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额吉回海里了

泰拉看到身上布满伤痕的儿子,再次流下眼泪。

她侧过脸不让腾格斯看见。

腾格斯献宝般说:“额吉,这是金银齿,俺看那些额格齐都有狼皮衣,俺早就想给你拿一件了,只是俺没钱,大汗也没赐给俺们家……”

儿子处于变声年纪,音色有些沙哑,不过充满爽朗。

用毯子擦去脸上泪痕,泰拉扭过头,用有些干瘦的手指抚摸着还带着温热的狼皮:“额吉很喜欢,很喜欢。”

腾格斯哈哈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往后倒去,脑袋被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扶住,继而被人扛在肩上。

丈夫说:“不碍事,只是皮外伤。”

博日特冷毅的脸上毫无表情,大步将儿子抱到外面。泰拉听到他让宋先生帮忙暂时照顾,叫了医师过来给腾格斯处理伤口。

而后博日特再次回到泰拉的帐篷之中,坐在床边,眼神柔和:“泰拉,儿子长大了。”

泰拉有些神色恍惚:“是啊……”

以前他是那么小一只,就像是大一点的老鼠,粉红粉红的,四肢小小的,五根手指才能勉强抓住泰拉的食指,泰拉根本不敢动,怕弄伤了他。仿佛眨眼之间,腾格斯就从那一只只会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小老鼠变成了一个男子汉,用十指徒手捕获“金银齿”,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与生命力,散发出热力。那么威武的男孩子,以前那般脆弱,只要没有喝到奶就哭个不停……

联想到腾格斯浑身浴血,自己和丈夫却无法踏出这里一步帮他一把,泰拉用指尖揩了揩眼角。

博日特丝毫没有任何担忧,反而少有地露出笑容:“不用担心,他是我们的儿子,草原上,伤痕是男儿汉的勋章。”

这种笑容以前在海上泰拉每天都能见到,回到陆地上后已经非常稀有了。

她声音很低:“我是怕,腾格斯太过于单纯。”

泰拉在博日特的帮助下稍微坐起来一点,嘴唇依旧泛白,由于少有照射阳光,身体皮肤呈现出由内而外的病态黄白色,就像是一片正在渐渐干枯的树叶,又如同一尾身上鳞片被阳光烤得裂开发白的鱼儿。

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泰拉与博日特第一次见面是站在一头海豚之上。

见有女子被海豚纠缠,博日特下令让船上的蒙古弓手放箭,吓得海豚慌忙下沉。

泰拉借绳子上船后第一个举动,是用带口音的汉话怒气冲冲地说:“这个大人,你为什么要射水鹰?”

博日特指向海中,也以汉话回答,他可要标准很多了:“海豚,终究是海中野兽,如果放任,它免不了野兽天性,攻击姑娘。”

女子毫不领情:“不会,水鹰不会咬人,它们很好,还捉鱼给我。”

看着湿淋淋将身体曲线暴露的异域女子,博日特让人取来干净衣衫,自己给她披上。

俩人不经意双目相对。

在泰拉眼里,这是一个果决勇悍的汉家男人,他脸部轮廓清晰坚硬,身体笔挺,太阳在他脑后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泰拉身上,帮她挡住刺眼阳光,一双眼睛出奇可靠。

在博日特眼中,那是一个奇妙的异域女人,双眸如水中星辰,比最漂亮的玛瑙还要让人着迷,比起那双充满魔力之眼,她婀娜的身姿,修长的双腿,充满弹性的腰腹,小麦色皮肤也都不算什么。

有时候,一眼就决定一辈子。

想到过往,泰拉摇摇头。

博日特走到旁边的一个巨型木桶处看了看里头,皱眉:“今日他们没来换水吗?五日一换,他们人呢?”

泰拉摆摆手,让他过来:“没事,没事,草原上运水不容易……有你们就够了。”

博日特捏紧拳头,眼带自责:“是我对不起你,原本要带你来草原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却让你被锁在这里……”

泰拉仰起头:“抱我过去。”

博日特抱起妻子,将她身上大麾褪去,慢慢把女人虚弱消瘦的身躯放在那盆子里。

在水中的泰拉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身体大半沉入水中:“是我不好,离开水就病,我拖累了你……”

“不准说这种话!”博日特一把打断:“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如果当时我听你的,没有返回大元,远走他乡,我们会更好……”

泰拉用手按着丈夫常坐导致僵硬的肩胛:“我们还是好好的呀,不然腾格斯也遇不到宋先生这么好的师父。”

博日特默不作声,就像是一颗沉默的石头。

泰拉安慰他说:“儿子能够健壮成长,我就很高兴了。”

说起儿子,博日特也身体一轻,扭过头来:“那小子还真不像我,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到处骑马射箭打猎了。不过他很好,不像我很好,他像你。”

泰拉有些意外:“像我吗?”

博日特笑着说:“他像我们俩人,你是海里鱼儿,我是天上老鹰,他是鱼鹰,能够上得天,下得海,多好。”

泰拉被他逗乐了,俩人头抵着头依偎在一起,十指紧扣。

 

泰拉在帐篷里住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里,她特别怕干,来到陆地一日日身体欠佳,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桶水,让她稍微舒服一些。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腾格斯回来的那一日。

接待水师提督和提督夫人的不是祝贺与笑容,而是将俩人团团围住的蒙人士兵,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领头人是太师阿鲁台。

太师宣:“天元皇帝旨意,提督一家不必回京,早已在北方另建营帐,赐予功臣。”

阿鲁台在笑。

士兵没有,博日特也没有。

不过远离中枢与大元贵族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当泰拉与博日特被软禁看管起来之时,天元帝及皇子被明人将领蓝宇十五万大军北伐,蒙军被俘八万,同年天元帝与天保奴被也速迭尔所杀,另一皇子地保奴被流放琉球,尼古埒苏克齐汗继位。

然而对于曾经的水师提督博日特,新大汗依旧维持天元帝的做派,软禁,不放、不用、不提及。

关于自己与博日特,泰拉已经没有什么期许,无非是这么一辈子过去。

可腾格斯不同,他那么年轻,还没有看到南人城市的繁华,大海的奇妙,他不能被束缚在这里。

海上讨生活,最重要的一点是眼准心狠。

泰拉对水鹰可以放心,因为它不是人,很容易控制,只需要喂它鱼儿,陪它玩耍,它就是好伙伴。

人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人心难测,人面难识。

她知道博日特绝不会教孩子阴谋诡计,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不是男儿作风。宋立也不会教,他讲究君子煌煌,以直报怨。

可从结果来说,贵为水师提督的博日特被软禁,心怀天下的宋立被随意抓去抄书。

既然都不愿意教授,那就由我这个母亲来。

泰拉与博日特的相遇其实完全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原本想要找个汉家富贵人家,混迹进去,然后招呼伙伴们里应外合夺其家财……可谁知道上的是蒙古水师的船,自己还偏偏喜欢上了那个水师提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