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徐令宜的赏赐,这府里的丫鬟、婆子们看了也不至于认为文姨娘是失了势。

十一娘笑着应了。

徐令宜问起她下午去太夫人那里商量三月三宴请的事:“…都定下来了吗?”

“都定下来了!”十一娘笑道,“名单已经交给回事处了。到时候会在花厅宴客,请长生班的来唱一天戏。五弟妹陪着太夫人招呼宾客,我来置办宴请的酒席和茶水。”

她在孝期,不方便出席这样的宴会。但撒手不管,又怕太夫人过于操劳身体吃不消。

徐令宜微微点头,道:“有什么事就吩咐杜妈妈和宋妈妈吧!她们早年都跟着太夫人办过三月三的春宴。”

十一娘却提出让贞姐儿也跟着帮帮忙:“…邵家家大业大,又子弟众多。贞姐儿嫁过去是长子长媳,除了主持中馈,这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少不了要她交际应酬。我想从今天起让她跟我学些治家理事的经验,以后嫁过去了,也免得遇事慌手慌脚的没个章程,让婆婆看轻。”

“行啊!”徐令宜觉得贞姐儿也到了学管家的时候了,“这件事你拿主意就行了!”

到了三月三那天,贞姐儿一大早就带着小鹂过来,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十一娘怎么打发回事的妈妈们,石妈妈则陪着歆姐儿去了丽景轩。太夫人和五夫人在花厅招待客人。只请了永昌侯、威北侯、忠勤伯等常来常往的和姜夫人。

来的客人里有知道徐嗣谕通过了县试的,或送了些笔墨纸张,或送了些四书五经,有不知道的,听说了道声“恭喜”,事后也补了些笔架、暖砚炉之类的东西来。

过了两天,徐嗣谕的旧居修缮一新,文姨娘搬了过去。

十一娘由丫鬟、婆子簇拥着去看了文姨娘的新居,当着众人的面将徐令宜的赏赐给了文姨娘:“…说你搬家,给你点缀屋子。”

文姨娘也是个来事的,立刻将梅瓶、花觚都摆在了堂屋长案上。

那粉嫩的颜色让屋子增色不少。

丫鬟、婆子的眼头更亮,纷纷恭贺文姨娘。

文姨娘喜笑颜开,殷勤地留十一娘喝茶。

乔莲房听了咬牙切齿:“真是会做好人!”

秦姨娘则直接跑到了文姨娘那里:“你这是何苦!早知这样,我就和你换了。”

“你想和我换,我可不想和你换。”文姨娘笑呵呵地打着马虎眼,“我现在这宅子可是刚粉过的,又换了新的窗纱、帷帐,不比你那屋强百倍。”

秦姨娘拉了文姨娘的手直落泪:“这还没进门,就要你让屋子。这要是进了门,我们岂不都活不成了!我们得想想办法才成!”

文姨娘听着嘴角微抽,忍不住刺了她一句:“难道这位即将进门的杨姨娘比我们的乔姨娘还漂亮不成?”

秦姨娘听着脸色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了。

十一娘则去看了为杨氏准备的院子。

粉了墙,重新涂了油漆,挂上了桃红的帐子,中堂挂了芍药稚鸡图,长案上摆了青花梅枝花觚,看上去倒也喜气盈盈、崭然一新。

又过了两天,白总管把被褥、坐垫之类的也都置办齐了,十一娘又挑了两个粗使的婆子过去,总算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

徐嗣谕却在这个时候提出回安乐去。

徐令宜很欣慰地答应了,吩咐十一娘准备厚礼让徐嗣谕带到乐安去,并定下三月初十的日子启程。

结果第二天,秦姨娘病了。

徐嗣谕去看生母。

秦姨娘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看见徐嗣谕,眼泪立刻落了下来。

徐嗣谕犹豫了片刻,蹲在了秦姨娘的床榻上。

翠儿见了脸色煞白,忙去拉徐嗣谕,秦姨娘也挣扎着坐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

徐嗣谕执意跪在那里,低声道:“姨娘,您放心,只要我高中了,父亲就不会忘记我的。”

秦姨娘一听,眼泪落得更厉害了。

“可进士是那么好考的吗?易姨娘说,三夫人的父亲考了一辈子还是个举人!”

“我知道!”徐嗣谕声音又低了几分,“可也不是人人都这样。你看舅舅家。外祖父是进士,两个外叔祖也是进士,大舅舅也是进士,还有四姨父,不仅是进士,还是探花郎…姨娘,我也会考上的!”他说着,眼中露出毅然之色,“到时候我也能像姜先生那样,虽然粗衣布衫,却没有人敢小瞧…”说到这里,他见秦姨娘双目圆瞪,一副见鬼了似的震惊模样,不由目光一黯,站了起来,“姨娘你好生歇着吧。我先走了!”

“二少爷…”秦姨娘捂着脸哭了起来。

徐嗣谕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铺着青石板的夹巷有种古朴的静谧。

有几个小丫鬟笑嘻嘻地从夹巷那头走过来,看见他都神色一肃,恭敬地曲膝行礼:“二少爷!”

徐嗣谕不由挺直了脊背,微微点头,转身上了穿堂的台阶。

身后传来细如蚊蚋的议论声。

他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他也知道,这群小丫鬟是去给父亲即将抬进门的第四房小妾杨氏去打扫院子的。

出了穿堂,他不由抬头望天。

天空被这院子割据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块,不像在乐安,一望无际,云朵一会儿变成一朵牡丹花,一会儿变成了一匹骏马。

“狭路相逢勇者胜,即适用于困境,也适用于人的运道。”姜先生的话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你底子薄,好在还算刻苦。你这次回去,通过县试就回来。明年再去考府试。再三年,考院试。”

现在想来,姜先生是不是早就算准了他能通过县试却通不过府试呢?

想到这里,他希望见到姜先生的心更迫切了。

送走了徐嗣谕,家里开始准备杨氏进门之事。

说是准备,实际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

又不用披红挂彩,也不用大肆宴请。只在当日戌初派一顶蓝呢小轿,四盏绿色宫灯把人抬进来,然后在外院摆上四桌酒席就行了。而且十二日那天,徐令宜还和往常一样先去外院处事了一些琐事,然后去了王励王大人家──王励代天巡视,刚从福建回来。

他在王家吃了午饭,未正时分才回来。

更衣、梳洗一番,顺王、马佐文、姜大人、余怡清几个下朝过来。大家闹哄哄嚷着没吃饭,讨了酒菜刚坐下,钱明、罗振达等人陆陆续续到了,众人互相打着招呼,说起福建这些日子的形势,气氛很是热烈。

相比这下,内院却安静多了。

二夫人早上过来陪太夫人礼佛,太夫人留着吃了中饭,两人正歪在炕上说赵先生:“…你也看见了,谆哥现在和从前可大不一样了。听说还在编个什么书。我跟老四说了,要是赵先生这书编成了,我们帮着印两千本。然后亲戚朋友每人送一本。”

“我听说赵先生是个举人。”二夫人道,“怎么没继续考进士?”

“说是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太夫人道,“太太的陪嫁倒贴进去了不少。就想过几年再说。我看这样挺好。到时候我们谆哥也大了。”

“雪中送炭才是情份。”二夫人沉吟道,“要不,把赵先生的家眷接来?不过是多口粮食罢了!”

太夫人点头:“你这主意不错!”

正说着,杜妈妈撩帘而入。

“歆姐儿没事,昨天晚上有些咳,现在好了。五夫人带着去花园子里晒太阳了。”然后道,“遇到了四夫人身边新进的小丫鬟四喜,正指使着粗使婆子搬花树,说是送给甘家太夫人的。瞧那模样,到有板有眼的。”

太夫人听了笑道:“没想到十一娘和福祯有这样的缘份。”又问起四喜,“十一娘陪房的丫头?”

杜妈妈点头:“把秀兰拔到了大小姐屋里,进了一个叫秀儿的,再就是这个叫四喜的。”

二夫人就含蓄地提醒太夫人:“您屋里也要进两个才是。”说着,目光在魏紫和姚黄身上一扫而过。

两人都有些慌张地低下了头,脸红如霞光。

太夫人呵呵笑起来,道:“我知道十一娘是个会看人的,可惜今天她那边有事。要不然,倒可以把她叫来商量商量。”

“也不急在这一时。”二夫人笑道,“总要等她忙过这阵子再说。”

此时的十一娘,正坐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

“…我还在孝期,怕冲了喜事,会在西次间,到时候过来给我敬杯茶就行了。其他的事,就由文姨娘帮着操持吧!”

文姨娘笑着应“是”。

有小丫鬟跑进来:“夫人,白总管让我来给您说一声。再过一刻钟就发轿了。”

十一娘就笑着对立在自己面前的文姨娘、宋妈妈等人道:“戌正是吉时。你们都去准备准备吧!”

文姨娘等人曲膝行礼,退出了内室。

第三百七十二章

屋子里安静下来。

十一娘抬头看见窗台上摇拽生姿的金鱼。

她用手指弹了弹鱼缸。

金鱼惊恐游开,又很快聚在一起,贴着玻璃朝她吐泡泡。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远在余杭的罗振鸿。

第一次抱他的时候,他也朝自己吐着泡泡。

十一娘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决定给五姨娘和罗振兴写封问安信。

琥珀移了盏灯过来,挽了衣袖帮十一娘磨墨。

待写完信,文姨娘过来了。

“那边的屋子都已经收拾好了!”她笑着给十一娘曲膝行礼,“您看,您要不要换身衣裳?”

“不用了。”十一娘将那封信交给琥珀,示意她找人送出去,“我又不出去,这样就行了。”

她穿了件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黑鸦鸦的青丝绾了个纂儿,只在腰间挂了玉兰花羊脂玉的噤步,素雅中透着几份娴静,是身很适合她孝期的打扮。

文姨娘笑了笑,不再多说,去看了东次间的落地钟:“还有一刻钟花轿就应该进门了!”

十一娘点头,站起身来。

小丫鬟跑了进来:“侯爷回来了!”

十一娘和文姨娘去厅堂。

徐令宜穿了件日常惯穿的半旧石青色湖绸素面直裰,乌黑的头发用竹簪绾着,身姿挺拔,大大的凤眼明亮有神。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色微红,眉宇间也少了往日的严肃,显得亲切了不少。

两人上前行了礼,十一娘提醒他:“侯爷还是换身衣裳吧!”

徐令宜进内室换了件崭新的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人更显精神。

文姨娘立刻笑盈盈地恭维:“侯爷这样一捯饬,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徐令宜就慢腾腾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话就卡在了半中间,神色间露出几份尴尬来。

屋里服侍的丫鬟们都垂了头,做出一副没看见的样子,反而让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起来。

十一娘帮文姨娘解围:“茶都准备好了吗?”

文姨娘闻言果然松了口气:“都准备好了。”笑容重新回到她的脸上,“官造的青花缠枝纹茶盅,到时候泡上好的龙井。”

屋里的空气一松,有小厮跑进来:“侯爷,轿子已经进了门。”

徐令宜听着点了点头,转身对十一娘道:“你回屋去吧!”

之前为敬茶的事十一娘和徐令宜商量的时候,徐令宜不以为意地说了句“百事孝为先”,十一娘这才想到在西次间接茶。

她刚坐好,有小厮跑进来:“侯爷,新人进了门。”

杨氏的轿子从后门进来,很快停在了正房的台阶前。

杜妈妈和宋妈妈扶了穿着粉红色褙子的新人出来进了厅堂,文姨娘笑着上前掀了盖头。

屋子里的空气一窒,片刻后才响起文姨娘银铃般的笑声:“侯爷,新人给您敬茶了。”

绿云忙将跪垫放在了杨氏的面前。

进门后就一直低眉垂目的杨氏盈盈跪下,按过宋妈妈手里的茶,高举过了头顶。

徐令宜接了茶盅。

杨氏忍不住抬睑一睃,看见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她不由微微松了口气,忙重新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却不自由自主地朝另一边瞟去──按规律,那里应该坐着永平侯继室小罗氏。

太师椅上空无一人,只有铺在椅子上的猩猩红红云龙捧蝠坐垫椅褡在灯光下艳丽如夏日的阳光。

她不由一愣。

杜妈妈已搀了她的胳膊。

火石电光中,杨氏立刻明白过来。

家里人曾对她说过,小罗氏还在孝期。

想来是怕冲撞了喜事,所以另择室而坐。

她顺势要站起来。耳边却传来一个男子醇厚温和却透着几份淡漠的声音:“就在这里敬茶吧!”

杨氏感觉到扶自己的杜妈妈动作滞了滞。

徐令宜就望了杜妈妈一眼:“夫人还在孝期。”

似在解释,又似在吩咐。

杜妈妈不禁抬头朝徐令宜望去。

他神色端肃地坐在那里,眉宇间透着几份冷峻,杨氏敬的那杯茶被他很随意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

杜妈妈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直起身来,垂睑快步退到了一旁。

宋妈妈听着有些意外。

这和夫人先前说的有些不一样。到这里敬茶,怎么个敬法啊…

可这个时候,哪有她质疑的份。

宋妈妈压下心中的困惑,动作一如之前敏捷地从小丫鬟捧着的茶盘里端起早已准备好的茶盅递给了杨氏。

杨氏心里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可宋妈妈的茶已经递了过来,她来不及多想,接过了茶盅,低头垂睑,将茶盅高举过了头顶。

徐令宜就瞥了立在太师椅旁的文姨娘一眼。

文姨娘的人顿时如在惊涛骇浪般翻滚,又如在烈火烹油上煎熬,呆滞在了那里。

让她接茶!

她是妾室!

徐令宜就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好似寒九天被淋了一瓢冷水,文姨娘一个颤悠回过神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露出一个欢快地笑颜上前接了杨氏手中的茶盅。

“杨姐姐,”文姨娘的声音恭敬中透着几份亲昵,“我们夫人还在孝期。”

这屋里的人她一个也惹不得,所以用了敬语。

徐令宜看着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站起身来:“好了,顺王几个还在外面,你们好好照顾杨氏,我去去就来。”然后大步流星地出了厅堂。

屋子里就陷入了一片沉寂。

“快,快把新人扶进屋去。”文姨娘想到刚才徐令宜眼里的寒冷,忙露出个欢快的笑脸来,“不然侯爷回来了怪罪下来,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杜妈妈就笑着上前搀了杨氏。

文姨娘顺手将茶盅递给了一旁的绿云,上前指了杜妈妈:“杨姐姐,这可是我们太夫人身边的杜妈妈,服侍我们太夫人四十几年了,就是我们侯爷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妈妈’的。”

杨氏忙乖巧地喊了一声“杜妈妈”。

杜妈妈就笑着虚打了一下文姨娘:“你别听她胡说。我们做下人的,爷们遇见了喊一声,那是给太夫人体面,自己有什么功劳。”然后笑着指了一旁的宋妈妈,“这位是宋妈妈,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你以后打交道的多。”

杨氏忙恭敬地喊了一声“宋妈妈”。

宋妈妈笑吟吟地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文姨娘见了就亲亲切切地挽了杨氏另一支胳膊,关切地道,“今天也忙了一天了吧!趁着侯爷去敬酒了,你也歇一歇。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来日方长嘛!”

杨氏见她头戴碧玺石翠花,耳朵上坠着猫眼石耳坠,身上穿着遍地金妆花褙子,脚上金丝线绣鞋,娇娇小小,笑语殷殷,说是管事的妈妈,穿得又太过华丽;说是妾,刚才又接了自己敬的主母茶;说是客人,举止间又太过不拘。一时拿不定主意,望了一眼宋妈妈,犹豫道:“这位是…”

“看我!只顾着自己说话了。”宋妈妈笑向她引见,“这是我们府里的姨娘,娘家姓文。”

杨氏就喊着“姐姐”蹲下身去给文姨娘行礼。

文姨娘挽着她的胳膊不放:“别,别,别,你是太后赐的,身体尊贵,怎么能让你给我行礼。”

杜妈妈则趁机放了搀着杨氏的手。

杨氏勉勉强强地行了个礼:“看姐姐说的。既然进了一个门,就是一家人。以前的事是以前的事,现在的事是现在的事。姐姐比我进门前,自然要敬着…”

“哎呀,杨姐姐可真会说话!”一面和她寒暄,一面搀着她往外走。

“您还是喊我妹妹吧…”杨氏和文姨娘说着话,渐行渐远。

文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立刻跟了上去,簇拥着文姨娘和杨氏往东小院去。

杜妈妈和宋妈妈就交换了一个眼神。

屋子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绿云就手足无措地端着那杯茶走了过来:“宋妈妈,你看这茶…”

宋妈妈略一犹豫,杜妈妈已道:“既然冷了,就泼了吧!”

绿云望着犹冒着热气的茶,满脸不解。

宋妈妈已恍然而笑。

杜妈妈看着微微点头,笑道:“新人进了门,时候也不早了,我辞了夫人,也该回去了。明天一早还要服侍太夫人起床呢!”

“既是如此,我也不敢留您了。”宋妈妈说着,亲自去打了帘子,“等哪天您闲些了,再过来坐坐!”

杜妈妈笑着应喏,低头进了内室。

“夫人,”她曲膝给十一娘行了礼,“新人已经敬了茶,侯爷去外院招待客人了。不知您还有什么吩咐?”

十一娘坐在室内,隐隐可以听见外面的动静,正满腹狐惑,没想到杜妈妈却来辞行。

新人下轿总要有人搀扶,她原想请五夫人身边的石妈妈,正巧歆姐儿有些不好,这才改请了杜妈妈。

不知道情况,有些话她也就不好多问,笑着向杜妈妈道了谢,让琥珀把先前准备好的谢礼拿出来。

两匹妆花、两匹细葛、两匹潞绸,两匹白绫,都是上品。

“妈妈不要推辞,沾沾我们侯爷的喜庆。”

杜妈妈没有推辞,笑着收了,道谢告辞。

十一娘的脸沉了下来:“到底怎么一回事?”

宋妈妈脸上却有止不住的笑意溢出来:“侯爷没有让新人给您敬茶!”

没有敬茶?

什么意思?

十一娘惊讶地望着宋妈妈。

“妾室进门没有给主母敬茶,那就不算是礼成。”宋妈妈笑道,“没有成礼,又怎么能算是侯爷的妾室呢!”

第三百七十三章

没有给主母敬茶,就不算是成礼。没有成礼,就不能算是侯爷的妾室。

对于一般人可以这样说。可杨氏不同,她是有懿旨的。

宋妈妈将当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地讲给十一娘听,十一娘却有些心不在焉。

徐令宜是政客。时间长了,多多少少会沾上点职业病。他可能老谋深算,可能忍辱负重,却决不会因感而发、率性而为。

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可她实在是想不通有什么道理。

不管事实如何,杨氏是太后所赐,又是依礼被抬进了徐家的大门,在世人的眼中,杨氏就已经是他的妾室了。难道别人会因为杨氏没有给自己敬茶就否认她是徐令宜的妾室吗?还是太后死后能以这个借口把杨氏赶出门去?他这样钻礼法上的空子,除了让杨家人知道他怠慢了杨氏而心生不快,除了让大家知道他对这件事的不满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就算他准备万一皇上不待见杨家的时候和杨家决裂,可现在,赐妾的事是皇上答应的,人是太后送的,他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宠幸杨氏一番,既可以讨好皇上,又可以安抚太后,甚至还可以在某个适当的时候以此为由到皇上面前去叫委屈。

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才是一个合格政客的面目。

徐令宜这是怎么了?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朝宋妈妈望过去。

灯光下,正说着话的宋妈妈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悦。

“宋妈妈,”十一娘忍不住打断了她,“杨姨娘进门,是奉了懿旨的。”

宋妈妈兴高采烈的声音嘎然而止。

“只要进了门,就是侯爷的妾室了。”十一娘轻声地提醒她。

“可,可…”宋妈妈觉得十一娘说的有道理,但一想到当时的情景,她又觉得十一娘的话不对,可到底哪里不对,她也说不上来,只能凭着直觉道,“可侯爷不让她给夫人敬茶,就等于没有承认她啊!”

是啊,这就是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实在不满意,把人晾在那里就行了,何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计较。

十一娘百思不得其解,打发了屋里服侍的,由琥珀服侍着歇下。

相处的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和徐令宜是很相似的两个人。

他们都希望获得更大的权利从而来保证自己能生活的更好;他们也都愿意背负因此而需要承担的责任和义务。徐令宜做了永平侯,所以他要负责家族昌盛,子孙兴旺,照顾好家里的每一个。她做了永平侯的夫人,所以她要负责主持家里的中馈,孝敬太夫人,处理好妯娌关系,管理好小妾、照顾好孩子…但她到底受不同的教育。一旦站稳了脚跟,就开始结交朋友,开绣铺,经营陪嫁,想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圈子。徐令宜呢,好像没有看见他为自己打算,或者,他打算了,自己不知道而已。两个人,一个在外,他精彩她看不到,一个在内,略有风吹草动他就明了…

朦朦胧胧间,有人在她耳边嘟呶着喊“默言”。

十一娘惺惺忪忪地张开眼睛。

半明半暗的纱帐里,有双闪闪发亮的眸子就在她眼前,如躲在丛林中窥视人类的豹眼。

十一娘吓了一跳,睡意全无,身子本能地朝后一缩:“侯爷,您要干什么?”

徐令宜看着她紧绷着的小脸上警惕的神色,突然想起那些街头被恶少调戏的民女来。他笑得不行。却强忍着,寒着脸,一字一顿地道:“我要干什么…”脸缓缓地朝她逼近。

他脸上有酒后的酡红,口齿间有浓浓的酒味,虽然板着脸,眼里却有笑意。

十一娘忍不住笑起来。

自己怎么会问出那样的话来!

而徐令宜见她笑场,憋不住,也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拉十一娘:“起来,帮我更衣!”

十一娘这才发现他还穿着那件宝蓝色云纹团花湖绸直裰,只不过已经被揉得皱皱巴巴了。

徐令宜见她打量自己,“哦”了一声,笑骂道:“范维纲那家伙,让人从宣同给我送了两车烧刀子来。”他说着,站起身来,目光更明亮了,“顺王想和我拼酒,反被我喝趴下了。现在在我们家客房躺着呢!”语气间颇有几份得意。又拉她,“起来给我更衣!”神色间带着几份蛮横。

十一娘突然意识到──徐令宜喝多了。

和一个醉酒的人讲道理,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十一娘一句多的话都没有,温顺地站起来,一面叫了小丫鬟打水,一面跟着他往净房去。

从背后看,徐令宜的步子很稳,可进了净房,他就坐在小杌子上起不来了。

小丫鬟过去就被他瞪一眼,吓得在那里直哆嗦。

十一娘只好服侍他梳洗。

徐令宜一直很安静,嘴巴闭得紧紧的,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

她见过酒醉的男人。

通常都会借着酒胆说一些清醒时不敢说的话,做一些清醒时不敢做的事。

像徐令宜这样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喝醉了酒,反而一句话都不说,一件事都不做。

她明白这种感受。

好像她自己,实际上是很能喝酒的。可她从来不敢放开量喝酒,偶尔需要,会沾一点,但是一定会在控制的范围。就怕自己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这样一想,十一娘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她默默地帮他穿了衣裳,扶他上了床。

琥珀过来:“侯爷是直接回了正屋。”她低声道,“没去杨姨娘那里。”

十一娘望着安静地侧身而睡的徐令宜,犹豫了片刻,道:“就让他歇我这里吧!你去跟文姨娘说一声。杨氏那边也打个招呼。就说侯爷喝醉了!”

琥珀应声而去。

十一娘帮徐令宜掖了掖被角,又放了冷开水在床头小几上,吹灯歇下。

半夜被人叫醒:“默言,默言,倒杯冷茶。”

十一娘起身将冷开水递给他。

徐令宜一饮而尽,翻身睡了。

十一娘怕他等会还要喝水,起身去倒了开水凉上。

那边嚷着:“默言,默言,你跑哪里去了?”

十一娘应一声,上了床。

徐令宜眼睛都没睁,迷迷糊糊地摸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又睡着了。

十一娘被他半压着,挪来挪去好半天才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阖了眼。

感觉刚有睡意,又被他吵醒:“默言,茶!”

十一娘起身给他倒水。

一个晚上就这样折腾过去了。

十一娘神色疲惫,徐令宜也不好受。揉着太阳穴叫了小厮问顺王:“那家伙起来了没有?”

“没有!”小厮小心翼翼地道,“临波去请太医了。”

徐令宜重新躺下:“让太医进来给我也开两剂药。”

小厮应声而去。

十一娘让人熬了清粥:“侯爷喝一点。”

徐令宜勉强喝了小半碗。

姨娘们来问安。

十一娘见徐令宜没有起床的意思,帮他在身后垫了个迎枕,起身去了厅堂。

人影绰绰中,她一眼看到了杨氏。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中等个子,身材却玲珑有致。穿了件粉色的素面湖绸褙子,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绾了个纂,插了支玉兰花头的银簪。白皮肤,鹅蛋脸,长眉入鬓,大大的杏眼,眼角向上微挑,波光流转间,就有妩媚的风情扑面而来,偏生她又神色端庄,举止优雅,一副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想知道这女子到底是妩媚还是娴静。

媚而不俗,十一娘惊艳。

明白昨天厅堂片刻的沉寂是怎样来的了。

旁边突然窜出一个人来。

她曲膝给十一娘行礼,然后笑盈盈地上前虚扶了她:“夫人!您这边坐!”往正厅的太椅去。

是乔莲房。

十一娘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品红色素面杭绸小袄,乌黑的头发梳了个坠马髻,戴了朵碗口大的白芍药,耳朵上坠了绿汪汪的翡翠耳坠,有种靡丽的明艳。

十一娘不由暗暗叹气。

同样是侍寝的小妾,杨氏端庄明媚,乔莲房本来胜在娇柔,现在却一副唯恐别人不知道的美艳绮丽…

她坐下来,乔莲房立在了她身边,文姨娘、秦姨娘和杨氏上前给十一娘行了礼,然后文姨娘指着杨氏:“夫人,这是杨姨娘。”

杨氏在十一娘面前跪下:“夫人,妾身杨氏,给夫人磕头。”然后恭恭敬敬地给十一娘磕了三个头,行了大礼。又转身喊了一声“杨妈妈”,进来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了靓蓝色比甲,捧了红漆描金的托盘,里面放着两双大红色的绣鞋。

“夫人,”她拿了绣鞋,“这是妾身给夫人做的,也不知道合脚不合脚,夫人试试。”

琥珀接过来递给十一娘。

一双绣鹦鹉衔桃,一双绣寒梅凌放。针脚细致,用色讲究,如果是杨氏做的,那她的女红很出色。

“辛苦杨姨娘了!”她让琥珀收了绣鞋,“这针线很不错。”然后指了文姨娘:“文姨娘想必你已经认识了,我就不多说了。”又指了秦姨娘,“这位是秦姨娘,我们府里二少爷的生母。”

自从徐嗣谕走后她就病了,十一娘免了她的晨昏定省,但她还是每天按时来给十一娘问安。十一娘也就随她了。她脸颊上泛着潮红,显得怏怏的。见十一娘向杨氏引荐她,忙朝杨氏福了福,倒让杨氏一怔,忙不迭地跟着还了个礼。

十一娘最后指了乔莲房,“这位是乔姨娘。”

这样一来,就定了几位姨娘的大小。

乔莲房就笑着朝着杨氏微微颌首,神色间显得有些倨傲。

杨氏不以为意,笑盈盈上前一一见礼。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十一娘让小丫鬟端了锦杌给几位姨娘坐。

南永媳妇抱了徐嗣诫来问安。

十一娘微微有些吃惊。

这才卯正三刻,天还没亮,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望着南永媳妇,南永媳妇却垂睑把徐嗣诫放在了地上。

徐嗣诫给十一娘行了礼。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到她怀里,而是垂手立在了一旁。

十一娘觉得有些奇怪,但想到这些日子赵先生一直在教他礼仪,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指了杨氏吩咐徐嗣诫:“这是杨姨娘。”又向杨氏引荐徐嗣诫,“这是五少爷!”

杨氏听了忙笑着朝徐嗣诫喊了一声“五少爷”,曲膝给徐嗣诫行礼。

徐嗣诫却看也没看他一眼,望着十一娘很敷衍地喊了一声“杨姨娘”,然后回头望了望南永媳妇,又望了望十一娘,很委屈地嘟了嘴。

是南永媳妇嘱咐的吧!

自己常把徐嗣诫抱在怀里,都说自己太宠徐嗣诫,少了母亲的威严。今天是杨氏第一天给自己问安,她怕杨氏看了因此而轻瞧自己吧!

十一娘望着南永媳妇笑了笑,朝徐嗣诫招手:“来,到母亲这里来!”

徐嗣诫灿然地笑,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扑到了十一娘的怀里。

“母亲,母亲,我今天可以吹笛子您听吗?”

昨天忙着杨氏进门的事,十一娘早早就让南永媳妇哄着徐嗣诫歇了。

“可以啊!”十一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徐嗣诫听着喜笑颜开。

有丫鬟进来:“夫人,四少爷来给您问安了!”

“快请进来!”十一娘笑着吩咐。

依偎在十一娘身边的徐嗣诫就踮着脚张望。

穿着宝蓝色湖杭道袍的徐嗣谆走了进来。

“母亲!”他恭敬地给十一娘行礼,抬头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知道是父亲新纳的妾室,不由好奇地打量。

十一娘就为他引见杨氏。

杨氏知道眼前这个孩子就是永平侯府的世子爷了。

她曲膝行礼,用眼角的余光睃了他一眼。

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样子,皮肤雪白,身材瘦弱,颇有些若不胜衣的味道。

他很随意地朝着自己揖了揖,就跑到了十一娘身边。

“五弟!”他和徐嗣诫抱成了团,徐嗣诫也笑嘻嘻地回抱着徐嗣谆。然后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悄悄然,徐嗣谆就拉着十一娘的衣袖撒着娇:“母亲,我好几天没到您这里来吃中午饭了。您今天中午让我到您这里来吃中饭吧!我要吃上次吃的猪肉豆苗玉米饺子。”

“母亲,母亲,”一旁的徐嗣诫也去拉十一娘的衣袖,“我也要吃,我也要吃!”

屋里的气氛立刻变得欢快起来。

“好了,好了,别把我的衣服袖子给扯破了!”十一娘笑着打趣两兄弟,“我让竺香他们中午给你们包猪肉豆苗玉米饺子就是了!”

两个小家伙欢呼起来。

徐嗣谆就牵了徐嗣诫的手:“母亲,我们去上学了!”

“你父亲昨天喝多了酒,正在内室歇着。”十一娘就笑着帮徐嗣谆整了整衣襟,“你们先去给你们父亲请个安再去上学。”

徐嗣谆一听,就嘟着嘴在十一娘身边磨蹭起来。

站在十一娘身后的乔莲房一听,目光就落在了内室的门帘子上。

冷眼旁观的文姨娘不由暗骂乔莲房愚蠢。

就算是要争宠献媚,也不应该在杨氏进门后第一次来给十一娘问安的时候。

想到这里,她不由朝杨氏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