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春,燕京的天气还很冷,院子里的西府海棠,葡萄藤都还没有冒出新绿,光秃秃的,可看在徐嗣谕的眼里,却觉得十分亲切。

小丫鬟高喊着“六少爷”回来了,帮他撩着帘子。

十一娘立刻就走了出来。

“谨哥儿!”她眼眶里含着喜悦的泪水。

“娘!”徐嗣谨一把抱住了母亲,“您还好吧?”

“我挺好的我挺好的!”十一娘也抱着儿子。

身后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既然回来了,就到屋里坐吧!”

徐嗣谨循声望过去,看见了父亲有些严肃却闪过一丝喜悦的面孔。

“爹!”他上前给徐令宜行礼。

徐令宽淡淡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屋。

父亲还和原来一样。

再怎么高兴,也要板着个脸。

徐嗣谨朝着母亲做鬼脸。

十一娘瞪他。

他抿了嘴角,跟着父亲进了屋。

父子俩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坐下,十一娘亲自帮两人斟了茶。

“我来,我来!”徐嗣谨忙起身接过母亲的茶,目光落在母亲的脸上,发现母亲比他走的时候圆润了些,显得气色更好了。

他正想调侃母亲两句,内室传来像猫咪一样细细的婴儿啼哭声。

十一娘朝着他抱歉地笑了笑,低声道:“是你妹妹!”匆匆进了内室。

徐嗣谨有片刻的呆滞:“妹妹!”

怎么没有人告诉过他。

徐令宜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

徐嗣谨跳了起来:“爹,您什么时候又纳了小妾?”凤眼大大的瞪着父亲。

徐令宜张口结舌。

徐嗣谨已道:“要不然,我哪来的妹妹?”

“胡说八道些什么?”十一娘抱着只有六十二天的女儿走了出来,嗔怪道,“是你胞妹!”

徐嗣谨满脸震惊,指着十一娘:“您,您什么时生的妹妹?我,我怎么不知道?”说着,却不由自主地朝着十一娘怀里大红色百婴嬉戏的刻丝襁褓望去。

十一娘犹豫了一会:“那些日子你不是在打鞑子吗?”她把女儿抱给儿子看,“你回家歇了两天就走了,一直没机会和你说…”

徐嗣谨不满地嘟着嘴。

机会是人找的,又不是上天给的…可随着十一娘的走近,他的视线自有主张地落在了襁褓中那个张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望着他的女婴脸上。

她好小。

脸估计还没有他的手掌大。

头发黑鸦鸦像子夜,嘴唇红红的像樱桃,皮肤细腻白皙的像初雪,特别是那瞅着他的那双眸子,可能是刚刚哭过的原因,还含着些许的水意,清澈澄清的像那山涧的泉,让人的心都顿时澄澈起来。

徐嗣谨不由伸出指头想碰碰她的面颊。

可指腹的茧子在她吹弹欲破的肌肤的映衬下显得是那么的粗糙。

他的手不由一缩。

第一次害怕她会被自己弄伤,怕因为自己,破坏了她的细致柔嫩,生出几分敬畏来。

十一娘莞尔。

父子两都一样。

徐令宜到今天还不敢抱女儿,生怕一不小心把她给摔碎了似的。不像谨哥儿那样,提着就敢抛到半空中去…

她把女儿往儿子手边递了递:“你要不要抱抱?”

“不要,不要!”徐嗣谨连连后退了两步,感觉额头好像汗冒出来似的。

徐令宜感同身受,忙为儿子解围:“好了,你刚回来,满身是灰,先梳洗梳洗,我们一起去见你祖母。”

徐嗣谨松了口气,朝着妹妹看了两眼,这才恭身应喏。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屋里的人有些意外。

声音越来越大,离正屋越来越近,隐隐可以听见“你不能进去”之类的话。

十一娘皱了皱眉头。

有人撩帘而入。

“徐嗣谨,你答应我说要带我到你家里看看的,你怎么能把我丢给那些管事!”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徐令宽和十一娘面前。

俩口子目瞪口呆。

那姑娘年纪虽小,却五官精致,目光灵动,梳着个双螺髻,穿了件宝蓝色绣桃花的褙子,脖子上却挂一对用银打制的牛角项圈,虽然很漂亮,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

可两人都不是普通,立刻认出来,那对牛角项圈,是苗饰。

这个小姑娘,恐怕也是苗女。

两人不由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朝徐嗣谨望去。

徐嗣谨面带不虞,却神色坦然:“阿穆,我不是告诉你了,你在外面等着,等我禀了父母,自然会引见你的。这是燕京,可不是贵州。你也答应过我,要入乡随俗的。”

被徐嗣谨称做阿穆的姑娘立刻面露愧色,她低了头,喃喃地道:“是你们家的管事,说我不能进你们家,呆在厨房也不行,要把我安排另一个叫金鱼巷的房子里去住…”她说着,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徐嗣谨,“我,我害怕!”

徐嗣谨有些无奈地瞪了她一眼,然后一副怕父母误会的样子忙对母亲解释道:“母亲,这是阿穆姑娘,思南土司沙保的女儿,我在贵州,得沙保很多照顾,这次进京,阿穆吵着要来燕京看看,我就把她带进来…”

没等徐令宽和十一娘说什么,阿穆已机灵地上前生疏地行礼,喊“阿伯”、“阿姆”。

徐令宜脸色有些泛青,但还是勉强地朝着阿穆点了点头,十一娘也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妥当,想着小姑娘千里迢迢地随着儿子来了燕京,徐令宜的脸色已不好看,自己要是态度再冷淡生硬,莫免太不近人情了,而且看儿子的样子,不像和这小姑娘有情愫的…

“来了就是客!”十一娘笑着吩咐琥珀,“你去把原来谨哥儿住的地方收拾出来让阿穆姑娘歇下。”

阿穆一听,立刻笑弯了眼睛,对十一娘直道:“阿姆您真好!”然后大着胆子上前打量她怀里的孩子,“这是徐大人的妹妹吗?长得可漂亮?不过,和徐大人不太像。”她说着,仔细地望了十一娘一眼,“像阿姆。长大了一定也是个美人!”

十一娘听到有人夸奖女儿,不由微微地笑,道:“阿穆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真的吗?”阿穆听了,高兴地摸着自己的脸,“阿姆也觉得我漂亮吗?我阿爹也这么说。可徐大人说像我这样的,在他们家多的是,一抓一大把。”语气中带着几分娇嗔。

十一娘忍俊不禁望着儿子。

徐嗣谨大为尴尬,狠狠地瞪了阿穆一眼:“我娘让你下去歇着,你没听明白吗?怎么这么多的话!”

阿穆并不害怕,朝着徐嗣谨做了个鬼脸,对十一娘说了声“阿姆,我洗了澡来帮你带妹妹。我有七个侄女,我可会带孩子了”,这才跟着满脸担忧的琥珀下去。

徐嗣谆立刻走了进来:“母亲,路尚书过来拜访五叔父,听说六弟回来了,想见见六弟!”

“还是被他捉住了!”徐嗣谨小声嘀咕着给父亲和母亲行礼,“爹爹,娘,我去去就来。”

徐令宜被突然出现的阿穆搅得心烦意乱,冷着脸“嗯”了一声。

徐嗣谆忙拉着徐嗣谨出了门。

“你怎么搞的,竟然带了个苗女回来。”他一面和徐嗣谆往外走,一面低低地道,“爹爹是决对不会允许你嫁个苗女的。”

“谁说我要娶她了!”徐嗣谨还满肚子的委屈,“我出贵州的时候才发现阿穆躲在我的马车里,她被人发现,已经有五天五夜没有吃东西。我要派人把她送回去,她就给我寻死寻活的。她又机灵,一般的人根本就看不住她。我还真怕她出点什么事…要不然,我怎么跟他阿爸交待了。”说着,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忙拉了徐嗣谆的衣袖,“四哥,燕京的大户人家,你是不是都很熟啊?”

“一般都熟了!”徐嗣谆望着弟弟,奇道,“你要干什么?”

“没,没什么!”徐嗣谨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就是,就是我进城的时候,看见有人进了香进来…隔着马车,听着一管好声音…”脸上浮现一抹让人可疑的红云,“就冲了她的马车…”

徐嗣谆呆若木鸡:“你,你不会是?”

话说出口了,徐嗣谨反而有种“事已至此,不会比这更糟糕”的释然,他笑嘻嘻地搭了徐嗣谆的肩膀:“四哥,我现在在贵州那种乡下地方,不像你,生在燕京,长在燕京,燕京的人你都认识,你就帮帮我吧!到时候我把贵州苗人的灯笼给你搞几盏来,保证与燕京的大不相同!”

徐嗣谆听到灯笼,心中一动,但很快又露出凛然之色:“不行。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不可做出这种私下授予之事。”

“哎哟,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吗?”徐嗣谨激将徐嗣谆,“你是我哥哥,这点小事都不忙我,还有谁帮我?再说了,我又不是订了婚在悔婚,王小姐也不是有了婆家的人…”

“王小姐?”徐嗣谆抓住了徐嗣谆的马脚,“哪个王小姐?你是不是早就把人摸清楚了?”

徐嗣谨嘿嘿地笑:“是你的好朋友王允的妹妹王大人的长女!”

“不行!”徐嗣谆头摇的像拔浪鼓,“爹爹说了,要给你找个将门女子,他们家是文官。而且王大人寒微出身,膝下只有一儿一女,人单势薄,别说爹爹了,就是我,也不会答应了!”

“你不答应啊…”徐嗣谨双的抱胸,慢悠悠地道,“那,那我只好自己上门了!”

“你,你…”徐嗣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才道,“你可别忘了,你现在是贵州总兵,是三品的大员,不是诜哥儿、诚哥儿,出了什么事,大家只会觉得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你要是闹出什么笑话来,爹爹和母亲的脸可往哪里搁啊!”

“那你就帮帮我呗!”徐嗣谨毫不在乎地道,“要不然,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弟弟,从小就好强,长大后又一帆风顺的,要是他横起来,说不定真的就冲到王家去毛遂自荐了…徐嗣谆想到徐嗣谨小时候大风大雨被母亲在外面晾了两个时辰不求饶的事,只觉得头痛欲裂:“你让我想想,你让我仔细想想!”语气已软了下来。

徐嗣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着揽了徐嗣谆的肩膀:“好哥哥,我能不能成亲,就全靠你了!”

徐嗣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冷峻的面容。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那边徐令宜和十一娘正为阿穆发愁。

“只要儿子喜欢,我就也喜欢。”十一娘轻轻地拍着女儿,“可阿穆愿不愿离开贵州呢?谆哥儿总不能一辈子呆在贵州吧!”

女儿和儿子完全是两个性情,一个顽皮,一个温顺。

徐令宜则背着手在屋里团团地转:“什么他喜欢就行?他小小年纪,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这件事,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娶个苗人做媳妇,我是决对不同意的…”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载。难得遇以情投情合的。如果谨哥儿喜欢,我就答应。”十一娘不理会他的怒气,慢条斯理地抱着睡着了的女儿进了内室,“你不是说,谨哥儿娶什么样的媳妇,让我挑吗?”

徐令宜望着妻子的背影,半晌无语,心里琢磨着想个什么法子让妻子改变主意才是,对徐嗣谆的所遇到的麻烦还蒙在鼓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