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冬青拿这个说事,她怕十一娘误会。

琥珀不由朝十一娘望去。

就看见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笔挺,俏脸微扬,望着她们的目光中充满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琥珀心中一震,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

而冬青见琥珀嘴角微翕,欲言又止。知道自己戳到了她的痛处。心头一松,跪着上前两步,卑微地伏在了地上:“夫人,自您从福建回来就是我和滨菊在身边服侍。那时候您才八岁,病的只剩一口气了,大家都怕担责任,谁也不敢到您屋里当差。是我和滨菊,一口粥一口药,没日没夜服侍了您整整半年,这才把您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琥珀就看见十一娘身子微微一颤,缓缓地低下了头,凝视着脚下的冬青。

“是啊!那个时候,为了让我有口热粥吃,你打掩护,滨菊下手,从外院的大厨房里偷了个小泥炉子来,半夜把毡毯挂在窗棂上熬粥给我喝。”她的声音比平时要显得清冷一些。

冬青精神一振,抬起头来,看见俯视她的十一娘嘴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声音很温和,却不像往日那样亲切,“我虽然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你们做过什么,我们知道。我当时就想,以后不管怎样,我都要尽我所能去照顾这两个人…”

“夫人!”冬青泪如雨珠顺着梨花般的面孔落下来,“那时候我们在罗家,每日担惊受怕,今日不知道明日的事。打破个碗盘都要照价赔偿。每个月二两的月例,什么都要打点。实在没法子了,您带着我做绣活,辛苦了三、四个月,得了七两银子,欢喜得不得了…”

琥珀悄悄退了出去。

这是十一娘以前的生活,现在她是高高在上的侯爵夫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自己以前的苦难被人知道。

屋檐下,当差的小丫鬟正捂着嘴哭得肝肠寸断,几个同样当值的小丫鬟或同情、或怜惜或幸灾乐祸地望着她,却没有一个人敢擅离职守地过来劝她。

看见琥珀出来,立刻跪在了她的面前:“琥珀姐姐,琥珀姐姐,我拦了,没拦住。真的,我真的拦了!”

不知道夫人和冬青最后谈得如何?要是夫人念着旧情让侯爷收了冬青,今天处置了这小丫鬟,岂不是打了冬青的脸。

琥珀有些犹豫,就看见陶妈妈和滨菊一面低头找着什么,一面朝这边来。

滨菊性格直爽,小丫鬟们做错事骂归骂,可也愿意教。大家都愿意亲近她。她怕这小丫鬟当着滨菊的面喊冤把冬青闯门的事扯出来让陶妈妈笑话,忙吩咐那小丫鬟:“你先回屋里反省反省,等想清楚了,再来找我说话。”

小丫鬟抽抽泣泣地走了。

滨菊远远的就看见琥珀站在屋檐下训丫鬟,又烦陶妈妈非这么一直找到十一娘的正院来而没借口脱身,急步上前和琥珀打招呼:“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小丫鬟做错了事,我说了几句。”琥珀笑着敷衍着,上前给陶妈妈行了个礼,问道:“我看着你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丢了?怎么找到正院里来了?”

陶妈妈忙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又问琥珀:“和夫人说完话了。”然后伸长了脖子朝门口望了望,“怎么站在这里,侯爷回来了?”

滨菊以为陶妈妈是怕丢了东西被琥珀知道了失了颜面,也就没有做声。

琥珀笑道,“冬青姐正和夫人在里面说话。我在外面站一站。”

陶妈妈听着,就笑起来。

眼睛深处有种隐藏的畅快。

琥珀看着心中一动。

侯爷要收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定下来的。冬青纵然有这心,完全可以找个机会私下里和夫人好好说说…却在自己和夫人说话的时候闯了进来。而且还不顾自己在场的畅所欲言。

她就笑着问滨菊:“你和陶妈妈刚才一起去哪里了?”

“陶妈妈奉了夫人之命把嫁妆单子拿给冬青看…”滨菊简单地说了说,瞒下了陶妈妈丢嫁妆单子的事。

琥珀听着心中隐约有些明白。既恼陶妈妈生事,又气冬青不争气。只觉得胸口发闷,透不过气来。脸上就透出几份不快来。

滨菊不知原由,反问琥珀:“你这是怎么了?”

想到刚才滨菊陪着陶妈妈明明在找东西,自己问起却瞒着不说,琥珀又怪上滨菊是个没脑子的,忍不住朝着陶妈妈娇笑了一声,说了一句“我要和滨菊姐姐说几句”,然后把滨菊拉进了厅堂。

“冬青在内室,跟夫人说,不嫁万大显了,要服侍侯爷呢!”琥珀开门见山。

滨菊大惊失声,心中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脑子又嗡嗡作响,让她心烦意乱,只知道直觉地反驳琥珀:“你胡说!你胡说!”

“我胡没胡说。你难道不清楚?”琥珀冷笑,“你和陶妈妈分明在找东西,我问起来,却帮她瞒着。我到想问问你,你有什么把柄给那陶妈妈抓住了,竟然要给她打掩护?”

“陶妈妈是大太太的人。我怎么会和她来往。”滨菊气得眼泪都出来:“你血口喷人!我和你去夫人那里理论去!”

“你别以为我不敢去。”琥珀不屑地道,“我要不是怕今天夫人再伤一次心,我早就拉着你去夫人面前对质了!亏夫人还说,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一定会照顾好你们两人的…”

滨菊哪里受得了这冤枉,立刻把陶妈妈丢嫁妆单子的事说了出来。

她一面说,一面回忆,自己也知道不对劲了。特别是她前脚出的屋,隐约听到身后的陶妈妈和冬青好像说了句话的。

“她竟然敢怂恿冬青姐上当。”她脸色煞白,直接朝门外奔去,“我找她算帐去。”

琥珀一听,反倒急了。

这府里上有太夫人,下有三房、五房的,这样是闹腾起来,还不让人看全本啊!

她拔脚就追了出去。

出门却看见陶妈妈被一个小丫鬟拦在了台阶下:“您老人家别让我们为难。要是让琥珀姐姐发现有人偷听,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也不知道她想自己要偷听被小丫鬟拦了?还是要那丫鬟帮着偷听?

琥珀念头一闪,滨菊已上前拉了陶妈妈:“妈妈,你刚才跟冬青姐都说了些什么?”

陶妈妈看这样子就知道东窗事发了。

自己说什么了?

自己可什么也没有说?

乳嗅未干的黄毛丫头,竟然想和我斗!

陶妈妈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滨菊姑娘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妈妈是大姑奶奶身边的老人了,既然敢做,就要敢当。”滨菊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你说了什么,冬青姐姐…”

“滨菊,有什么话屋里说。”琥珀立刻大声打断了滨菊的话,又提醒她,“满院子的小丫鬟,你让别人看了说什么好?”

滨菊被琥珀这一喝,回过神来。拉了陶妈妈的衣襟就往厅堂去:“我们夫人面前说话去!”

琥珀也觉得这件事得让十一娘知道才行,不仅没拦滨菊,反而叫了自己的两个心腹小丫鬟守着门口,“谁来也不让进”,然后跟着进了内室。

第二百四十八章

待琥珀跟进去的时候。滨菊和陶妈妈已拉拉扯扯进了内室。

“夫人,冬青姐…”她急冲冲一句话说出口,抬头看见了十一娘,已是泪眼婆娑。

十一娘站在临窗的炕边,背脊挺得笔直,眼睑微垂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听到动静,她抬睑望过去。原来明亮、温和的眸子盛满了悲怆与哀婉。

滨菊心痛如绞。

小时候就会自己捏了鼻子喝药,然后眨着眼睛安慰她“不要紧,不是每次都有糖吃吗”;搬到了绿筠楼,十娘在楼上吵得不得安宁,会用小手拉她的衣裙“不要紧,她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她没有,你难道还不准人家发发脾气”;再后来,姚妈妈要为侄儿强娶冬青,夫人借大太太之手推了这门亲事得罪了姚妈妈,她们担心姚妈妈报复,却望着她们笑,“你们放心,她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那样的难。那样的苦,目光都是明快的,愉悦的。可现在…她不由望向冬青,就看见她跪在十一娘脚边正扭着身子惊讶地望着她。

自己的出现,只换来了冬青的惊讶…

她吃惊地望着冬青。心里翻江倒海般,又悲又愤,满腔的怒火无处可泄,拽着陶妈妈衣裳的手不觉拽得更紧,目光也愤然地落在了陶妈妈身上:“夫人,就是她,是她胡说八道,所以冬青姐才会…”

陶妈妈在心里冷冷的笑,脸上却露出愤怒的表情狠狠地推开了滨菊,上前几步跪在了十一娘的面前:“夫人,您可要为我做主?”说着,掏出帕子开始抹着眼角,“我尊敬滨菊姑娘是您贴身服侍的,”她只提滨菊不提琥珀,一来她知道滨菊和琥珀之间素来有点别扭,二来她不想把打击面扩大,引起群起攻之。“谁知道她却血口愤人,说我怂恿冬青姑娘去争侯爷的通房之名。夫人,我就是再糊涂,到底是在大姑奶奶身边当差二十几年,也不会糊涂到尊卑不分,插手替夫人管事…”

滨菊被她推得一个趄趔,要不是后面进来的琥珀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只怕要跌在地上。

她见陶妈妈不仅不认错,反而把自己推得干干净净,气得满脸通红。又见陶妈妈这样会说话,更觉得冬青是受了她的蛊惑。没等陶妈妈说话,她跳起来打断了陶妈妈的话:“你说你没有怂恿冬青姐,那我问你,我出门后,你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陶妈妈正等着这句话。

她抬头望着十一娘:“夫人,我说什么您也不会相信。好在冬青姑娘在这里。您不如问问冬青姑娘,我都和她说了些什么?”

一时间,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冬青身上。

冬青脸上闪过一丝慌张,嘴角翕翕,始终语凝。

滨菊心里焦急万分,隐隐有些不安。上前跪到了冬青身边:“好姐姐,有夫人在这里,你有什么怕的。你直管实话实说。夫人待我们不同一般,你看,嫁你的添箱就用了一百两银子…”只盼着冬青能够说句话。

琥珀听着却是心里一动。

如果这个时候冬青把责任全推给陶妈妈,那,那…岂不是既解现在这难堪的局面又把陶妈妈拖下了水。

念头一闪,她也跪到了冬青身边。劝她:“冬青姐,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有什么不好说的。”一面说,还一面朝着冬青使眼色。

跪在琥珀对面的陶妈妈看个分明,不由咬牙切齿,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小娼妇”,面上却不敢露一分,打断了琥珀的话径直问十一娘:“夫人,您让我去问问冬青姑娘,看还有什么东西想要的,您到时间再给添上。我可曾有半句谎言?”

琥珀和滨菊见陶妈妈和十一娘说话,忙打住了话题。

自从看见陶妈妈,十一娘脑子里就一直乱哄哄嗡嗡作响。

冬青一天天在变,她不是感觉不到。可一想到两人的情份,她就会犹豫片刻。希望能给她找个好丈夫,热热闹闹地把她嫁出去,等她小日子过滋润了,有些执念也就渐渐褪色。她就全当不知道,成全了两人宾主一场。

变化却总是比计划快。最后功亏一溃。

当冬青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设想过很多种情况,甚至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却从未曾想到过陶妈妈会牵扯到其中。要知道,她曾经多次跟琥珀、冬青她们提起,陶妈妈是元娘的人,她们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让她们离陶妈妈远一些。冬青怎么会…又怎么能…

望着眼前乱糟糟的情景,她只觉得气血翻腾,两胁隐隐生痛。

“妈妈说的不错。的确是我让你把冬青的嫁妆单子给冬青看的。”十一娘声音昂头道。

她很想知道陶妈妈使了什么手段,能让冬青不顾一切地跑来自荐枕席。

屋里落针可闻。

琥珀和滨菊睁大了眼睛望着陶妈妈。

陶妈妈抹了抹眼角,心里却不以为然。

想捉住我的把柄,门也没有。

她转头问琥珀:“你刚才和夫人在说话。我没有说错吧?”

对冬青的暗示已经如此明显。冬青却木木然不接话,分明是还没有死心。

琥珀心有些冷,默默地点了点头。

陶妈妈又去问滨菊:“我去找冬青姑娘,叩了几下门,没人有应。听见你那边有笑声传来,准备让你帮着传个话。结果是双玉把冬青姑娘找来的。我说,琥珀和夫人在说话。”她朝琥珀望去,“这是实事吧?”

然后不待琥珀回答,转头对滨菊道,“我说,大太太想从珊瑚几个里面再挑几个来给侯爷选。”她望向十一娘,“我也没有说谎。您要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五姨娘。”

再望着滨菊,“嫁妆单子丢了,你和我一起去找。出门的时候我是说了一句话。”她望向十一娘:“我跟冬青姑娘说了一句‘可惜了’。除了这三个字,我多的一个也没有说。”然后赌咒发誓:“我要是多说一个字,让我不得好死。坐在屋里被雷劈,走上路上被车撞…”

十一娘不由朝冬青望去。

她垂着头,泪珠落在青色的石砖上,洇成水渍。

“可惜了!”十一娘喃喃地念着这三个字,嘴角绽开一个微笑,人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从指头冷到了心田。

一句“可惜了”。就抹杀了她们五年的情谊,一句“可惜了”,就挑起了她心底蛰伏的欲念;一句“可惜了”,就让她斩断后路不顾一切…

“可惜了!”十一娘笑着,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嘲讽之色,“真的是可惜了!”

琥珀低头沉思起来。

滨菊却失声惊呼:“不可能,不可能。你扯谎!你扯谎!”又去拉冬青:“冬青姐,你说句话啊!你到是说句话啊!”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冬青呆呆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陶妈妈看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神色一肃,正色地对十一娘道:“夫人,我说的是句真心话。我是真的觉得冬青姑娘嫁给万大显可惜了。”她目光往琥珀、滨菊身上一扫。道,“我也不怕得罪诸位姑娘──琥珀姑娘才貌双全,可惜太过有主见;滨菊姑娘温柔大方,可惜太过敦厚。只有冬青姑娘。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性情柔顺,正是花样年纪…”

“陶妈妈!”十一娘打断了她的话,快刀斩乱麻地道:“这件事是滨菊不对。既然大家说开了,也就没事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陶妈妈见她语气里全是维护之意,心中虽然不快。但想到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一阵窃喜。脸上却露出几份歉意来:“夫人这样说,可真是折煞老身了…”

十一娘不想听她多说一句,摇了摇手:“妈妈下去歇了吧!”

陶妈妈福身行礼退下。

滨菊就朝冬青扑去:“冬青姐,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你难道不知道陶妈妈是什么人?她是大姑奶奶一伙的。你怎么能听她的!你怎么能听她的!”

一句句的质问,如响雷打在十一娘的头顶,她双腿发软,头昏目眩,踉跄地后退两步,手胡乱抓住了身后的炕桌,这才站定了身子。

“滨菊,你端张小杌子过来让冬青坐下!”

她扶着炕桌,缓缓地坐在了炕边。

滨菊睁大了含满泪珠的眼睛,不明白十一娘为什么还要让她端杌子给冬青坐,不由迟疑了片刻。

琥珀见了立刻起身端了张锦杌放在了炕边。

十一娘柔声道:“冬青,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冬青犹豫半晌,低着头坐到了锦杌上。

琥珀拉了滨菊起来,静声屏气地立在十一娘身边。

十一娘深吸了一口气,道:“冬青,你真的想给侯爷做通房吗?”

冬青没有做声,放在膝上的双手却绞在了一起。

十一娘看着心动了动,又道:“要知道,你一旦成了侯爷的通房,我们之间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亲厚了。你还愿意做侯爷的通房吗?”

“不会,不会。”冬青听着猛地抬起头来,“我不会和夫人争的,我会帮夫人把侯爷留在正房的…”

十一娘已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如风般飘忽:“如果有一天,侯爷要纳你为妾。我不同意呢?”

冬青一怔。

十一娘又道:“如果有一天,你怀了孩子,我却不想让你生出来呢?”

冬青张大了嘴巴。

十一娘望着她的眸子如月光般清冷:“如果这样,你还想给侯爷做通房吗?”

冬青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头呐呐道:“可夫人不是那种人啊!”

十一娘心灰意冷,一直强忍着的泪水无声地夺眶而出。

“夫人,夫人…”琥珀看着心里发酸,捂着嘴哭了起来。

滨菊气得说不出话来,上前就打了冬青一个耳光。

冬青捂着脸,震惊地望着滨菊。

滨菊想到刚才自己为了替她辨护找了陶妈妈来对质…最后却让十一娘颜面尽失。

她恨冬青不争气,更恨自己没脑子。

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

琥珀看着大吃一惊,忙上前拉了滨菊:“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两人正乱做一团,屋里突然响起徐令宜的声音:“这都是怎么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徐令宜什么时候进来的,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也不知道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听到了多少?

几个人俱有些不安,屋里的空气一滞。

那冬青更是心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侯爷”。

琥珀和滨菊则忙各自收了手,神色略带慌张地曲膝给徐令宜福了福。

徐令宜哪里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十一娘身上。

她正半坐在炕边,面色有些苍白,眼睛、鼻子都红红的,正拿了帕子低头拭泪。

他心中一沉。

自己回屋,十一娘从来都是笑盈盈的迎上前来,何曾这样神色怏悒,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

徐令宜不由朝几个丫鬟望去。

冬青唯唯喏喏地站在那里,左半边脸红通通的,显然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再看琥珀,目光闪烁。滨菊,右半边脸和冬青一样红通通的。仔细回想刚才的情景。琥珀分明是在拦滨菊。

十一娘待人从来都是和和气气,人单力薄,哪里扇得出这样的印子来?分明是几个大丫鬟掐架掐到她面前来了。

难怪两个守门的小丫鬟看见他脸色大变,神色慌张了。

可这毕竟是十一娘自己的事,自己不好插手。

虽然这样想,徐令宜眉宇间还是不觉露出几份不快来。

三个丫鬟看了不禁都生出几份怯意来。

刚才的样子也的确不象话。难怪侯爷不高兴。

十一娘就站起身来解围:“侯爷回来了!妾身让春末、夏依进来服侍侯爷更衣吧!”又吩咐琥珀几个,“你们都退下去吧!”

她这么一说,徐令宜只好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点了点头:“叫了春末进来吧!”然后朝净房去,腾出时间来好让十一娘处置未完之事。

琥珀和滨菊见徐令宜没有追究,都松了口气,曲膝应“是”。

冬青却是打了一个寒颤,回过神来。

如果这件事捅了天,夫人为了贤名,也许会成全自己。可要是就这样算了…

她只觉得心砰砰跳得厉害。

被滨菊扇了的左脸烧得滚烫。

事已如此,还能回头吗?

她轻轻地摇头。

第一个不饶自己的,恐怕就是滨菊了。

念头闪过,她不顾一切地冲着徐令宜的背影高声道“侯爷”。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又急又快、让人猝不及防地落下,“都是奴婢不好。乔姨娘有了喜脉。侯爷房中空虚。弓弦胡同那边的大太太就想把自己身边几个漂亮的丫鬟送过来服侍侯爷。奴婢听说了,就斗胆来告诉夫人…”

徐令宜并没有理会。

十一娘曾经跟自己提过大太太让她给自己收房。他当时就猜到大太太会有所动作。

不过,做为十一娘身边的大丫鬟冬青,此刻突然重提此事,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蹊跷?或是,十一娘的哭与此有关?

不管怎样,有什么事,十一娘自会跟自己说。

越过她去和一个丫鬟絮叨…

他微微摇了摇头。

十一娘听着却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冬青还不死心…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她此刻只希望冬青别把话说的这样直白,给自己和琥珀、滨菊这些从罗家来的女人留几份颜面。

“好了,冬青。”她柔声打断了冬青的话,“这件事我会和侯爷商量的。你们先下去歇了吧!”

阻止的意思非常明显。

她话音未落,琥珀已冲了过去。

她一面暗骂自己糊涂,这个时候,怎么能让冬青乱嚷,一面上前拽了冬青的左臂:“冬青姐,侯爷在这里,我们还是先退下去,让侯爷和夫人好好地说说话才是正经!”一面说,一面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胳臂,还朝着滨菊使眼色,示意她上来帮忙。

冬青不由挣扎起来:“侯爷,夫人听了十分伤心。觉得纵然是要给侯爷收房,也应该从自己陪嫁里选一个…”

滨菊和冬青到底有五年的情谊在那里,她从来没有想到用暴力。可听着冬青越说越不像话,琥珀给她使眼色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上前攥了冬青另一支胳膊。

进了净室的徐令宜听到外面折腾的声音,猛地想起来,十一娘好像曾经对他说过,她的陪房丫鬟并不都是从小服侍她的。只是他当时没在意,记不清楚原话了。

现在想起来,既然不是从小服侍的,那就是临出嫁的时候大太太赏的了。

难怪敢如此嚣张。

徐令宜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转身出了净房。

“十一娘。”他站在净房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十一娘,表情淡淡的,显得有些冷漠,“丫鬟们不听话,打发出去就行了。”

出现的这样突然,话说的这样突兀,屋里的人俱是一窒。

徐令宜见十一娘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目光就落在了冬青的身上:“要是丫鬟们不听话,直接打发出去就行了。犯不着生气。”

十一娘这才明白过来。

她心里微微一暖。

“多谢侯爷!”十一娘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淡淡地笑意,“我会斟酌着办的。”

她明白过来,冬青、琥珀和滨菊也明白过来。

冬青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打发出去…”她不相信地望着徐令宜,呐呐低语,“打发出去…”

琥珀和滨菊却心头一松,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有了侯爷的这句话,夫人怎么处置冬青都没有了阻碍。

待徐令宜从净房出来,内室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十一娘盘腿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正望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发呆。

听到动静,她扭过头,微微笑起来。

“在看什么呢?”徐令宜坐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方向朝外望去。

窗外是株西府海棠。

“在看树枝,”十一娘笑望着窗外,声音温和轻柔,“过两天应该抽芽了吧?”

徐令宜想了想:“燕京的春天来的有点晚,要到二月底吧!”

“哦!”十一娘点了点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

十一娘的心情这才完全平静下来。

“侯爷,”她低声道,“冬青不想嫁给万大显,所以有些闹腾。我想,强扭的瓜不甜。不如找个理由把这门亲事退了吧?”

如果仅仅是不想嫁给万大显,那冬青又何必要拉自己说话,琥珀几个又何必要死死地拦着她…

十一娘很难堪吧?

他想到她哭红了眼睛、鼻子的模样。

摸了摸她的头。

“等过了二月初二龙抬头,外院的管事大部分都要换。内院的丫鬟、媳妇、婆子也动一动吧!”他语气淡然地道,“你这几天拟个单子,到时候我让白总管给你找人。有喜欢的丫鬟、媳妇,也可以跟白总管说一声。”

“侯爷…”

十一娘很是意外。

他这样,等于是把人事的任免权给了自己。

徐令宜笑了笑:“开春三哥他们一走,你就要管家了。总不能令行不止吧?朝令夕改不好,令行不止恐怕更不好!”

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

十一娘笑起来:“侯爷是惦记着那小厨房吧?任您说的天花乱坠,我也不会答应重开的。”

徐令宜大笑。

两人这么插科打诨一番,十一娘心情好了很多。

徐令宜就站起身来,道:“你今天也累了,好好歇着吧!娘那里就别去了。我会跟娘说你身体有些不舒服。”

“那怎么能行!”十一娘忙道。

徐令宜却笑道:“偶尔也要病一下!”

十一娘错愕。

徐令宜已快步出了内室。

十一娘望着晃动的门帘半晌才回过神来,忍俊不住笑起来。

晚饭她勉强自己喝了小半碗粥,然后让小丫鬟去叫了琥珀来,把徐令宜的意思告诉了她:“…得赶快把空缺和人选确定下来。”

“夫人放心,我知道事情的轻重。”琥珀听了露出欢颜来,“一定会在二月初二之前把名单拟出来,不会拖了外院的后腿。”

十一娘就笑着让小丫鬟端了一碟腊肉丝,一碟煎黄鱼,一碟清炒大白菜,一瓯白粥,一小碗白玉饭来。

“现在能吃得下去了吧!”

琥珀一怔,旋即笑起来:“夫人真是的!”

不忍让十一娘担心,她就着菜喝了一瓯白粥。

“好了。你回去忙吧!”十一娘也不想勉强她,“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滨菊。让她也能睡个好觉。这几天就暂时委屈她一下。什么也别干,专守着冬青。别人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让她陪着冬青绣嫁妆。等过几天,风声不是那么紧了,我再找个借口,说她有病,送出府去。也免得糟蹋了人家万大显。”

琥珀点了点头,眼神微暗。

女子有暗疾,男方可以退亲。

十一娘决定以这个借口让万家退亲。

只是这样一来,冬青以后就难以嫁人了。

好好前程,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又见十一娘虽然说得轻快,眉宇间却闪过一丝怅然,知道她心里也不舒服。就笑着转移了话题:“过两天林府的慧姐儿过来,您看我们准备些什么好?”

想到那个高傲的小姑娘,十一娘的神色都变得愉悦起来:“甜白瓷的餐具,青竹筷子,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摆几苗水仙就足够了。”

“这样就够了吗?”

两人说着,徐令宜身边的临波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夫,夫人,您,您快躺下。太夫人听说您不舒服,亲自来看您了…”

第二百五十章

谎言是雪球,越滚越大。

十一娘先腹诽了徐令宜两句,然后才接了太夫人手里的青花白底小碗一饮而尽:“谢谢娘!我没什么事,就是觉得头有些昏。”

骗老人家…她心里很是不安。

太夫人不做声,笑眯眯地将装了清水的莲纹青花小碗递给她漱口。杜妈妈更是伸手要去接小丫鬟手里的漱盂,吓得琥珀忙抢在了手里,端到了十一娘嘴边。

“…我已经让白总管去请太医院的刘医正了。”太夫人掏出帕子给漱了口的十一娘擦了擦嘴,“你先捂着被子睡一觉。”

十一娘强笑道:“娘,晚上的风寒气重。您先回去吧!我不过是受了点凉。已经喝了姜汤,您又给我请了刘医正,还有琥珀她们几个照顾,不会有什么事了。”又歉意地望着跟着太夫人一起来探病的三夫人和五夫人,“劳得三嫂和五弟妹也跟着受累。”

“四嫂待我们太客气了。”五夫人笑道,“我们一场妯娌,难道这点情份也没有。”眼睛却溜溜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见帷帐半新不旧,全色的黑漆家具,铺着秋香色坐垫、椅褡,墙角、茶几点缀了些花草,整洁大方,质朴无华。也不由暗暗点头:倒也能坐得下去。

三夫人也客气了一番:“你好生歇着,想吃什么喝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

十一娘向她道谢。

她的目光却被炕几上一个黑漆漆的梅瓶吸引。

过年回娘家的时候在娘家大嫂那里见过。说是什么石雕的,一个要两百多两银子,比得上个镶宝石的项圈了。没想到十一娘嫁过来没几天,也学会了这一套附庸风雅了。只是不知道这梅瓶是罗家的陪嫁,还是太夫人赏的?

想到这里,她就朝太夫人看了一眼。

就看见太夫人正摸着十一娘的额头试体温。见一切都正常,她满意地“嗯”了一声:“还好没有发热。”坐直了身子眼睛一扫,发现屋里全是丫鬟没一个年长的妈妈,她不动声色:“陶妈妈呢?”

琥珀不由睃了十一娘一眼,就见十一娘笑盈盈地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没惊动她。”

太夫人听着十一娘说“惊动”两个字,眉角微微地挑了挑,沉默片刻,道:“虽然是小病,可这大病从来都是从小病起,你也不要马虎。”又道,“你这几天就好好的歇歇,晨昏定省也免了。让贞姐和诫哥住到我那里去,免得吵你。”

骗了她老人家不说,还劳烦她老人家帮着带孩子。

十一娘汗颜。忙道:“娘,不用了。一点点小病,哪有那样娇贵。说不定我吃两副药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心里又开始腹诽徐令宜。

为什么要说她是吹了风,就不能说是胃不舒服。还好这个时空治病都是用中药,要是用西药,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嘴里却道:“要是明天还不好。再送到您那里去也不迟。”

一直乖巧地立在太夫人身后的贞姐儿听了上前道:“祖母,让五弟给谆哥做伴,我在这里给母亲侍疾吧?”

三夫人和五夫人听了就一个道“贞姐儿真是孝顺”,一个说着“贞姐儿不惭是在娘身边长大的”。

和魏紫、姚黄等在一起立在内室门口的文姨娘闻语就望了贞姐儿一眼。

十一娘没想到还扯上了贞姐儿。

如坐针毡般地微微扭了一下身子,忙道:“我看还是不用了。过两天慧姐儿还要来做客,你好好招待好她就行了。”

太夫人微微点头:“病则致其忧。你能想到这一点,很好。”她望着贞姐儿的目光中盛满了欣慰,“不过,你母亲既是头昏,以静养为宜。何况慧姐儿过两天要来,你帮着你母亲待客,也一样是尽孝道。”

亲自来探望媳妇的病情,却没有同意孙女在媳妇跟前侍疾。

满屋子的讶然。

在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中太夫人站起身来:“大家都散了吧!也让十一娘好好歇歇。”

跟着太夫人来探病的三夫人和五夫人忙跟着站了起来,十一娘也“挣扎”着下床,将几人送至门口,这才站直了身体长吁了口气。

“侯爷真是的,”她不由抱怨徐令宜,“怎么也不把娘拦住。这样多不好!”

徐令宜尴尬地笑了笑。

他也没想到太夫人会亲自来探病。

正说着,刘医正来了。

十一娘似笑非笑地看了徐令宜一眼:“看侯爷这话怎么圆?”

放了帐子,用帕子搭在右腕上让刘医正诊了脉。

徐令宜就在一旁道:“她受了凉,你看歇几天的好?”

刘医正也是妙人。闻言也不把左手的脉了,和徐令宜去了厅堂,唰唰开了方子,道:“最好歇个七、八天,如果能歇个十天半个月就更好了。最不济,也要歇个四、五天。”

十一娘在内室听了掩袖直笑。

突然觉得这药应该也不是很难喝…

而此刻却有一道人影悄悄地闪进了元娘生前住的院子。

天上只挂了一弯弦月,屋子里影影绰绰看得不十分清楚。人影没有任何障碍,熟络地进了元娘的正屋。

多宝阁上的玉石盆景闪耀着幽幽的光华。

人影却看也没看一眼,径直去了元娘的内室,坐到了床前的小杌子上。

“夫人,我今天让那十一娘吃了个哑巴亏。”人影摸着床头的大迎枕,“我知道这个时候不应该和她翻脸,谆哥还小,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依仗她的时候多着。可我这也是没有办法了。您不知道,她竟然唆使琥珀给我脸色看。不过半天的功夫,那些丫鬟对我就没有了从前的敬畏。我要是再不还手,那些惯会逢高踩低的只怕就要作践我了。我被作践没什么,可到时候我若连个丫鬟、婆子都指使不动了,又怎么能维护谆哥?谆哥岂不任那十一娘摆布?不过,您也不用担心。那十一娘想处置我,总得有个名份。我先前私自去弓弦胡同报信,是我做的不对。她罚我我无话可说。可同样的错我不会犯两次。”声音渐渐变得幽怨起来,“夫人,我真没有想到,弓弦胡同竟然会变成那样…”

低沉的呐喃声如无奈的唏嘘回荡在寂静无人的庭院。

“你说什么?”乔莲房猛地坐直了身子,“太夫人亲自上门去探病?”

绣橼点头:“我亲眼看见侯爷把太夫人送到了门口。”

乔莲房咬了咬唇,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您说,您这刚怀上,她就病上了…”绣橼不由低声道,“会不会是心里不痛快?”

“她当然会心里不痛快!”乔莲房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她不痛快又能怎样?还不是请太夫人派了两个妈妈过来照顾我。我量她也不敢怎样。”说着,撇嘴一笑。又犹豫半晌,道,“她病了,那侯爷…歇哪个屋了?”

绣橼眼神微沉,声音不觉低了几分:“歇十一娘屋里了!”

乔莲房细长的秀眉蹙了起来:“歇在了她屋里啊!”手不禁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腹部,“你说,要我不舒服,太夫人和侯爷会不会…”说着,她抬头望着绣橼,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绣橼吓了一大跳:“哎呀,我的好小姐。您可千万别这样想…”

“我知道。”乔莲房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我就是说说而巳。”她低头望着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这是我的未来,我怎么会轻举妄动呢?”

绣橼这才松了口气,又怕她会胡思乱想,劝道:“小姐,三太太也说了,侯爷不歇您屋里这是规矩。等孩子半岁了,你的身子骨恢复了,侯爷也就和以前一样了…”

灯光下的绣橼,柳眉轻扫,朱唇绛点,娇艳的如一朵迎春花。

乔莲房看着心中一动。

不知不觉中,黄毛丫头也长成了个明艳照人的大姑娘了。

她微微一笑:“绣橼,你去打听打听,十一娘准备把谁收在房里!”

十一娘听见身边徐令宜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轻轻翻了个身。

身体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明明什么也没有想,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寂静的长夜里,一丈多宽的床太过空旷,让她觉得有些冷。

往被子里缩了缩。

还是觉得有冷。

又缩了缩…

直到脚尖一点,可以触到床尾的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