庙里凉,您怕我受不住,把我的脚揣在怀里…”

太夫人再也忍不住,泪如滚珠般地落了下来。

想起自己长子夭折,二儿子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走了…谆哥是元娘的亲生子,更是自己最看重的孙子!

“你放心,你放心,我帮着带着。养在我身边!”太夫人掩面而泣。

元娘却“啊”地一声惊呼:“娘,怎么天突然黑下来了。”说着,两手在空中乱摸,“娘,娘,你在哪?”

太夫人忙去携媳妇的手,却有人先她一步握住了元娘的手:“没事,没事。你好生躺着就没事了。”

温和宽厚的声音,带着镇定从容的力量。让元娘突然间安静下来。

“侯爷,侯爷…”她紧紧攥住那个温暖的手,却不知道自己力气小的可怜。

“是我。”徐令宜的声音平静如昔,听不出来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太夫人忙站了起来,把地方让给儿子坐下,又指挥丫鬟们端了安神汤来。

徐令宜亲自接了,低声地道:“药煎好了,喝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元娘一声不吭,由徐令宜服侍着把药喝了。

徐令宜安置她重新躺下,给她掖了掖被角,正要起身,元娘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徐令宜的衣角:“侯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徐令宜怔了半晌,道:“你好好养着,别操这些心。”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她的眼睛空洞无神,声音平静中带着一点点的安祥,“我们夫妻一场,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徐令宜垂了眼睑。

“我死了,你从我妹妹里挑个做续弦吧!”

所有的人全怔住,丫鬟们更是大气不敢出,屋子里仿若沉水般的凝重。

徐令宜看了看满屋子静气屏声的丫鬟、媳妇、婆子,目光微沉:“好!”

元娘侧头,空洞的眸子没有焦点地到处乱晃。

“我答应你了。”徐令宜声音很轻,“你好好歇着吧!”

太夫人望着表情平和的元娘,不知道为什么,脑海是里突然浮现十一娘那恬然娴静的脸来。

元娘睁着一双大眼睛,努力地寻找徐令宜。

徐令宜思忖片刻,道:“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商量岳母的。”

元娘听着,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徐令宜看的明白,轻轻叹了一口气,吩咐陶妈妈:“你派人去弓弦胡同,请罗家大太太来一趟。”

陶妈妈应声而去。

元娘嘴角翘起,绽开一个笑容,歪着头,沉沉睡去。

徐令宜看了妻子一会,站起身来搀了太夫人:“娘,我扶您回去。”

太夫人点头,把元娘交给了陶妈妈。

两人一路沉默回了太夫人的住处,丫鬟们服侍太夫人更衣梳洗,母子俩坐到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丫鬟们上了茶,杜妈妈就把屋里服侍的全遣了下去。

“这个时候去请亲家太太来,不大好吧!”太夫人声音里透着几分迟疑。

徐令宜望着玻璃窗外已绿意荫荫的杏树,淡淡地道:“她既然说出这一番话来,想必已衡量良久,深思远虑过了。我要是猜得不错,她们母女应该早就定下了人选,只等着机会向我提罢了。”

太夫人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她眼角微挑,冷静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娘和大太太商量吧!”徐令宜回头望着母亲,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她怕的是谆哥长不大,我也不放心。就随她的意思吧。她觉得谁好就谁吧!”

“你啊!”太夫人望着儿子摇了摇头,“亲姊妹又怎样?要反目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的反目?她挑了自己的妹妹,就能保证谆哥没事。我看,要是万一她真的挺不过这一关,谆哥还是抱到我这里来养吧!还可以和贞姐儿做个伴。”

徐令宜有几分犹豫:“您这么大年纪了…”

“又不是要我亲手喂饭喂水的。不是还有乳娘、丫鬟、婆子吗?”太夫人笑道,“再说了,他到我这里,我这里也热闹些。我喜欢着呢!”

徐令宜见母亲的笑容一直溢到了眼底,不由笑了笑:“您要是觉得累。可不能不做声地扛着!”

太夫人见儿子答应了,点了点头,沉吟道:“你看,罗家十一娘怎样?”

徐令宜微怔:“那个把文姨娘拦在门外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我瞧着挺稳重的。”

徐令宜突然明白母亲的用意来。不由张口结舌:“她和贞姐儿差不多大呢!”

太夫人不由苦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排行第五的年纪到合适,可我看着有点轻浮,排行第十的长得到挺漂亮,可我瞧着一团孩子气。”

“娘。”徐令宜不由皱了皱,正说什么,有小丫鬟禀道:“太夫人,太医院的刘医正来了。”

太夫人看了儿子一眼,笑道:“请刘大人进来。”

小丫鬟应声,不一会领了个头发胡子全白的老头进来。

“给太夫人请安了。”一进门,他就朝着太夫人行礼,看见徐令宜,又给徐令宜行礼:“侯爷也在家啊!”

太夫人虚抬了抬手:“刘大人不必多礼。”徐令宜则和刘医正点了点头。

有小丫鬟端了杌子给他坐。刘医正坐下,将刚才写好的方子奉上。

一旁的小丫鬟拉了,递给太夫人。

太夫人拿出眼镜,歪在大迎枕上看了半天,然后将方子递给了徐令宜。

“这可都是些补血益气的药材。”太夫人的表情有些凝重。

刘医正看了徐令宜一眼,低声道:“现在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

写着药方的白纸被徐令宜捏得翘起来。

“多谢刘大人了!”他的声音淡淡的,吩咐丫鬟送客。

刘医正起身,想了想,说了一句“四夫人需要静养,不宜再动怒”,然后才给太夫人和徐令宜行礼退了下去。

徐令宜就对母亲道:“您看能不能再给元娘请个大夫?”

太夫人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刘医正掌管太医院二十年了,你说,让我再给她请个怎样的大夫?”

徐令宜一时语塞。

外面有孩童和少女的嘻笑声传来。

“给我,给我。”谆哥幼稚的声音里透着欢快。

徐令宜不由朝外望去。

一大群穿红着绿的丫鬟、媳妇围在贞姐儿和谆哥的身边,贞姐儿的手高高举过头顶,不知道拿了个什么东西,正逗着谆哥玩,谆哥踮着脚,怎么也够不着,急得围着贞姐儿团团转。

有妈妈走过去说了几句,贞姐儿和谆哥就敛了笑容,然后贞姐儿给谆哥整了整衣襟。两人手牵着手朝这边来。

太夫人也看见了:“贞姐儿是个好孩子。”

“那也是您教的好。”徐令宜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句,转身正襟危坐。

大太太叹口气,也转身坐好了。

外面就传来丫鬟们的禀告声:“太夫人、侯爷,大小姐和四爷来问安了。”

“进来吧!”太夫人声音和蔼,徐令宜的表情却带着几份肃然。

贞姐儿和谆哥进来,恭敬地给祖母和父亲行了礼。

太夫人就朝着谆哥招手:“来,到祖母这里来坐!”

谆哥看了父亲一眼,才怯生生地迈开小脚朝太夫人走去。

徐令宜看着就皱了皱眉。

谆哥的步子就挪得更小了。

贞姐儿也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太夫人看着微微摇头,笑道:“侯爷要是有事就先行吧!”

徐令宜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恭敬地给太夫人行礼,应了一声“是”,然后走了出去。

没有了徐令宜,谆哥立刻快活起来,他笑着问祖母:“娘还要睡觉吗?她醒了没有?有没有问我?”

贞姐儿也懂了些事,望着谆哥的目光就充满了同情。

太夫人呵呵笑:“是啊,你母亲还在睡觉。她醒了,肯定会问起谆哥的。到时候,陶妈妈就会来这里抱你去的!”

谆哥抿着嘴笑起来。

就有小丫鬟禀道:“太夫人,亲家太太来了!”

第六十三章

太夫人忙将谆哥交给一旁的乳娘,小丫鬟刚蹲下帮她穿鞋,大太太就急步走了进来。

她脸色苍白,神色慌张,未开言泪已坠:“说元娘她…”

“没事,没事。”太夫人给大太太使眼色,示意谆哥在场,“就是说想您,让我接您过来说说话。”

大太太这才发现太夫人身边的谆哥。

她朝着谆哥勉强笑了笑:“谆哥儿,吃饭了没有?”

谆哥抿着嘴笑,奶声奶气地回答外祖母:“吃了。吃得米团子。”

“真乖。”大太太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乳娘抱着谆哥给大太太行了礼,贞姐儿也上前见了外祖母。大太太从怀里掏了个玉雕的小猴给贞姐儿玩。贞姐儿谢了。太夫人那边正好穿好了鞋,笑着叫魏紫带着两人下去玩,自己陪着大太太去了元娘处。

屋里悄无声息,点着安息香,甜甜的味道让人闻着觉得很舒服。

看见太夫人和大太太,在元娘床边照顾她的陶妈妈忙站了起来。

太夫人示意她别做声,陶妈妈就无声地给两人行了个福礼。

大太太走到床前在陶妈妈之前坐的小杌子上坐下,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太夫人拿了帕子给大太太擦眼泪,和陶妈妈陪着她在元娘床前坐了一会,然后留了陶妈妈,两人去了前头的院子。

“…请太医院的刘医正来把过脉了,开了几剂定神的药。”太夫人很委婉地向大太太说元娘的病情,然后从衣袖里把刚才刘医正的药方子拿出来递给了大太太。

“怎么会吐了血的?这段时间不是好好的吗?”大太太一面接了药方子,一边嘀咕着。又趁了院子里的亮光仔细地看药方子:“这就是副补气益血的方子,药材虽然贵重,我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吃不起…”说着,突然醒悟过来,呆了呆,捂着嘴又哭起来。

太夫人看着也伤心,陪着哭了起来。

姚黄几个见了纷纷上前劝慰:“…可别哭伤了身子,四夫人那边还指望着您们帮着照看四爷呢!”

两人听了,这才渐渐收了泪。

丫鬟们就簇拥着两人去了正屋东边的次间,打了水来服侍两位净脸。

太夫人和大太太重新梳洗了一番,刚刚坐下,大太太的眼泪又扑扑地落了下来。

“好妹妹,”太夫人忍着伤心劝她,“要是元娘醒了要见你,你这个样子,岂不是让她更伤心。”

大太太这才掏出帕子擦了眼泪。太夫人就让人去打井水来给她敷眼睛。又见她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就亲手沏了一杯茶给她。

大太太接过了茶盅,刚喝了一口,就有小丫鬟跑进来:“太夫人,亲家太太,四夫人醒了,要见您二位。”

大太太听着茶盅一丢就朝外走,把来报信的丫鬟丢开了四、五步的距离。太夫人忙急步跟了过去。

元娘仰面躺在床上,听到动静,侧过脸来,眼睛暗淡无光,没有焦点。

太夫人心中一凛。

元娘,看不见了…

大太太还没有发现女儿的异样,走过去握了她的手:“元娘,你可好些!”

元娘的眼珠子朝大太太转过去,却找不到地方落下,又滑向了另一边:“娘,您什么时候来的?”她声音弱微,细如蚊蚋。

“刚来。”绿萼已端了小杌子放在大太太的身后。大太太顺势坐下,问元娘,“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元娘笑着摇头:“您看见谆哥了没有?”说话很吃力。

“看见了,看见了。”大太太忙道,“他正和贞姐儿玩得高兴呢!”

“那就好。”元娘笑了笑,道,“娘,是我让侯爷…接您来的。我想着…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谆哥身边…没人照顾…想从妹妹里面…从妹妹里面…挑个…温柔敦厚的…照顾谆哥…”

这话终于说出来了!

大太太没有一点点未雨绸缪后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更多的,是替女儿不值。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眼看着就要苦尽甘来,谁知道,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她望着面黄肌瘦的女儿,心里悲愤交加,泪流满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元娘看不见母亲的表情,手在空中乱抓:“娘,娘…”

大太太吃惊地望着女儿:“元娘…”紧紧地把女儿的手攥在了手心,“你的眼睛…”

“没事,没事。”元娘握住了母亲的手,“一时头晕,看得不十分清楚!”

大太太听着很是狐惑,还想仔细问问,元娘已笑道:“娘,您就帮帮我…从妹妹里挑一个来…照顾谆哥吧!我放心不下他…”几句话,已嘴唇发白。

大太太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元娘只好再次问母亲:“好不好?”

是要说给太夫人听吗?

大太太思忖着,大声道:“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元娘就露出一个笑容,然后眸子乱转地找太夫人:“娘,您看,您看我哪个妹妹好?”

太夫人想到大太太听到元娘说“找个妹妹照顾谆哥”的时候,只有伤心没有惊愕,心中已是千转百回。现在见元娘问她,她淡淡地笑了笑:“亲家太太是母亲,几个小姐都由她亲自教导,最是熟悉不过的。我只望着谆哥好就行了!”

大太太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直接说十一娘,会不会引起徐家人的反感。不说十一娘,要是弄巧成拙了怎么办?可要是今天不把话说明,又辜负了女儿的一番苦心…

她犹豫着,元娘已轻声道:“娘,您看,十一娘怎样?虽然说年纪小,但,但端庄大方,举止得体…”声音非常的虚弱。

太夫人微微一怔。

没想到,元娘选中的是十一娘!

她就想到了那天小院里发生的事。

难道,这十一娘也参与了其中不成?

念头闪过,心中微微有些不快起来。

大太太见这话是女儿说出来的,知道她定是有几分把握的。连连点头,附合着女儿:“你说好就好。我都依你。”

元娘就问太夫人:“您,您觉得怎样?”

太夫人沉吟道:“会不会太小了些?”

“年纪是小了些。”元娘笑得苍白,“可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到时候您亲自带在身边调教两年,想来性子会更稳沉,做起事来也让人更放心了。”

火石电光中,太夫人突然明白过来。

年纪小,就不能圆房…拖个几年,谆哥长大了…

这才符合元娘一向的行事作派!

太夫人想想也好。

兄弟间相隔岁数大一些,矛盾也会小一点!

“还是元娘考虑的周祥。”太夫人笑道,“就看亲家太太觉得怎样了?”

没有任何波折地通过了…

大太太轻轻松了口气。点头道:“十一娘是我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以后定会对谆哥好的。”

元娘听着,眼睑就缓缓地垂了下去。

“元娘!”大太太心中一悸,泪流了满面。

太夫人也紧张地上前几步走到了床头,喊了一声“元娘”。

元娘又缓缓地张开了眼睛:“娘,我累了,想睡一会!”

“好,好,好。”大太太忙道,“你睡,你睡,我在这里守着你。”

元娘听着微微笑,露出了孩子般恬静的笑容。

送走大太太,太夫人去了半月泮。

徐令宜正在做画。

看见母亲进来,他丢下画笔迎了上去:“您有什么事让小丫鬟叫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过来。这么老远的…”

“我正想走走。”太夫人说着,就由儿子搀着走到了画案前。

云山雾绕中,一个老樵夫戴着蓑笠踽踽独行于羊肠小道间,孤寂落寞跃然纸上。

太夫人看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坐到了堂屋的罗汉床上。

徐令宜亲自沏了一壶老君眉给太夫人。

太夫人接过茶盅啜了一口,望着堂屋外初雪般的梨花,笑道:“这花到开的长。”

“今天春天来的晚。”徐令宜坐到母亲下首的太师椅上,顺着母亲的目光望过去,“不过,一旁的杏树到结了几个小青果。您等会要不要去看看。”

太夫人听着来了兴致,起身道:“我们去看看!”

徐令宜忙搀了母亲,丫鬟婆子簇拥着去了半月泮旁的杏林。

春光下,太夫人缓缓把元娘的决定告诉了徐令宜:“…都想到一块去了。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不是表里如一。”

徐令宜的脚步就顿了顿。

“娘,不管她是不是表里如一,既然元娘敢让她来照顾谆哥,必有能拿捏住她的手段。”他望着身边融融春日,“您就放心吧!”

太夫人就停下了脚步。

她打量着儿子,表情十分认真。

“怎么了?”母亲突然停下了脚步,徐令宜低头,就看见母亲眼中异样的目光,笑道,“您想说什么?”

“我听说小五让丹阳穿了小厮的衣裳,带着她跑到茶楼里听戏…”

徐令宜忙笑道:“娘,您放心。我会好好说说他的。他再也不会这样胡闹了。”

太夫人怔怔的望着儿子,沉默片刻,怅然地:“不用了,他们过得快活,我也快活。随他们去吧…”眼角微湿。

徐令宜不解地望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

第六十四章

大太太匆匆地下了马车,在垂花门前迎接的杭妈妈看她脸色苍白,眼睛浮肿,知道元娘的情况肯定不妙。一面跟着大太太往屋里走,一面急急地道:“忠勤伯府来了两个妈妈,说是请五小姐、十小姐和十一娘五日后到忠勤伯府赏春。”

大太太突然停住了脚步,杭妈妈差点撞到她的身上。

“忠勤伯府甘家?”大太太目光凌厉,“赏春?”

杭妈妈连忙点头:“是甘家七小姐派来的,请得极诚,大奶奶接了帖子。”

“大奶奶人呢?”大太太的声音有些严厉。

“在堂屋。”杭妈妈忙殷勤地笑道,“大奶奶前把几位小姐的嫁妆都拟了单子,正准备等您回来了商量着好去买些什么东西!”

大太太微微颌首,快步进了屋。

大奶奶忙迎了上前:“娘,大姑奶奶她…”

大太太眼角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虚惊一场!”不想过多地谈起这件事。

“那就好。”大奶奶庆幸,“我陪嫁里还有两支百年的何首乌,要不,给大姑奶奶送去补补身子?”

大太太略一思忖,竟然道:“也好。这样的好东西我一时也凑不到。”

大奶奶就让杭妈妈去拿,自己扶着大太太坐到了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然后接了丫鬟们上的茶,亲自端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啜了一口茶,道:“大老爷呢?”

大奶奶笑道:“被同窗拉去喝酒了。还嘱咐了外面的小厮晚上给他老人家留门。”

大太太脸色铁青,手里的茶盅就簌簌发起抖来。

大奶奶屏声静心,不敢多言。

半晌,大太太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了些。

“听说忠勤伯府的甘家七小姐给五娘几个下了请帖,想请她们去赏春?”

大奶奶忙应了一声“是”,笑道:“正等娘回来拿主意呢!”

“让她们去。”大太太表情淡淡的,突然转移了话题,“我让你给她们买嫁妆办得怎样了?”

大奶奶就从衣袖里拿了一份厚厚的单子出来:“这是我没事的时候拟的,您看怎样?”

大太太看得很仔细。不过,刚看了几行,就有小丫鬟禀道:“大太太,大老爷差人来问您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想问问大姑奶奶怎样了?”

大太太听了脸色就柔和起来,道:“回了大老爷,没什么事。”

小丫鬟应声而去。

大太太就将单子递给了大奶奶:“你想的很周到,就照你拟的单子买。要是钱不够,再添点也行。这两天就把这事给办了。”

前两天还说不急,慢慢买,要紧的是不要超了。怎么今天就…

又想到婆婆回来时的模样,心里若有所感。

大奶奶就笑着应了声“是”。

大太太又吩咐大奶奶:“我要让杭妈妈帮我办点事。”

大奶奶自然是应“是”,待杭妈妈拿了何首乌过来,就笑道:“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她是。”

大太太将何首乌交给了许妈妈:“送到大姑奶奶那里去。”

许妈妈应声而去。

大太太让大奶奶去拿了黄历来。她一边翻着黄历,一边吩咐杭妈妈:“你去趟刑部给事中黄仁黄大人的府上,就说下聘的日子就定在…”说着,翻到了三月初九,“…三月初九好了。”

大奶奶和杭妈妈都吃了一惊。

这是不是太急了些,离会试的日子不到九天。

如果说刚才大奶奶还有些怀疑,那现在,就很肯定了。

她不敢多问,笑道:“那我得准备准备才是。”

到了下聘的那天,女方要招待男方的来人大吃一顿的。

杭妈妈更是福身给大太太道了一声恭喜,这才笑盈盈地去了。

大太太并没有喜悦之色,神态间反而有了一丝疲惫:“我们刚搬进来,东西都新着,到时候在门口挂两大红灯笼就行了。至于酒席,什么东西燕京都有卖的,捡了贵的回来让灶上的婆子做了就是,又不是不会。”

大奶奶笑着点了头:“我这就去安排。”

大太太“嗯”了一声,又道,“你明天一早就去趟王夫人家里,请她做我们家的媒人!态度不妨诚恳些,能把她请来为好。”

大奶奶应了,大太太这才叫了珊瑚和翡翠几个进来给她更衣。大奶奶识趣地退了下去。

到了晚上,大家都知道大太太把五娘许配给了钱公子。

五娘脸色煞白。

紫薇和紫苑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吭。

十一娘知道了不由在心里叹气。

看样子,这位茂国公府的王公子问题不小?

冬青正服侍她洗脚,笑着和她说话:“听说大奶奶把嫁妆都买回来了,满满的堆了大半边屋子。”

十一娘笑道:“就是堆了一屋子,也顶不过薄薄几张银票。”

“那倒也是。”冬青笑着,拿了干帕子重新给十一娘擦了脚,这才拿了丝袜给她套上,“您说,要是钱公子金榜提名了,我们家岂不有了个进士姑爷?”

大周乡试是每年的十月,会试在次年的三月中旬,殿试在四月初一。

正好琥珀捧了衣裳进来,听了笑道:“今年参加会试的人可真多啊!”

冬青点头:“我们的大爷、二房的四姑爷,还有钱公子…要是都中了,那我们家就是一门三进士了。”

琥珀掩嘴而笑:“我们家早就一门三进士了。要说父子同进士。也不对,姑舅三进士?也不能这样说…哎呀,我们家好多进士!”

大家都哈哈哈笑起来。

那边大老爷听了却直皱眉头:“会不会太快了?哪有这个时候定亲的。还是等五月份再说吧!”

“老爷也有糊涂的时候。”大太太笑道,“等到了五月份,新科的进士出来了,这门亲事我们攀不攀得上还是两说呢?”

大老爷不以为然:“要是那姓钱的这样短视,这门亲事不要也罢!”

“看你。是面子要紧,还是女儿的前程要紧?”大太太嗔道,“这个事我说了算。”又道,“我有件事商量你。”大太太笑道,“你也知道,那姓钱的家境贫寒,我怕五娘过去了吃苦,想给一千两银子的压箱钱给她,你觉得怎样?”

看见大太太这么大方,大老爷自然很是高兴,连连点头:“好,好,好。”

到了初九那日,黄夫人一大早就带了银锭、如意金钗和八色果品、茶叶等物登了门,坐下来喝了一杯茶,罗家的媒人王夫人才姗姗而来。

两人交换了写着五娘和钱公子的泥金全红柬,黄夫人将带来的东西交给了罗家的人,由大奶奶陪着在内宅吃酒。

期间提起钱公子的住处:“…国子监旁边租了个两间的退步,这一时半会又找不到房子。只有等五月过后再商量婚期了。正好那个时候考完了,来个双喜临门。”

大太太想着,要是钱公子真的中了进士,那就得考庶吉士,如果再考中了庶吉士,就得在燕京再留三年。如果没有考上,少不得要在燕京侯缺。要是快的话,到了七、八月份就能谋个差事了,要是慢,恐怕要到明年开春也不一定。

她在心里划算着,笑道:“五月也快了些,不如等到九月份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日子。”

大户人家说亲,一年半载是常事,四年五年也平常。能得到罗家这样一句话,黄夫人已是很满意,忙笑着应了。

五娘的婚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第二天,大奶奶把钱公子带来的果品和茶叶等物分了两份,差人给二老爷和三老爷各送去了一份。

二太太和三太太知道了,都纷纷登门祝贺。

五娘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十娘和十一娘出来给众位长辈行礼。

大家说说笑笑去了五娘那里,五娘羞答答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十一娘却想起了昨天晚上听到的碎瓷声。

二太太就拉了五娘的手笑道:“我们家五小姐有福气,一嫁就嫁了个举人。以后定能挣个凤冠霞帔回来。”

三太太也笑道:“这也是大嫂的福气。”

大太太呵呵笑,看五娘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笑着请大家去了自己屋里。

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吃了午饭,开始抹牌闲话,七娘、十一娘陪在一旁看牌,十娘则坐在一旁磕瓜子。

打了几圈,七娘坐不住了,给十一娘使眼色,然后对二太太道:“娘,我们想去看看五姐。”

二太太正在整一个大三元,听着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免得在这里吵我。”

七娘笑嘻嘻地应了,拉了十一娘的手朝着十娘扬了扬下颌。

意思是问她去不去。

照着以前,十娘是理也不理的,这次竟然放了手中的瓜子:“母亲,我们也去看看五姐。”

大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见七娘挽着十一娘,点了点头。

三个人站起来就要走,早在一旁待得不耐烦的五爷和六爷立刻起身跟在了她们的后面:“娘,我们也去看五姐。”说着,一溜烟地跑到了她们前面,惹得七姐咯咯直笑。

三太太忙吩咐身边的丫鬟:“快跟了去。”

一群人去了五娘那里。

五娘正盘腿坐在临窗的炕前做针线。

七娘一见她就掩嘴笑起来,五娘抬头,板着脸,没有一点喜色。倒让七娘不好意思:“五姐,娘她们都在打牌,我们到你这里来歇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