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笑道:“既然皇后娘娘特意赏了永平侯夫人一支簪子,我看今天的及笄礼就用这支簪子吧!”

十一娘循声望过去,看见一双保养得比少女还要白皙细腻的柔荑。

不是福成公主是谁!

雷公公听了笑道:“公主此意甚妙。”又道,“正好我来的时候娘娘吩咐我观了礼再回去,也好把永平侯夫人及笄礼的情景讲给娘娘听听。要是知道这簪子用在了永平侯夫人的及笄礼上,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福成公主莞尔:“既然如此,请公公上坐。今天是我的正宾。”

看着福成公主和雷公公一唱一合,十一娘动容。

她猜到太夫人会请福成公主来观礼,甚至是请福成公主在自己的及笄礼上担任正宾,但没有想到的是,皇后娘娘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形式赏她一支簪子,更没有想到的是,福成公主会配合雷公公为自己的及笄礼造势。

十一娘眼睛一红,握住了太夫人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

永平侯的继室,罗家的庶女。

如果不是太夫人,以皇后娘娘、福成公主之尊,又怎么会这样抬举自己?

她望着太夫人嘴角翕翕,半晌无语。

第一次感觉到了言词的苍白与无力。

太夫人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然后上前携了福成公主的手:“还烦请公主为我们家十一娘举行初加仪式。”

福成公主点头,和太夫人到东阶下洗手。

十一娘重新跪在了藤席上,屋里的人也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及笄礼继续举行。

厅堂里只有轻轻的水溅声。

司者奉了装着罗帕和衣服的雕红漆托盘出来,雷公公将皇后娘娘赏的羊脂玉五蝠如意簪放置在最上面。

福成公主走到十一娘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然后跪坐下来拿起刚才甘夫人放下的梳子,象征性地为她梳了几下。

司者曲膝跪下,福成公主将刚才皇后娘娘赏的玉簪插在十一娘的头上。

十一娘这才发现,她及笄礼担任司者的竟然是五夫人──丹阳县主。

她神色肃然,举止端方,有一种凝重的美。

十一娘来不及细想──甘夫人已上前虚正玉簪。

她缓缓起身,接受周夫人、林大奶奶、罗大奶奶等人的作揖祝贺,然后随甘夫人回了东间。

“累不累?”甘夫人帮十一娘换上素衣襦裙。

十一娘摇头。

“谢谢!”她低声向甘夫人道谢,声音真挚,有些激动,“我没有想到…”

“我虽然不是你的姐妹,”甘夫人笑道,“也算是你的好友吧!”

十一娘连连点头。

甘夫人不再说什么,低下头专心帮她整理衣饰。

十一娘又向一旁奉盘的五夫人道谢。

五夫人眉角微挑,看了甘夫人一眼,笑道:“娘让我帮着做司者。”

虽然是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十一娘一样感谢。

能在大局面前保持风度,已是难得。

她微笑着朝她点头。然后随甘夫人去正厅向太夫人行礼。

这是加笄后的第一次叩拜,表示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

左边首位的太师椅上坐着罗大奶奶,太夫人坐在右边次之的太师椅上。

“你母亲身体不适。”太夫人笑道,“长嫂如母,就由你大嫂代替吧!”

十一娘应“是”,跪下去磕了头。然后面向东正在藤席上端坐,举行了二加仪式和三加仪式。最后换了件大红底绣靓蓝色夹金丝钱绣宝相花的右衽衫,靓蓝色二十四幅湘湘出来和大家行礼,完成了及笄礼。

“又大了一岁!”黄夫人望着她呵呵地笑。

十一娘笑着道了谢。

“咱家也要回宫复命了。”雷公公起身要告辞。

福成公主却笑道:“我可要叨扰一番。”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太夫人笑道,然后和十一娘送雷公公到大门口,这才请众位夫人到内院点春堂旁的花厅坐下。

杜妈妈早已安排好了酒宴,还在花厅里搭了个小小的戏台唱折子戏。

“这个有趣。”福成公主指着小戏台笑道,问五夫人,“可是你们家那口子的主意?”

五夫人笑着搀扶了福成公主:“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

福成公主点头,望了望十一娘,又望了望五夫人,扭头对太夫人道:“你好福气!”

是看着她们妯娌和睦吧!

太夫人笑着点头。

十一娘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她扭过头去,看见乔夫人那一双有些明晦不定的眼睛。

第三百二十七章

十一娘没有理会,把注意放在身边的甘夫人身上──镇南侯世子夫人正在和她说话。

“你上次说胸口闷,好些了没有?”镇南侯世子夫人是个身材矮小、瘦削的四旬妇人,满脸的病容,看人的时候目光却锐利,柔柔弱弱地站在那里,却比甘夫人更有气势。“我前些日子胸口也有些闷,让周医正帮着做了两百粒清心丸。吃了觉得还行。你要是还觉得不舒服,我回去就让人给你送些去,你吃吃看。”

她声音低沉,语速平缓,说出来的话既不亲昵,也不热情,可听在人耳朵里,却有种心定的安稳。

十一娘觉得她和甘夫人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果然,甘夫人眼底闪过一丝苦涩,道:“我那是心病,吃不吃都一样。”非常坦然地将自己的隐私说了出来。

十一娘有些吃惊。

她没有想到,甘夫人对她到了如此坦然的地步。但这也同时证实了她的猜测。

而镇南侯世子夫人则朝十一娘瞥了一眼。

甘夫人见了就向镇南侯世子夫人介绍十一娘:“十一娘温和又体贴,和我很投缘。”然后又向十一娘介绍镇南侯世子夫人,“我刚嫁到燕京的时候,一个人也不认识,多亏有王姐姐指点。”

虽然是第一次和王夫人见面,但既然甘夫人如此诚心待她,她也要诚心待甘夫人才是。

十一娘曲膝给镇南侯世子夫人行了个礼。

镇南侯世子夫人还了礼,笑道:“我说呢,你怎么突然担任起别人的赞者来!”对十一娘的态度有所保留。

甘夫人笑道:“我也是听太夫人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毛遂自荐了。”

原来是甘夫人主动的,她还以为是太夫人请求的。

十一娘眼底闪过一丝感激之色。

镇南侯世子夫人闻言笑了笑,左顾右盼道:“怎么没看见我家小姑?”然后“噫”了一声,道,“原来在和林大奶奶说话。”然后歉意地对十一娘笑了笑,“我过去打声招呼!”

十一娘笑着点头,镇南侯世子夫人去了周夫人那里。

甘夫人就低声对她道:“她和你姐姐关系也很好。反倒是她小姑周夫人,和你姐姐关系一般。”

十一娘有些意外。

大家好像有意无意都在她面前回避着元娘,她不仅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坦然地谈论元娘,而且还是第一次知道与元娘交好的人。

她不由朝镇南侯世子夫人望过去,耳边却传来福成公主的声音:“徐四家的,过来我瞧瞧!”

十一娘忙收敛了,笑着去了福成公主那里。

福成公主就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道:“这身衣裳也是你自己做的?”

十一娘没想到福成公主会问这个。

听这口气,难道外面都在盛传自己很擅长做衣服不成?

她压下心底的困惑,恭敬地道:“回公主的话,家里针线上的师傅手艺巧,我就试着做了几件衣裳。”

福成公主听了笑道:“你也不用谦虚。我们家芳姐儿可对你赞不绝口。”

原来是芳姐儿…

十一娘嫣然道:“也是正好投了芳姐儿的眼。”

“能投我们家芳姐儿的眼可不简单。”福成公主笑道,“听说你还在教慧姐儿女红?哪天也去指点指点我们芳姐儿,让我们家针线上的也开开眼界!也免得针工局的那些师傅在我们家里来来去去的,晃得我眼都花了。”

这简直就是赞誉了。

十一娘忙道:“公主太过褒奖!”

太夫人也谦虚道:“她也就是心思巧一些,要论绣工,自然还是针工局的那些师傅们更强一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赞扬十一娘不免有些贬低针工局的意思了。

福成公主呵呵笑了几声。

一旁的杜妈妈见了忙安排丫鬟们开始上菜。

吃过饭,福成公主带着周夫人起身告辞了。

黄夫人、唐夫人、郑太君也都陆陆续续地打道回府。林大奶奶却没有跟林夫人回去,而是留在了最后。

十一娘见了,就从花厅出来,取道点春堂和花园的夹道送林大奶奶出门。

林大奶奶缓悠悠地和她朝前走。

“我问过慧姐儿了。她说那几天仲然一直在后花园里练习画玉簪花。她去的时候,仲然正好在后花园的亭子里练画。慧姐儿见了,就说自己想画幅玉簪花做川扇的扇面,但一直画不好。仲然就从旧做中挑了一幅给慧姐儿。其他的,慧姐儿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十一娘没想到林大奶奶还惦着这事。

她以为话说完了就完了。

“慧姐儿也只是权宜之计。”十一娘装做听不懂,笑道,“贞姐儿也没有放在心上。她们姊妹都没说什么,我们也就别提了。”

谁知道林大奶奶却揪着不放,道:“后来我也问过我幼弟了。当时是仲然主动回来报的信,还是他差遣的?我幼弟说,是他差遣的。并不知道家里有客人。”

十一娘想到那怅然的一眼。

邵仲然赶回来见林大奶奶,仆妇们肯定会告诉他家里来了什么客人。

如果说邵仲然对贞姐儿一无所知,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十一娘想了想,索性干脆地道:“因为先有求亲的事,后有扇面的事,我就想偏了。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别说是你了,就是我,听说的时候都气得直发抖。”林大奶奶听了笑道,“还后悔自己在你面前提了这门亲事。后来知道是误会,就急着来向你解释。”她说着,叹了口气,“我们不是旁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吧。要讲其他的,我们家仲然一点也不差。不提我们邵家前朝就是沧州望族,就仲然的人品、学识、相貌,不是我自夸,那也是少有的。何况他祖父曾任广西副总兵,家中也有些资产。只因他是家中长子,以后要留在沧州守业。就凭这一点,他就是千好万好,只怕太夫人也不会答应。所以我幼弟来跟我说的时候,我也不是十分的热忱。但我幼弟再三央求,仲然知道了,也只是满脸通红地低着头不说话。我这才来探你的口气。”

她停下脚步,认真地望着十一娘。

“后来我听你的口气,知道你不十分愿意。加上想到我们慧姐儿远嫁自己的伤心…回去后就跟他们说,你们家直言拒绝了这门亲事。当时我幼弟听了还央我再出面说说。仲然知道了却跟我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以为仲然是面子薄,知道被拒绝后心里不舒服。所以没有多问。后来你一说扇面的事…”林大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就觉得是两个混小子失了方寸,托慧姐儿私下递东西。所以板了脸一直追问我幼弟,为什么要托我给仲然说媒?仲然的父亲知道不知道这件事?结果我幼弟说,曾经写信回去提过,仲然的父亲说让我帮着做主。至于为什么想说贞姐儿…”她语气一顿,“我把家父搬出来,幼弟才告诉我,说是因为他们曾经见过贞姐儿一面!”她一面说,一面仔细地观察着十一娘的神色。

十一娘就故意露出几分惊讶来。

林大奶奶却想到今天的及笄礼…她本想找个机会和十一娘一起到太夫人面前去说的,可一看今天这情景,她立刻改变了主意,觉得这门亲事如果能得到十一娘的同意,只怕会更有把握些。

“这件事,都怪我太大意了。”林大奶奶脸色微红,“我幼弟也只比仲然大上五、六岁,加之仲然是我侄子,心里总把他们当孩子似的,不免有些纵容他们。他们偶尔到后花园逛逛,也就没有拦。

也合该是有这缘分。

我幼弟说,有一次他和仲然准备去花园里走走,结果看见慧姐儿和帮小姐在旁边的亭子里玩耍。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的,有的在花园里摘花,有的在放风筝,还有坐在亭子里闲话,只有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在指挥丫鬟给她们沏茶。当时仲然就有些失礼地对我幼弟说,这姑娘十分贤淑。我幼弟这才起了心。”

林大奶奶说着,感慨道,“仲然见我幼弟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说了。他这才跟我说实话。说,想着我们两家交好,自己也算品行端方,我去说,你们家多半会答应。后来听说被拒婚了,心中虽然不甘,但仔细一想,你们家或是觉得他无所建树,不是乘龙快婿;或是心疼女儿,不愿意她远嫁…如果我再三来求,你们家不免有些奇怪。要是再传出他曾经见过贞姐儿的话来,只会坏了贞姐儿的名声。所以我说你们家不同意,他也就没再做声…我想着他能替贞姐儿考虑到这些,也是个有心的了。又无巧不成书地闹出这样的曲折来,也算是缘分。这才又拉了你重提这门亲事。”

十一娘却听出些音来,沉吟道:“邵公子,知道贞姐儿是庶出的吗?”

林大奶奶尴尬地道:“贞姐儿的身份,就是我幼弟帮着查出来的!”

这样说来,扇面的事之前,邵仲然就知道亲事做罢了,所以才会怅然地望了正屋一眼!

十一娘不由道:“这件事我做不了主,还是等侯爷回来了再说?”语气一缓,还带着几份商量的味道。

林大奶奶听着落下心来。

既然能商量,那就有回旋的余地。

她笑道:“那我们就等侯爷回来了再说!”

十一娘笑着点头,送林大奶奶到垂花门前。

有小丫鬟冲进来,看见十一娘忙曲膝半蹲了下去:“夫人,侯爷回来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十一娘听了有些意外。

她算计着,徐令宜此去章丘,事情办得顺当也得个十来天。他纵然能想办法赶回来,那也是晚上的事了,却没有想到他下午就到了。

林大奶奶则是喜出望外:“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可真是巧!”又笑着携了十一娘的手:“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垂花门外一片声响。

两人不约而同朝门外望去。

只见穿了件半旧不新靓蓝色粗布直裰的徐令宜骑了匹枣红色骏马缓缓停在了垂花门前。他身后还跟着一辆十分华丽的七彩琉璃华盖翠帷马车和一辆拉着箱笼的大车。

十一娘微微有些吃惊。

把车停在了垂花门前,自然是女眷。而高门大族,讲究端庄肃穆,是决不会用这么张扬的乘坐,那这车里的人…

她柳眉轻挑,看见徐令宜翻身下马。

“十一娘…”他很是惊讶,刚想说什么,转眼看见了立在一旁的林大奶奶,眼底又闪过一丝诧异,“林大奶奶?”

“侯爷回来了!”十一娘笑着半蹲着福了福,道,“林大奶奶是来参加妾身及笄礼的!”

而林大奶奶的目光早已从那华盖马车身上落到了十一娘的身上,又从十一娘的身上落到徐令宜的身上。见状立刻解释道:“我正要走。”又对十一娘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了,我改日再到府上拜访。”然后曲膝行礼,向徐令宜和十一娘辞行。

林家的马车早在一旁侯着,随车的婆子忙放了脚凳。

十一娘说着客气话,送林大奶奶到马车旁。

“十一娘!”有人喊她的名字。

林大奶奶和十一娘愕然地循声望去。

就看见停在后面的华盖马车帘子一晃,露出一张娟丽秀美的脸庞来。

林大奶奶心中咯噔一下,旁边的十一娘却惊喜地喊了一声“七姐”。

华盖马车的帘子就被随车的婆子撩了起来,马车内衣饰华美异常的女子正掩着嘴笑:“你没有被吓一跳?”

这样调皮,不是嫁到了山东的七娘还有谁?

十一娘啼笑皆非地望着她。

“你都不知道有多巧。”她一面由随车婆子搀扶着下马车,一面笑道,“侯爷急着赶回来,马却在半路巍了腿,看见我拉车的马好,非要买不可。要不然,我们还碰不到。”

十一娘不由朝徐令宜望过去。

刚才没仔细看,现在一打量才发现,他虽然身姿笔挺,目光明亮,但满脸风尘,眉宇间透着几份倦意。

徐令宜则淡淡地笑了笑,言词简短地道:“当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七娘听了就抿了嘴笑:“所以我就随着侯爷先来看你了!”

要买人家拉车的马,还非买不可…一听这其中就有故事。十一娘想到林大奶奶还在身旁,自然不好多问,向林大奶奶介绍七娘:“这是我远嫁到山东的姐姐。”

林大奶奶想到自己刚才的猜测…不由暗暗地笑了笑,和七娘见了礼,说了几句客气话,坐着马车回了府。

琥珀等人上前给七娘行礼。

七娘每人打赏了一两银子。

十一娘迎七娘进了垂花门。

徐令宜就道:“我去半月泮,你们姐妹说说话!”

十一娘送徐令宜离开,和七娘上了青帷小油车。

“你怎么会回了燕京的?又坐这么一辆马车?”

七娘听着撇了撇嘴:“这是老朱家的马车,已经是最寒酸的了!”

十一娘无语。和她左右坐下。

她却挤到十一娘身边:“你让侯爷帮我把这马车卖了吧!换辆黑漆齐头平顶的。我这一路走来,都不敢露脸,生怕别人把我当成了暴发户。”

十一娘大笑:“我拔辆马车你用就是了。用不着卖车吧?”

“好啊,好啊!”七娘听了高兴起来,“那这车就送给你了吧!”

十一娘失笑:“我要你这车做什么?”她想到二叔住的老君堂宅子并不宽大,停不了两辆马车,“你这车暂时放在我这里好了。等你回高青的时候再来带走好了!”

七娘听着却眼神一暗:“我不回高青了!”声音沮丧又落寂。

“出了什么事?”十一娘不由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七娘眼泪在眼眶里直转:“朱安平那个混蛋,他,他欺负我!”

十一娘心乱如麻,想细问,小油车却停了下来。

她略一思忖,吩咐赶车的婆子:“先去我那里,待七姨梳洗一番再去给太夫人行礼。”

赶车的婆子应“是”,马车缓缓向花园去。

十一娘坐下来,七娘已掏出帕子掩着脸哭。

她没有追问,揽了七娘的肩膀。

七娘伏在她的肩头呜咽。

在马车骨碌碌的声音中,十一娘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七娘渐渐止住了哭声。

“我只带了木芙和两个粗使的妈妈过来。”她抽泣道,“你还要给我找几个服侍的丫鬟、婆子!”

还知道提这些要求,看样子精神状态还不错。

不过,听她这意思,没有回老君堂胡同的意思…

“行啊!”十一娘笑道,“你手里银子够不够使?要是不够,等会让木芙找琥珀去领些。”

“我在他书房里拿了一叠银票,还在库房里提了一袋子金子。”

十一娘讶然。

“他肯定想不到我会拿银子。”七娘微微地笑,“多半会在高青附近找。”她笑容里有小小的得意,“却没想到我回了燕京。”然后拉了十一娘衣袖道,“你也别告诉大哥、四姐和三哥他们。他们知道我来了燕京,肯定会告诉娘的。朱安平找不到我,也会去问娘。到时候,他会找到燕京来的!”

这么多的肯定,这么多的一定…十一娘突然发现自己的紧张根本是多余的。

“我知道了。”她笑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先到你家里住些日子再说。”七娘想也不想地道,“我既然回了燕京,怎么也要去护国寺吃米肠,到西大街那家卖杏仁露的买杏仁露,还有虞记的牛角梳子,也要带几把回去…”

不是说不回高青了吗?那虞记的牛角梳子带到哪里去?

十一娘暗暗好笑。

还好马车停了下来,打断了七娘话。

她们进了水榭。

“母亲!”贞姐儿正领着徐嗣诫丢沙包,看见七娘微微一愣。

十一娘为他们引荐。

七娘就褪了手腕上的那对翡翠镯子给贞姐儿当见面礼,十个一两的元宝锞子给徐嗣诫做见面礼。看得出来,并不是事先准备好的。

十一娘不由好奇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七娘到燕京来是早有预谋?还是因为遇到了徐令宜临时起意的?

她吩咐琥珀帮木芙服侍七娘梳洗更衣,自己去了半月泮。

徐令宜已换了件湖色的杭绸直裰,正神色肃然地坐在临窗的炕上和临波说着什么,屋里的气氛因此显得有些凝重。见十一娘进来,他打住了话题,笑着问她:“今天的及笄礼是谁的正宾?”

临波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福成公主!”十一娘笑道,“赞者是甘夫人,五弟妹做的司者。”然后指了头上的羊脂玉五蝠如意簪,“这是皇后娘娘赏的。”

徐令宜有些吃惊。

“全都是娘安排的。”十一娘笑容里有一丝她不觉的感激,“请的也都是些亲朋旧友。很隆重。”

徐令宜微笑着,望着她的目光显得很温和。

“怎么了?”十一娘坐在到他对面的炕上。

“没什么!”徐令宜笑道,“娘很喜欢你。”

十一娘笑着点头:“我也很喜欢娘!”

徐令宜笑着去摸她的头。

十一娘不喜欢这个动作。她向后微仰,想躲开他的手:“我已经及笄了…”话没说完,就感觉头上一轻,火石电光,她想到皇后娘娘赏的那支簪子…十一娘不禁大惊失色:“徐令宜,徐令宜,我的簪子…”

徐令宜坐在十一娘的对面,比她更清楚情况,就在那簪子要滑下去的时候,他推开面前的炕桌顺势一扑,已一把将簪子抓在手里。待十一娘大叫的时候,两人已是面对着面,嘴对着嘴的扑倒在炕上。

大红底绣靓蓝色夹金丝钱绣宝相花的右衽衫艳丽华美,映衬着她梨花般素净的一张脸,有种纯白无暇的美丽,让他怦然心动。

“再叫一声!”他缓缓地把脸埋进她散发着淡淡玫瑰香的青丝里,低低的声音带着莫名的诱惑,“再叫一声徐令宜!”

十一娘微呆,随后面如飞霞。

她只在一种情况下喊过他徐令宜…

耳旁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耳垂被人小心翼翼地含在了嘴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背…酥酥麻麻的感觉就沿着脊背四处流窜开来。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推他:“…今天是我及笄…还有七娘…是端午节…娘说要一起吃晚饭…”

他抬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然后慢慢俯下身来…要去亲吻她的唇。

十一娘侧过头去。

徐令宜一怔。

外面传来临波的声音:“侯爷,绿云说,七姨已经梳洗好了。问夫人什么时候过去!”

如听到佛音纶语,十一娘一把推开徐令宜坐了起来。

“我马上就到!”

却被徐令宜横腰抱住。

“侯爷…”十一娘有些嗔怪。

“来,坐下来。”徐令宜声音不高不低,温和醇厚,“我帮你把簪子插上。”

太夫人看着七娘很是高兴,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真是漂亮。”

七娘笑得甜如蜜糖:“那是因为我和十一妹都嫁得好啊!所以越长越漂亮了。”

“哎哟!”太夫人笑得眼睛眯成了弯月亮,“七姨可真会说话。”

“太夫人叫我七娘吧!”七娘笑吟吟地道,“这是我娘说的。说女孩子家是菜籽命,落到好人家就长得好,落到不好的人家就长不好。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十一妹从前是又瘦又小的,现在长得又白又高挑。岂不正是应了这个理。”

太夫人大笑起来。

第三百二十九章

正好有丫鬟端了茶上来,七娘立刻接在了手里:“太夫人,您喝茶!”

“好,好,好。”太夫人笑呵呵地接过茶去。

“我在高青,什么也不想。”七娘笑吟吟地和太夫人说着话儿,“就惦记着十一妹的及笄礼…”

陪坐在一旁的十一娘嘴角微翘。

七娘这话到不是在哄太夫人。她的确记得自己的及笄礼,还送了她一套重达九十几钱的赤金头面做贺礼。当时她颇为吃惊。七娘看着嗔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没想到送什么东西给你好──你现在毕竟嫁了人,我们姊妹之间好说话,你还有婆婆妯娌,我不能让你太为难。一直想买幅前朝的字画之类的送给你,后来…”她“哼哼”了两下,道,“我看侯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索性把这套当初朱家用来给我下聘的金头面送给你。要是你以后日子过得不顺心,直接绞了就可以用。不像什么玉饰古玩,还要拿出去当了才能使。”

十一娘听她说徐令宜不是个好相与的,有些窘然,又见她一派天真,不由调侃道:“嫁了人果真就不一样了。连东西当了能换钱使都知道了。”

七娘撇了撇嘴:“你不知道,朱安平那家伙,开当铺…”说到这里,她语气微微顿了顿才继续道,“还放官债,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声音却一路低了下去,脸上也没有流露出憎恶的表情来。

想到这里,十一娘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能独霸一方,还被人叫了个类似孟尝君的外号,那个朱安平当然不会是什么阳春白雪似的人物。

只是不知道两人为什么吵架?听七娘的口气,好像这样吵了架就跑出去让朱安平找并不是第一次。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几次打探七娘都盼左右而言其他,不愿意告诉自己实情。加上又急着来给太夫人问安,只好让琥珀去木芙那里探探口风…

思忖间,她听到七娘轻声柔语地对太夫人道:“只是我如今也主持着家里的中馈,实在是走不开。婆婆心疼我远嫁,非让我回来一趟不可。我想着十一娘这里,又丢不开家里事,犹犹豫豫地,一直拖到了今天。”

太夫人听着不住地点头。

“婆婆给我体面,我也不能妄自尊大。在燕京住几天就要回高青了。”七娘说着,朝十一娘望去,“想和十一妹盘桓几日再回娘家去看看。”

十一娘汗颜。

刚开始几句说的还不错,最后还是露了馅──想和自己盘桓几天的借口太笨拙。还不如说因借马给徐令宜,徐令宜盛情相邀,却之不恭,先在徐家小住几日再回娘家。

不过,十一娘不准备为七娘说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夫妻之间最好想办法沟通沟通。这样跑到燕京躲起来,只会让真正关心她的人担心罢了。

谁知道太夫人听了却高兴,笑道:“那你就在家里多住几天。让十一娘陪你到处逛逛。”又吩咐十一娘,“你把流芳坞收拾出来给七娘住吧!那里清静。”

“谢谢太夫人!”七娘听了笑着曲膝给太夫人行礼,眼睛却带着几份喜出望外地瞥了十一娘一眼。

十一娘失笑,喊了宋妈妈去安顿十一娘的东西,调人手到流芳坞去服侍。

太夫人嘱咐小丫鬟传膳。

七娘挨着太夫人坐下,在徐家过了端午节。

饭后太夫人就端了茶:“时候不早了,七娘又是从山东远道而来,路途辛苦。大家都散了吧!”又对七娘道,“今天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到我这里来吃早饭吧!”

七娘恭敬地应“是”,二夫人和贞姐儿一路,徐令宽和五夫人、歆姐儿一路,徐令宜、十一娘、七娘和徐嗣谕、徐嗣诫一路,大家各自散了。

十一娘要陪七娘去流香坞,七娘却挽了十一娘的胳膊:“我带了很多东西来,她们收拾起来没这么快。我们姐妹好久没见,一起说说话吧!免得我一个人在流芳坞不好玩。”

徐令宜听了道:“我有些日子没在家了。家里一大堆的事。我去趟半月泮。”

十一娘也想知道七娘的近况,笑着送走了徐令宜。

“终于走了。”七娘松了口气,拉着十一娘的胳膊说话,“我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突然被一帮粗衣布衫、蓬头垢面的粗壮男子围住…我还以为是我的华盖车惹了人的眼,遇到了土匪了。当时把我吓得不轻。”语气颇不以为然。看得出来,她不大待见徐令宜。

“粗衣布衫、蓬头垢面?”十一娘却奇怪当时的情景。徐令宜是去章丘买地,又不是去打劫。念头闪过,心里更多的困惑。

七娘却是一副不愿意多谈的样子,问起家里的情况来。

知道四娘病了,她眼圈一红:“可没人对我说这些。”又道,“你明天陪我去看看四姐吧!”也不怕让人知道她回燕京了。

这也是十一娘喜欢七娘的原因。

她胡闹归胡闹,心底却纯厚。

十一娘笑着点头:“明天一早我们就去看四姐吧!”

七娘点头。

两人进了垂纶水榭,在内室临窗的大炕歪着。

小丫鬟用高脚青花瓷盘上了水果进来。

梨子太糙,李子太酸,樱桃太甜…没有一样好吃的。

十一娘看着百般抱怨又神态恍惚的七娘,失笑道:“你放心好了。那么招摇的一辆华盖马车,七姐夫肯定能找来的。”

七娘眼睛一亮,又嗔她:“燕京这么大,他想来就来,反正我是不会跟他回去的!”

十一娘笑起来。

宋妈妈进来,说流芳坞那边都收拾妥当了。

七娘却面露犹豫,沉思半晌,道:“今天晚上我就先歇你这里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望着十一娘的目光有几份哀求。

十一娘面露犹豫。

她主要是不想和七娘同床──上次她拿了两床被子,七娘非要和她睡个被窝不可,好说歹说,总算各睡各的了,结果半夜被七娘捅醒了两次。她的睡相真不敢恭维。

七娘看着却朝她瞪眼睛:“哎呀,他不是有很多小妾吗?让他歇小妾屋里就行了。”又道,“人家还会说你贤良大度。也算是一举两得。”语气酸溜溜的。

宋妈妈听着不由啧舌,忍不住嘀咕:“侯爷刚回来,怎么能歇姨娘屋里。”

七娘冷“哼”,道:“说不定正中你们侯爷的下怀。”然后有些气呼呼地道,“你怎么这么多话,让你去禀你就去禀好了。”

宋妈妈脸色微变,望向十一娘。

十一娘见她对小妾、姨娘一肚子火气的,朝宋妈妈使眼色:“去跟侯爷禀一声吧!”

宋妈妈有些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十一娘就让丫鬟服侍七娘梳洗:“我每天卯正即起,要早点歇息。”

当家的主妇通常都这个时候起来,七娘点头,去了净房。

琥珀闪了进来。

十一娘忙道:“怎样?”

“说是七姑爷把七姑奶奶身边的香芸收了房,七姑奶奶一气之下就跑了出来。又怕二太太训斥。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遇到了侯爷,就跟着来了燕京。”

十一娘听着直皱眉。

琥珀看了低声道:“木芙还说,从前七姑爷屋里不仅有通房,还在外面包戏子。后来想娶七姑奶奶,就把人全打发出去了。这其中还有朱老太太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后来七姑奶奶嫁过去肚子一直没动静,朱家老太太就嘀咕着要给姑爷纳妾。二太太知道就亲自调教了两个漂亮的小丫鬟送给七姑奶奶。结果七姑爷不仅驳了朱家老太太纳妾的事,把二太太给的两个小丫鬟也送了回去。七姑奶奶正高兴着,谁知道竟然出了香芸这事。七姑奶奶面子上挂不住,就跑了出来。原来给您备的及笄贺礼都没带。”

难道还真的给自己买了一幅前朝的字画不成?

她不禁道:“是什么贺礼?”

“说是前朝的两幅字画,花了三千多两银子。”

十一娘汗颜。

七娘梳洗出来。

十一娘忙让铺床。

七娘嘟呶:“为什么不睡一个被窝,我们也好说说体己话。”

说体己话和睡一个被窝有什么关系?

十一娘笑道:“我不习惯!”

“从前也说不习惯,难道你成亲后和侯爷各睡各的被子吗?”

十一娘大为尴尬,咳了一声:“我去梳洗!”然后落荒而逃。

七娘却奇道:“这有什么害羞的。我们都成了亲,又是姊妹…”很是不解。

待十一娘从净房出来,七娘已经上了床。

她睁着大眼睛仰面躺在床上,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

听到动静,七娘侧过头来,目光有些悲凉。

十一娘不禁走过去坐在了床边:“在想什么?”

“娘也说,是我的错!”她眼角有水光,在灯光下像晶莹的如露珠一般清澈透明,“可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是我的错…”她扭过头去,“难道生不出孩子都是女子的错。我们隔壁那家,和发妻和离了,又娶了一个还不是没生下一男半女。结果发妻改嫁,还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凭什么就说是我的错!”

这是一个社会问题。

很多年以后,那些偏远的地区还有这样的观念。

第三百三十章

“别哭了。”十一娘掏出帕子给她抹眼角,“你不也说,生不出孩子不一定全是女子的原因吗?何况你们才刚成亲。不也有很多人成亲好几年才生孩子的。你看我,不也没动静吗?”

七娘听着扯过帕子自己擦了擦眼泪:“你和我不一样。”她嘟呶着嘴,“侯爷有儿有女,朱平安却是家里的独苗苗…”她更是郁闷了。

“那你就更不应该跑出来才是。”十一娘想到她是个一阵风的性子,“你这样跑出来了,要是七姐夫一气之下收个小妾在房里,岂不更让人生气!”

七娘坐起来,咬着唇,绞着帕子在那里沉思。

十一娘趁机给她台阶下:“你到我这里住几天,让七姐夫急一急,等七姐夫来接你的时候,你就高高兴兴地和他回去好了。要是心里不舒服,就跟他说一声,山东到燕京也近,到我这里来散心也好,到四姐那里去住两天也好。别让自己为难才是。”

七娘没有做声,表情却有所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