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黑夜之中,一艘高大福船在波浪起伏的海面上踽踽独行,透出灯光点点。

浩无边际的海中,它显得渺小不足道,在风浪之间不断浮沉,无法左右自我。

然而它也曾经承受过莫大的赞誉。宋朝宣和四年,被称作“偱流安逸通济神舟”的巨大福船抵达高丽国时,高丽国人倾国耸动,为其欢呼嘉叹。它作为宋代四大神舟之一,可以说是宋代航海术集大成者,纵横四海,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大国煌煌,群邪辟易。

而那是近三百年前之事了。

就如同被朱元璋夺走的大元江山一样,昔日荣光早已过去,仅剩旧朝遗韵。

在舱内看着窗外海浪的大元水师提督博日特脸色冷毅,他拥有蒙古男儿为之骄傲的硬朗容貌,黑色浓密的头发,宽阔充满力量的下巴,还有一双不怒自威的金刚之目。此时他却身着宽袖大襟汉衫,长袖挽起,腰间系一根牛皮腰带,下面则是青色裤,脚下一双羊皮靴。这是为掩人耳目,驾驶这艘好不容易得来的仿造版通济神舟,博日特化名傅怀日,名义上是泉州商贾出海做丝绵生意。

虽然明国建国不到五十年,可明人的航海术已经远超过往,近海常能看见顶着大明旗帜的官船,巡船,博日特接到大汗令孤身南下,就是为了减小风险。

仅仅出海一个月,他在商行处收到旧部传信。

大元水师正式解散,编制尽数打散,仅剩博日特这一个空头提督。

他这才明白是大汗将他调出缴兵权,兵将分离避免水师哗变,如此一来回去他博日特便是孤家寡人,随意被人拿捏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才能看到大元旗帜再次扬帆在四海之中。

跑来一个宽脸汉子报喜道:“家主,主母生了,是个呼……男孩。”

博日特瞪了他一眼,宽脸汉子低头不敢看他,出海前博日特三令五申禁止使用蒙语,哪怕是无人之时也用南人语交流,这也为什么他带会用汉语的部下出海。为避免被识破身份,每个人都剃掉了原本浓密的胡须,在身上涂抹香薰,以减少蒙人体味。

快步走进产房里,博日特看到妻子泰拉勉强睁开眼睛,脸色通白,不由心痛。

他坐在床沿边握住她有些冰凉出汗的手:“娘子,辛苦了。”

“不辛苦……”

泰拉用手指指了指旁边,奶娘怀里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小婴孩,他不哭不闹,侧着脑袋,让奶娘焦急不已。

“家主……这孩子不哭啊。”奶娘有些犹豫:“不哭的孩子,容易噎,怕是……”

博日特双手从她怀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粗壮的手臂环绕着襁褓,与那一双小小的黑亮眼睛对视。

孩子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船舱开始剧烈抖动。

外面传来水手的通报:“家主,风暴来了,是否转舵?”

孩子在颠簸的船舱里好奇地睁大眼睛,他被摇晃的船体所吸引,竟然忘记了哭泣。

博日特大笑:“转舵,转舵,我们启程返航!”

他将孩子靠近妻子,让婴孩小小的手指和泰拉的脸接触,虚弱的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博日特脸上坚硬的线条也舒展开来:“这个孩子,就叫腾格斯。”

腾格斯,蒙语即为海洋。

这一年,原大元水师提督携子返回大元,账下已无一名水兵一艘战舰。

蒙人彻底放弃了海洋。

 

1、宋先生

自打记事起腾格斯一直呆在一个巨大连绵的帐篷内。他想出去,宋先生却总是说时机未到。

帐篷中央是腾格斯睡觉和活动的区域,空间最大,往右是母亲房间,往左是父亲博日特的屋子。

穹顶被许多红色木梁密密麻麻地围绕成一个环状,中央是一具刻成几只羊角交错状的木雕,上面安置了五只黄铜灯盏,用两根麻绳升降添置油料。白日里太阳透过布料和木梁投射在地上,光影斑驳,如同一朵巨大的暗花。到了夜里,油灯点燃,加上下面炭火升腾,四周变成一派暖红色,这时透过帐篷竹条编织的帷布,能够清晰看到紧贴帐篷外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头戴帽子的守卫,他们变成了帐篷外面的木梁,任凭风雪,纹丝不动。

对腾格斯来说,帐篷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外面是随时会变化的影子。

博日特找了一位南人宋先生教儿子认字看书。

宋先生告诉他,人一离开帐篷就会往下不停坠落,所以他在出去之前要学会怎么保护自己,这种能够让他不会陷落的东西,叫学识。

腾格斯长到七岁时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外面的族人都能够跑来跑去,骑马,射箭,天天唱歌,呼喊,还有牛羊叫,如果是在坠落,他们应该不会那么开心才对。

宋先生反问:“你以为坠落是往下的吗?”

宋先生年近六十,全名宋立,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衣衫,披件羊羔毛褥子,面容清癯,眼睛下就像长了两只袋子,看起来总是没睡醒,而他两撇胡子老让腾格斯想要捏一捏,不过他不敢。

宋先生说过,欺师灭祖要被雷劈。

“坠,《说文解字》意为从高陨也。《公羊传·文公三年》中言,死而坠也。《国语》,自先王莫坠其国,当君而亡之,君之过也,坠亦可解释为丧失……”

扭头一看,虎头虎脑的腾格斯已经眼睛发花,嘴巴微张,陷入无意识状态。

自从宋立接手这孩子就发现了一个怪毛病。

但凡听到深奥一些的学识他就是眼前这模样,睁大眼,然而脑子无法理解,你说任何话都不过从他左耳到右耳过一遍,他身体就像是道学所说“天人合一”,神游物外。若是按照汉人小孩的规矩,这种听天书做派是要大加斥责,打板子罚抄书的。可腾格斯是一个蒙人男娃,亦是黄金家族血脉,以宋立现在的境地得罪不起,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渐渐,宋立发现并非是腾格斯故意捣蛋或是偷懒,而是他身体下意识的反应。

就像面对凶兽时人会下意识恐惧后退,腾格斯听到那些玄之又玄的大道理时大脑就会处于“关闭”状态,等你说完,他眼中就能恢复神采。

对此宋先生只有叹气,到底是蛮夷之辈,哪怕曾经入住中原,还是那副不通教化的德行。

他对于一个愚笨的学子没有任何负担。

并非我宋立不尽心传授,而是他本身就不具备举一反三的才气,不,别说举一反三,简直是对牛弹琴!

有时宋立也感到憋屈,原本他只是一名宅居偏僻的穷书生,元人动乱,朱家人驱逐蒙人时他恨不得亲自跨马持刀,手持家里那把锈柴刀去重整山河。可结果却是他被蒙人上门掳走,仅仅是因为南人官员纷纷投诚,减员严重,他们需要一些读书识字的南人来进行汉籍翻译与校检。

就这样,他一个想要报效国家的老年书生莫名其妙被带到了北方塞外,被一个什么大人物要求去教一个蒙人小孩。

教导的孩子也不是普通人,而是大名鼎鼎黄金家族的血脉——黄金家族自然指的是托雷后代。

然而为何会是自己一介南人老书生去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