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看见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太夫人却不置可否,淡淡地道:“皇后娘娘怎么说?”

“皇后娘娘听了什么也没有说。”二夫人神色凝重,想了想,道,“脸色素如白纸,问了丹阳的情况就走了。”

是啊,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的…除了沉默,还能怎样!

十一娘心里却升起淡淡的悲哀。

为什么女人的成长总是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也许,懵懵懂懂更幸福!

回院子的路上,徐令宜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十一娘也有心思──她一直觉得皇后娘娘生活的很顺心。并不是说她没有经历过什么波折,而是她夫妻恩爱,孩子健康。对于一个没有什么野心的女人来说,这已足够。可现在,她却要面临选择,一面是丈夫,一面是孩子,还夹杂着娘家,不管选择哪一种,都会十分痛苦。

两人默默回屋梳洗歇下,徐令宜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十一娘索性道:“候爷想不想和妾身说说话!”

徐令宜坐了起来:“没什么好说的!”却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来。

十一娘觉得好笑,心底的不快竟然淡了许多。

徐令宜已叹气:“皇后娘娘比我大两岁…”然后停住。一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的模样。

突然说起皇后娘娘,是在为她担心吧。

所以侧转难眠。

据说徐令宸十四岁就嫁了。两人感情再好,相处的时间也只限于小时候。

十一娘想了想,道:“小时候会不会给你讲《幼学》里的故事。”

《幼学》是大周比较普遍的启蒙课本。

徐令宜微怔,随后沉吟道:“会!‘萧曹相汉高,曾为刀笔吏;汲黯相汉武,真是社稷臣。召伯布文王之政,尝舍甘棠之下,后人思其遗爱,不忍伐其树;孔明有王佐之才,尝隐草庐之中,先主慕其令名。乃三顾其庐’就是姐姐告诉我的…”

十一娘注意到他说的是“姐姐”,而不是“皇后娘娘”。

皇亲国戚,先是君臣,后才是亲戚。

有时候,君臣之义会把亲戚之情压得抬不起头来,甚至是扭曲变形。

“当时我就想,如果我是那孔明该有多好,可以在帝王面前摆架子。可以安邦定国,可以名垂青史…”他望着帐顶,表情很柔和,“那时候我连描红都描不好,先生说我好高骛远,族学里的人也笑我做白日梦。只有姐姐,夸我有志气。还说,将相不问出身,要紧的是自己有本领。让我好好跟着先生学,先把眼前识字、读书这些小事做好了,积少成多,以后就能做大事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只有七岁,二哥十二岁,娘正在为给二哥换先生的事发愁。姐姐领着丫鬟采了榆钱叶子在厨房里做榆钱饼我吃,结果不知道是谁不小心,火星把一旁的柴草点着了…”他笑,“我还记得,姐姐当时的丫鬟叫素娥和青娘。素娥吓得大哭起来,青娘则用裙子罩了姐姐的脸就把她往外拖。姐姐哭着喊我的名字,把管厨房的婆子给招了来,结果发现丢在灶旁的柴草冒着烟。我们几个在那里又是哭,又是跳脚…”

十一娘可以想像当时的搞笑的场面,嘴角也翘了起来:“后来肯定被狠狠地责罚了吧?”

“嗯!”他望着十一娘,黑暗里,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我和姐姐被禁足,一个月不许出房门。素娥和青娘被罚到厨房里洗一个月的碗…”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说他的字写得不好,姐姐想办法给他找帖子;说他背不出书来,姐姐怎样陪着他;说他和人打架撕破了衣裳,姐姐如何瞒着太夫人给他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十一娘听十分唏嘘。

如果徐令宸像茂国公家的大姑奶奶姜夫人那样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会不会要幸福得多。

至少,不会置身于这样的危险之中吧!

念头闪过,话已出口:“当初怎么让姐姐嫁给七皇子的呢?”

徐令宜怔忡了片刻,声音低了下去:“七皇子生母早逝,翰林院邓敬之先生是他的师傅。邓先生和爹是发小,又是莫逆之交。邓先生觉得七皇子性情温和,品行高洁,姐姐温柔敦厚,操行出众,是天生的一对。就想做这个大媒。爹之前也见过七皇子几次,觉得他仪表堂堂,生于皇家,不仅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恶习。反而行事踏实稳重。虽然内廷无撑腰之人,但毕竟是皇子龙孙,封爵拜王是少不的。姐姐要是嫁过去,也吃不了什么苦。觉得不错。然后邓先生向皇上一提,皇上也觉得好。姐姐就嫁了过去。”

“谁知道,世道变得那么快。先有太子的‘巫咒案’,后有吴皇后投缳身亡,又有几位亲王或被圈禁,或自杀身亡。先帝当时年事已高,疑心忡忡,不仅不安抚几位皇子。反而利用此事对朝中有功重臣进行清洗。爹看着情况不对,再不想法子只怕七皇子和姐姐迟早也难得善终。正好七皇子也为这件事商量爹,想角遂一直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

爹思来想去,觉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机一博。于是变卖了家中大部分产业,想办法走通建宁侯和寿昌伯,与当时因无子被立为皇后的太后娘娘说上了话。有了皇后娘娘的支持,加之皇上敦约谦谨,姐姐又先后育下三子,先帝这才下决心让皇上承了大统…有了现在的永和之治。”

语气已是怅然。

十一娘只能安慰他:“皇后娘娘那样聪慧的人,不会有什么事的!”又觉得这种安慰太苍白,伸出手去握住了徐令宜的手。

徐令宜很意外妻子的主动。

想到昨晚她蜷缩在自己怀里时那种柔软的感觉…立刻回握了十一娘的手:“到我这边来。”

这种时候,于理于情都不应该拒绝。

十一娘略一犹豫,移到了他的被子里。

她在女子中不矮,可与徐令宜相比,立刻显得娇小纤细,被他搂在怀里,手脚都是暖烘烘的,十分舒服,身体就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

徐令宜立刻感觉到了她的不同──之前睡着了身体才慢慢柔和下来。

他突然想到在军营时听到那些将官们挤眉弄眼的只言片语:“…女人要到花信年纪才知热知冷。那些小丫头片子知道些什么…像我那浑家,生了三个孩子才有些味道…”他当时只觉得把自己的私事拿出来说十分的腌臜…现在却心中一动,手就慢慢地顺着她的衣襟伸了进去。

身体果然一紧。

他不由在心底暗暗叹一口气。

停下来。

低声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哭丧呢!”

用了和昨天一样的淡然口气。

十一娘“嗯”了一声。

徐令宜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到均匀。

怀里人的就慢慢松柔下来,还轻轻地调整了一个姿势,朝着自己怀里挪了挪,自己的手就落空地垂了下去。

徐令宜觉得十分有趣。

手是离开了她的身体,可她整个人都贴在了自己的怀里。发间的香味若隐若现地往他鼻子里钻,让他有些蠢蠢欲动…这算不算是因小失大。

他不由嘴角轻翘。

想了想,舒展了一下身子。

怀里的人立刻像小猫似地警觉的缩了起来。

徐令宜很想笑。

翻身侧卧,却把她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里。

她挣扎了几下,见他没有什么动静,就磨蹭着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给自己找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慢慢松懈下来。

徐令宜已经很肯定。

只要他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她还是很愿意和自己在一起的。

非常的孩子气。

脑海里闪过她如三月烟雨般朦胧的眼睛…那个时候,很痛苦吧。

他比谁都更清楚她的娇柔,能采了红丸。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念头一起,心里有异样的感觉慢慢弥漫。

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悲伤,是酸楚还是怅然,是怜惜还是愧疚…五味俱全,让他觉得不舒服。

见徐令宜睡着了,十一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虽然早已做好了忍耐的准备,可夫妻之间不应该只有忍耐吧?一次、两次可以说是暂时不适应,如果总这样,就是个傻瓜心里也会有疙瘩吧?何况是徐令宜这种人。偏偏她又没有把握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

得想个办法…

十一娘有些烦燥地翻了个身,却引得身边人含糊不清的嘟呶。然后,被抱得更紧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腊月初四,五皇子移至城外的黄叶山暂安,沿途设亲王仪卫。初六,赐五皇子谥号为“悼敏皇子”。大小官员、内外命妇也结束了哭丧仪式。

这其间,二夫人又见了皇后娘娘一次。

皇后娘娘不置可否,对此事没提一个字。

二夫人不免有些焦虑。

“这个傻孩子。”太夫人抹了抹眼角。

徐令宜沉默良久。

“就随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二夫人欲言又止,最后道:“既然如此,还请侯爷早做打算。”

徐令宜点头,开始频频在半月泮招见幕僚。

十一娘则写了诗经里的《谷风》,长宽一尺,长两尺,用绡纱绣成屏风。

这是受了大太太给太夫人绣寿屏的启发。她准备用这个引诱慧姐儿对刺绣发生兴趣。没想到的是,贞姐儿看了竟然也十分的喜欢,连声追问:“这就是仙绫阁闻名天下的双面绣吗?”

十一娘点头,道:“你帮我分线吧!”

贞姐儿欣然应允。去太夫人那里吃饭的时候讲起这事:“…那线要分得极细,像头发丝似的。母亲身边的冬青十分擅长做这事。”

太夫人笑着点头:“有这样好的师傅在旁边,要记得偷师才是。”

大家都笑起来。

二夫人也道:“让我做鞋做袜还可以,刺绣就流于平庸了。贞姐儿要好好跟着你母亲认真学习。”

见大家都鼓励她跟着十一娘学刺绣,贞姐儿没有了顾虑,整晚都笑得很高兴。以至于谆哥看了也道:“我要帮姐姐去分线。”

“分什么线!”二夫人轻笑道,“过了年就给你找个先生,和哥哥们一起到外院读书去。”

大家说起先生的事来。

十一娘想起赵先生,不免有几分可惜──如果府里的西席是自己的人就好了。

“我看你抽空给邓先生去封信,请他老人家推荐一位先生来。”太夫人沉吟道,“邓先生虽然如今致仕在家,可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几年,又曾为帝师,总比我们这样盲人摸象的好。”

徐令宜道:“我上月已给邓先生去了信。邓先生回信说,如今欺世盗名之人多,潜心学问的少…听那口音,竟然没个合适的人选。”

“邓先生成了帝师,威仪日隆。”二夫人听着淡淡地道,“看天下士子都不过尔尔了!”

徐氏母子不由沉默。

回到家里,十一娘服侍徐令宜歇下,自己另铺了被褥。

“怎么了?”

这几天都一个被子里睡,怎么又各睡各的了。

徐令宜纳闷。

自己又没有逾越那个距离。

十一娘脸色微红:“我,我小日子来了…”声音低不可闻,“有血腥味…免得你不舒服。”

徐令宜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傻瓜。”把她抱到自己被子里,又捂了她的腹部,“痛不痛。”

十一娘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徐令宜是在问她痛不痛经。

她很是不自在:“我挺好的。没哪里不舒服。”

“怎么就不顺日子?”徐令宜低声道。

“我不知道。”之前年纪小,不对日也是正常的。后来冬青跟许妈妈说,许妈妈说,看两年再说。结果没等上两年,她就嫁了人…徐家看病请太医院的太医,或是请皇上恩旨,或是请相熟的太医私下出诊,每次都很麻烦。她怎么好意思初来乍道就为这事兴师动众…

“明天请了太医来看!”果然开口就要请太医。

十一娘沉吟道:“明天是腊八,宫里有腊八粥赏下来,要供奉。我还请了杜妈妈来给贞姐儿穿耳洞。”

“什么事有这事要紧。”徐令宜道,“都放一放,让太医来看看才是正紧。”

“我是怕正月里还吃药,不吉利。”十一娘怕太夫人忌讳这个,“何况明天还是腊八。不如等正月过了再说吧?”

“开春三哥就要走了,你只会更忙。”徐令宜很坚持,“就这样定了。”

十一娘不能再拒绝,低声应了,徐令宜俯身去吹了灯,两人歇下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送走了徐令宜,贞姐儿过来给十一娘问安,刚坐下来,三位姨娘来了。大家说了几句话,十一娘带着贞姐儿去了太夫人那里。

三夫人正和太夫人说着过腊八节的事,二夫人端了热茶坐在一旁听。

太夫人见两人进来,招了她们过去坐下:“你们也都听听!”

十一娘恭声应“是”,贞姐儿却脸色微红。

和三夫人见过礼,大家分尊卑坐下,三夫人看了十一娘一眼,才接着刚才打断的话道:“…由晚香负责,昨天晚上就开始熬。按惯例,待宫里的赏赐下来供奉到了佛堂,再供奉庭树、井灶。至于送到永昌侯府、忠勤伯府、威北侯等人家的腊八粥,依往年的惯例在粥盒里铺上果脯、荔枝肉、桂元肉、桃仁松子摆成吉祥图案赶在辰初之前送到。做腊八蒜、渍白菜也都准备好了,只等吃了腊八粥就开始做了。”

太夫人微微点头,吩咐道:“别忘了派人到南海去起冰。”

三夫人笑道:“放心吧,忘不了。要不然明年夏季府里没有冰镇酸梅汤喝,岂不要被絮叨得没个站的地方。”说着,笑望了二夫人一眼。

太夫人就望着二夫人微微叹一口气:“你真的不留下来!马上就要过年了…”

十一日,二夫人过了五皇子的“初祭礼”就会回西山──那天大家要到祭坛所读祭文、奠酒、行礼。

她笑道:“等过两天春暖花开了,我请您到我那里踏青去。”委婉地拒绝了太夫人的挽留。

太夫人眼神一暗,吩咐三夫人:“家里有的,西山那边也要准备一份。”

三夫人好像早就预料到会这样,笑道:“我早已备下了。到时候肯定少不了二嫂的。”

二夫人朝着三夫人微微地笑:“多谢三弟妹操心了。”

“二嫂说哪里话,这是我份内之事。”

两人寒暄着,有小厮进来禀道:“太医院的刘医正来了。”

大家一怔。

徐令宜说风就是雨,一大早就请了太医来。

十一娘有些措手不急,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道:“是我有些不舒服。”

太夫人听了忙道:“你哪里不舒服?怎么也不说一声?这两天跟着在我面前跑前跑后的!”

十一娘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好。

三夫人就“啊”了一声,满脸惊喜地道:“四弟妹难道是有了?”

“不是,不是。”十一娘忙解释道,“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她知道太夫人希望家里热闹,怕三夫人误导了太夫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怕太夫人会伤心。

就这样,太夫人脸上还是闪过失望之色。

刘医正隔着帕子给十一娘诊了脉,太夫人紧张地问:“怎样?”

“年纪还小,身子骨也有些虚。”刘医正笑道,“调个一、两年就好了。”

太夫人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亲自陪着年过六旬的刘医正去开了药方,嘱咐杜妈妈把药方交到白总管的手里:“按着这方子抓药,回来给我看了再熬。”

杜妈妈应声而去。

十一娘很不好意思──惹得太夫人也不安,还亲自过问。

太夫人想着十一娘把自己日子排在小日子前后,以为她心里不高兴,安慰她:“没事,没事。我们家又不是那些寒门祚户,吃不起人参燕窝的。”

十一娘很感激太夫人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安慰自己,忙道:“我会好好吃药的。”

太夫人笑着点头:“这才是正理。”

正说着,宫里赏的腊八粥来了。

大家接了粥,赏了宫里来的人,照着以前的惯例奉了粥,全家人围着吃了粥。十一娘的药来了。

太夫人仔细辩认了好一会才将药交给杜妈妈:“就到我院里熬了,每日到我这里来问安的时候服侍四夫人喝。”

杜妈妈笑着接了过去,十一娘忙上前向太夫人道谢。

“你直管把身子骨养好。”太夫人道,“其他的都不用操心。”然后由二夫人陪着去歇午觉。

十一娘就把杜妈妈请了自己的住处,用顶针索线帮贞姐儿穿了耳洞。

“痛不痛?”她看着贞姐儿脸都白了。

她醒来的时候就有了耳洞,前世又没有穿过,不知道穿耳洞是什么感觉。

贞姐儿摇头:“不痛!”

就是痛也没有办法。怕以后被婆婆嫌弃。

十一娘送了杜妈妈一对赤金手镯、一对赤金寿字填青石簪、一对翡翠镯子做谢礼。

杜妈妈没客气,笑着道谢接了告辞。

十一娘亲自把杜妈妈送到了门口,这才转身回屋带着贞姐儿绣屏风。

酉初差两刻,徐令宜还没有回来,也没差个小厮过来说一声。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十一娘很是担心地带着贞姐儿去了太夫人那里。

行了礼,二夫人立刻就发现了贞姐儿的不同,笑着开了箱笼,拿了一对小小的赤金石榴花耳坠给贞姐儿:“一不留意,我们贞姐儿已经是大姑娘了。”

太夫人也发现了,笑道:“又是十一娘的主意吧!”

贞姐儿脸色微红:“母亲说腊八穿耳洞好。”

太夫人就让魏紫拿了对小小的赤金银杏叶的耳坠给贞姐儿:“换着戴吧!”

贞姐儿道谢接了。

三夫人就笑道:“我的改天补上。”

贞姐儿还是道了谢。

有小厮跑进来:“侯爷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听说徐令宜回来了,十一娘和贞姐儿忙迎了过去,行礼后拥着他去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太夫人未等他起身,已急急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指了对面让他坐下。

“皇上留我说了会话,正好宗人府来人回五皇子的初祭礼,就又多坐了一会。”

五皇子的丧礼辍朝三日,服丧五日,十一日是“初祭礼”。

太夫人立刻道:“皇上怎么说?”

徐令宜苦笑:“金银纸锭一万、纸钱一万、馔筵三十一席、羊十九只、酒九尊。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的宗亲、公侯伯以上四品上官员和内、外命妇齐集祭所,读祭文、奠酒、行礼。”

大家都吓了一跳。

“金银纸绽一万、馔筵三十一席,”二夫人沉吟道,“会不会太多了些…”

徐令宜点头:“不仅我,就是宗人府也觉得太多了。可皇上的态度十分坚决,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这样定下来了。”

二夫人望了徐令宜一眼。

徐令宜微微点头。

两人没再说话。

太夫人也陷入沉思中。

十一娘就朝着贞姐儿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退了出去。

迎面碰到谆哥脸色红润地和太夫人屋里的小丫鬟小芍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

看见十一娘和贞姐儿,他大声道:“母亲,我今天踢了十一个,比小芍多三个。”

十一娘见簇拥着他的小丫鬟手里还拿着几个毽子,知道他们在后罩房踢毽子。笑着上前摸了摸他的头:“已经可以踢十一个了,不错,不错!”

他扬着小脸笑,有些得意。

“你爹爹在里面跟祖母说话,我们小声些说话。”十一娘低声嘱咐他。

谆哥立刻点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对小芍道:“我们明天再踢。”

小芍低声应“是”,跟着随谆哥进来的丫鬟、媳妇子齐刷刷地蹲下给十一娘行礼,刚起身,徐嗣勤、徐嗣谕和徐嗣俭过来了。

谆哥立刻朝着他们低声道:“爹爹在里面和祖母说话,要小声说话。”

这几天家里气氛紧张,几个孩子都知道,现在听谆哥这么一说,眼底都露出几份不安来,轻手轻脚地上前给十一娘行礼,内室却传来太夫人的声音:“是勤哥、谕哥他们来了吗?”

“是!”徐嗣勤立刻大声回答。

“进来吧!”太夫人道,“你四叔也在这里!”

徐嗣勤三人整了整衣襟进了内室。

十一娘也牵着谆哥和贞姐儿跟了进去。

孩子们给长辈行了礼,三爷和三夫人来了。

他们看上去有黯然,一改往日的笑语盈盈,从眉宇间透着喜悦的神态。

三爷关心地问起五皇子的“初祭礼”来。徐令宜简单地说了说,俩口子不由啧舌,三夫人更是笑道:“皇上既然给了这样的恩典,对我们家皇后娘娘还是恩宠有加的。”

太夫人、徐令宜和二夫人都没有说话,脸上更无喜色,屋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三爷就猛朝着三夫人使眼色。

三夫人尴尬地道:“我,我说的不对吗?”

十一娘见了道:“想来是这样。”又问身边的小丫鬟:“去看看,饭菜准备好了没有?”

太夫人三人的脸色微微有些缓和。

大家看着不由松了口气。

小丫鬟应声而去,五爷和五夫人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太夫人笑起来:“你们怎么也来了?”

五爷给太夫人行礼──太夫人早免了五夫人的礼。

“难得这样悠闲,过来这里热闹热闹。”

正说着,小丫鬟进来禀道:“妈妈们说随时可以上膳了。”

“那就上膳吧!”太夫人说着起了身,二夫人忙上前搀扶着,大家簇拥着去了东次间。

吃过饭,太夫人谁也没留,让大家都快些回去歇了:“又要过年,又要去参加初祭礼和大祭礼。”

徐令宜恭声应“是”,众人也就各自散了。

回到屋里,徐令宜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洗漱过后两人上了床。他仰躺下,望着帐顶长长地吁了口气,低声道:“今天礼部来商量五皇子的事,皇上一改往日的温和,表现的非常固执…甚至有些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

十一娘听着身子一震坐了起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徐令宜表情有些茫然,回忆道:“也不完全是…就是特别的生硬。礼官不过说了一句‘礼同亲王金银纸锭也多了些’,皇上骤然跳起来,顺手就一个砚台砸了过去。要不是贺公公挡了一下,那礼官只怕要血溅五尺了…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样大的脾气…我看着他心情不好,待礼官走后略坐了一会就准备告辞…皇上却单独留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在暖阁里枯坐了半天。又让我退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皇上把人叫了去,却又无语地枯坐…

十一娘脑子飞快地转。

他是皇上,有什么话不能说?

他们是君臣,更是郎舅…君臣,自然什么话都能说,可如果是郎舅,有了五皇子的死,这样的沉默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十一娘小心翼翼地问:“侯爷也没有主动和皇上说些什么吗?”

“怎么能不说话!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几句问候罢了。”徐令宜无奈地撇嘴一笑,眸子里闪过一丝自嘲,“邓先生的态度你也知道。他在翰林院三十几年,竟然没有好一点的先生介绍过来,完全是副急急撇清的样子。我只怕是多说多错!”话到最后,已是怅然。

邓先生急急撇清,说明什么?

是现在的情况很复杂,连身为帝师的邓先生也不想搅进去?还是说邓先生觉得皇上会“狡兔死良弓藏”而不愿意与徐家走得太近?还是如今已有了帝师的荣誉,单纯地想独善其身而已?

十一娘斟酌道:“侯爷,您不是说年后就要辞官的吗?我看,不如就现在辞…”

她想到三爷和三夫人这段时间的改变。

知道要外放,夫妻俩整天笑盈盈的,三夫人更是把管家当成烫手的山芋般尽心尽力地告诉自己怎样管家。说到底,是因为有了对新生活的憧憬才会有这样的改变。如果徐令宜失诺,固然事出有因,可强烈的失望之余,夫妻不可能没有一点点的怨怼。当家不当家的十一娘到不强求。现在的状况,不当家她还轻松些。何况三夫人虽然有点贪,但水清则无鱼,谁坐到那个位置上都是一样。说起来,三夫人干得还挺不错。精减了不少位置,家里的开支也比元娘在的时候少了些…

徐令宜苦笑:“我何尝不想。可这个时候,只怕皇上以为我是以退为进,反而生出罅隙来。”

十一娘听了道:“娘说,您小的时候,常常进宫去看皇上,皇上待侯爷像自己的亲兄弟。您打破了顺王的头,还是皇上想办法掩过去的。”

徐令宜眼神一暗:“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十一娘却道:“虽然如此,但小时候的情份在那里。您前两天不也和妾身说起小时候和皇后娘娘在一起的事了吗?皇上未必就不记得。”她声音舒缓,有些低沉,在这沉静的夜里,像杯醇厚的茶,有直指人心的暖意,“何况您又是小的,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就是赖着、痞着也能把为难的话出口来…”

皇上不管是出于关心还是忌讳,对徐家肯定是很关注,家里的事未必能瞒得过皇上的耳目。不如打悲情牌,委婉地对皇上坦诚家里的事,一来可以避免皇上认为徐令宜是在玩以退为进的把戏;二来可以把君臣关系淡化,强调亲戚关系;三来可以弱化徐令宜的形象,甚至是弱化徐家的形象──男人以建功立业为衡量的标准,在这一方面徐令宜无疑是强者。如果这样一个强者都有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只能无奈地隐忍,相信皇上对徐令宜的能力会重新衡量,甚至会很乐意见到徐家内部的矛盾,有可能因此三爷的仕途走得更顺当。

徐令宜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妻子的意图。

他良久没有做声。

毕竟是世家子,傲气在骨子里。让他以这种事为由退出官场,只怕一时半会难以接受。

十一娘也没有指望自己三方两语就能让他改变主意。轻声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价。何况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徐令宜听着不由凝望着妻子,陷入了沉思。

十一日在思善门举行了初祭礼,十二日内务府的官员为五皇子举行了“绎祭礼”。场面也很宏大。金银纸锭和纸钱各两千、馔筵五席,羊五只,酒五尊。十三日行大祭礼,皇上亲临,礼同初祭,只把九尊酒改成了五尊酒。就在这个时候,皇后娘娘病了。皇上下旨让太夫人及永平侯夫人去宫中探视。

太夫人忧心忡忡,一夜没睡,第二天一大早,神色疲倦地带着十一娘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气氛凝重,太后娘娘早她们一步来探病,太夫人、十一娘在外立等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到了晌午,太后娘娘起身告辞。

皇后娘娘亲自送出门。

十一娘发现她妆容艳丽,目带戚色,难掩眉宇间的倦怠,心里不由一紧。

第一百七十章

太后娘娘好像这时才发现太夫人和十一娘,惊讶道:“太夫人来了怎不让人禀一声。”又训斥身边的人,“太夫人是当今皇上的岳母,岂是那些寻常外命妇所能比拟。以后太夫人求见,直接通禀就可以了,不用等候。”

有内侍立刻上前应“是”。

太夫人忙跪下磕头道谢,十一娘跟在太夫人身后,自然是有样学样。

太后娘娘亲自上前携了太夫人的手:“我也盼着太夫人进宫和我絮叨絮叨。”十分感慨的样子,“如今能在我面前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让人不能不服老啊!”然后要折回坤宁宫,“我们说说话儿。”

太夫人恭声应“是”,随着太后娘娘去了皇后歇息的东暖阁。

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分主次坐下,赏了太夫人锦杌,十一娘则立在太夫人身后。太夫人问了皇后娘娘的病情:“…听到皇上传旨,老身担心了一夜。”

“我没事。”皇后娘娘安慰太夫人,“只是偶感风寒,有些不舒服。吃了刘医正的药,好了不少。”

太后娘娘也笑道:“太夫人不用担心。我天天来看皇后。昨天还有些咳嗽,今天上午到没有听见了。”

太夫人点头,客气道:“皇后娘娘有太后娘娘在身边,想来身体很快就能恢复了。”

太后娘娘望着皇后娘娘笑道:“我也只是来给她做个伴。”说着,转移了话题,“丹阳还好吧?听说前两天不舒服?”

太夫人道:“小孩子家,又是头一胎,不懂事…”

两人家长里短,十一娘恭顺地立在太夫人身后,眼睛睃向皇后娘娘。

她面带微笑,神色一如往昔般的温和,游离的目光却透露了她的心不在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人不怕身体有残疾,怕就怕心理有残疾。

她这样怏怏的,分明是心里有事。如果是个普通的女子,和闺蜜抱怨几句,气消了,也就好了。偏偏她贵为一国之母,一举一动不能有半点的越僭。有时候,随口一句话都会被无限地放大,何况是涉及到帝后体面、皇家辛秘的事,她就更不能开口向谁说了…皇帝自称为“孤”,皇后又何尝不孤寂!

想到这里,十一娘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皇后娘娘。

时间一长,皇后娘娘也有所感,凭着感觉望过来,就看见自己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弟媳朝着她眨了眨眼睛。

皇后娘娘微怔。

再次睁大了眼睛望过去。

十一娘朝着皇后娘娘淡淡地笑了笑。

皇后娘娘眼底闪过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待太后和太夫人的话告一段落,皇后就问起太夫人十一娘的事来:“…说是永平侯夫人身体不好。我后来人不舒服,就没找刘医正来问话。可诊出到底是什么问题没有?”

这个话题不应该由她回答。

十一娘低下头。

太夫人道:“她的小日子总是不对,让刘医正帮着把了把脉。”

“哎呀!”太后娘娘道,“这可是大事。不能马虎。”

“谁说不是。”太夫人苦笑,“如今正吃着药呢!”

皇后娘娘就招了十一娘过去:“随我到东次间来。”把身边服侍的留在了正厅。

十一娘乖顺地曲膝行礼应“是”,随着皇后娘娘去了东次间。

太夫人很是意外。

太后娘娘看着却愉悦地微微一笑。

看样子,皇后是临时起意单独招了自己的弟媳去问这个事去了…徐家子嗣一向单薄。徐令宜到如今也只有一个嫡子,还是有不足之症。也不怪皇后听了很是紧张。

念头闪过,太后娘娘笑着让人端了杏仁花生露来:“是厨房新做的,味道还不错。”

太夫人笑着道了谢,心里却惦记着在东次间的皇后和十一娘。

坐到临窗的大炕上,皇后娘娘望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十一娘,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十一娘当然不会无缘无故那样大胆地凝视自己,还朝着自己笑。可和一个并不熟悉,比自己儿子大不了两岁的小姑娘谈家庭兴旺,夫妻之密,她还没有那样的迟钝!

她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犹豫来。

十一娘看在眼里,主动出击。恭顺地微垂着头,低声道:“臣妾微恙,不仅侯爷亲自过问,还劳烦娘娘垂问,臣妾心里实在很是不安。”说着,曲膝福了福,道,“臣妾刚刚嫁过来的时候,看侯爷威仪隆重,心里十分害怕。”她面色微赧,讲起徐令宜为孩子的事侧转难眠之事,“…这才知道侯爷实际上是面冷心热之人。”然后说起三夫人借着施粥之际将好米换霉米的事,“侯爷宽宏大量。不仅没有责怪三爷和三嫂行事不当,反而自省其身,亲自前往阜城门去处置,又连夜约了三爷谈心…”把三爷和三夫人的想法、徐令宜准备辞官让三爷出仕以全大家颜面之事告诉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刚开始神色淡淡的,十一娘越说,她的表情越认真,待说到徐令宜要辞官,她已面露愕然:“侯爷怎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

“侯爷行事端方,又涉及手足之情、兄弟之义,要不是我与侯爷同居一室,也不能窥其深意。”

皇后娘娘听着一怔,望着十一娘,神色和煦:“夫人对侯爷的事,倒是很上心。”

十一娘听着不由暴汗。

却又不能否认。

“侯爷高风亮节,臣妾很是景仰。”当着做姐姐的皇后,十一娘只好昧着心给徐令宜戴高帽子。

皇后娘娘见她虽然显得镇定从容,但面颊微红,眼底闪过一丝忐忑,却觉得她是在极力地掩饰对徐令宜的关心,眼底有了一丝笑意。

“臣妾蠢钝。无力管那朝廷社稷之事。只能从日常之事上尽心尽力地照顾侯爷,不让侯爷为家中琐事而烦心。”十一娘道,“天冷了为侯爷烫个手炉,侯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和侯爷说几句笑话,帮着照顾谕哥、贞姐儿和谆哥…”

皇后娘娘听着面色一凝,喃喃道:“不让侯爷为家中琐事而烦心…”

十一娘点头,就把徐令宜在五皇子死后深夜回忆小时候与皇后娘娘在一起的事细细地告诉了皇后:“…纵然有心,也只能当着臣妾说说罢了。第二天还要像个没事人一样的出门。臣妾看在眼里,实在是为侯爷心酸。”说着,拿出帕子来抹了抹眼角,“更担心着皇后娘娘和皇上──娘娘除了是亲生母亲,还是一国之母,皇上除了是亲生父亲,还是一国之君,不仅那些史官看着,还有满朝的文武大臣看着,比起侯爷的处境来,不知道要艰难多少。”

她说着,皇后娘娘眼角就有了水光闪现。

还能流眼泪就好…

十一娘暂松一口气,然后跪了下去:“都是臣妾胡言乱语,惹娘娘伤心了!”又道,“要是让侯爷知道了,还不知道有多难过。”

皇后娘娘望着她,没有做声。

十一娘却没有时间和她相对无言。

跪着道:“我来的时候,侯爷让我给您带话。说,您想怎样就怎样,不必有其他顾忌。他既是臣子,更是您的同胞弟弟,纵然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您一句话,他都会照您的意思办的。”

皇后娘娘的目光渐渐炙热如火,盯着她道:“我要是让他帮我杀人呢?”

十一娘定定地回望着皇后娘娘,神色安祥平和,好像皇后娘娘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般的从容回答道:“侯爷说,他手下既有猛士也有谋士。不管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让臣妾带个口讯去即可。他们家虽然借着内务府赚得盆满钵满,富甲天下,可我们徐家也不是吃素的。赚钱比不上,断那些人的来路,一拍二散的事却也不难办到。”

皇后娘娘听着半晌没有做声,眼角却有晶莹的泪水。

“四弟,还是那副拗脾气。”说着,已泪如雨落,“你跟他说,让他别乱来。”泣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是那瓦罐,我胞弟却是那细瓷,碰坏了他们赔不起。皇上现在只是顾着当年之恩…可虎毒不食子。皇上自有定夺。万不可坏了皇上的大局。让仇者笑,亲者痛。”

十一娘错愕地望着皇后娘娘。

她以为自己还要废很多的口舌。没想到…

皇后娘娘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她要的只是一个让自己扭转心态的台阶和契机而已!

皇后娘娘望着十一娘眼底的意外,知道自己的转变让十一娘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