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一直向南。一日,瞭望手突然喊道:看见灰鲨礁了!

一船的人莫名兴奋起来,船主也从舱室里出来,走到甲板上眺望。建文顺着阳光看见远处确实有不清晰的小黑点。

再行得半日,一大片礁石就近在眼前了。船主下令停船下锚,建文看了看水下,才发现那片礁石露出海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水下的体积要大上很多倍,大仁号吃水如此之深,再向前就危险了。

这片礁石怪石嶙峋,就杵在大海中央。四周除了波涛,没有任何其他事物。那露出水面的礁石仿佛鲨鱼的背鳍,栩栩如生。远远看去,就如同一群灰鲨觅食而来,却在这片地方被神秘法术点化成了石头,从此静止在海中,保持着鲨群的队形。建文看着那些背鳍一般的礁石,总有一种它们下一刻就会开始游动的错觉。

船上无人说话,但兴奋的情绪在蔓延。水手们放下两艘小船,带着粗绳索和其他物什,向礁石划去。

建文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打捞沉船的过程,现下正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而船主站在船头指挥,粗短手指叉着五尺三的腰围,吆五喝六的,手下倒也井井有条,一点都不乱。那架势,就仿佛要给建文这个后生好好见识见识。

小船划至某处停下,只见小船上一个与建文年龄相仿的少年看了看方位,接过他人交予他的一捆粗绳背上,翻身下水而去。

不多时他浮出水面,取走另一捆粗绳,又入水而去。这个后生有时很快浮出水面,有时则要待上很久。建文暗暗感叹这人的水性,要知道那些绳索起码有两指粗,这么一大捆重量可不轻。后生最后一次下水妥当,建文发现船上所有的绳都有一头在水下,另一头在小船上,这两艘小船分装了绳头,小心翼翼地划回大仁号。

船上人都屏息凝神,待小船靠过来,便组织人力将粗绳的另一头拴在大仁号上。建文看到,绳索绷得都很紧,系绳的过程中,大仁号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着,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巨型驮兽。

全部弄妥当之后,船主又亲自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他一脚踏上船舷,大吼道:“开货舱!清重!”

大仁号上的水手们齐刷刷地打开货舱口,只见舱里摆放的都是堆得整整齐齐的草包,草包里是泥沙石块等重物。

水手们以人接力,把一包包泥沙石块丢入海中。只听得扑通扑通扑通,此起彼伏的草包落水声,大仁号发出咔咔声响,吃水线眼见着往上抬了。那几根绳索越绷越紧,全船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

大仁号的吃水线已经抬高近半了。那些绳索发出十分让人心惊的呻吟声,仿佛随时要绷断。大副小声嘟囔:“不会拴得不够多吧……”被船主听见了,瞪了他一眼:“再废话把你也丢下去!抵得上几个草包!”大副赶紧闭嘴走开了。

“继续清!不清完不许停!”船主对众人吼道,众人以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回应,继续热火朝天地干。

终于,那水面下的东西撑不住了,只听得朦朦胧胧的,来自水底的撞击声。那是什么庞然大物离开原地,和礁石发生撞击而产生的声音。

建文紧张到不行,死死盯住水面。他现在明白了,为何大仁号吃水那么深,是因为携带着数量巨大的泥沙石块。而这些泥沙石块的作用,就是为了让大仁号借用先后的浮力差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海水所赋予的力量——浮力,使得大仁号化身为一头巨兽,拉扯着海底的另一头庞然大物。

有黑色的东西露出水面的一瞬间,大仁号上一阵欢腾呐喊。建文辨认出那是一艘大船的侧舷,而紧接着又是一声欢呼,建文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胸口了,那侧舷上分明刻着两个字:镇海。

是镇海号,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几乎要被列为传说的镇海号。

 

“继续清!”船主一声吼,把众人从欢喜中拉了回来。“准备浮筒固定!”他又一声令下,几个水手立马取来整羊皮制作的充气浮筒,下船游过去,将这些浮筒固定在镇海号浮出水面部分的周围。

至此,镇海号的打捞工作似乎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随着大仁号舱底的清重,镇海号继续浮出水面,到最后,几乎半艘船都已经重见天日。这是一艘怎样的大船啊!建文发现这艘船的船身未见很明显的损伤,几乎完好无损,但他同时心里也开始打鼓,这么一艘船的龙骨,得怎样才能运回去啊。

此时,先前那个水性极好,同建文差不多年纪的后生上了甲板,他见人也不搭话,喝了两口淡水,就要再度下水。船主突然出手拦住了他:“六儿,你到后边去歇着。”

那后生明显心有不甘,一脸倔强着不想听从。船主也懒得理会,自己脱掉了衣服,只剩裤衩,在腰间拴了个竹篓,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别看这船主身高与腰围对等,在水里竟像条翻车鱼似的灵活。他游到镇海号残骸边上,挥手让其他人都闪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翻身下潜。

大副看了看情况,对会计说:“我下去看看。”也跳了下去。

其他人就这么看着,半盏茶工夫,一个圆脑袋钻出水面,船主上来了,紧接着是大副。这俩一前一后游向大仁号,沿船边的缆绳爬了上去。

虽然竭力掩饰,但建文还是觉得,船主看起来很高兴。

建文打量船主,只见他腰间的竹篓里头似乎关着什么东西,但也看不真切。船上的人见船主的表情,也都兴奋起来。船主冲众人点点头,水手们一阵欢呼。只是几乎全船人的关注点此刻都在船主这边,没人注意夹在人群中那一道阴冷的目光。

船主也不理会谁,径直走进了舱室。建文这才想起他这一趟的主要目的,赶紧拦住了大副:“船是出水了,我的龙骨怎么办?”

大副向后一指:“那不就是?”

建文转头看去,只见镇海号已经彻彻底底地翻转过来,肚皮朝天,用作整艘船舶支撑之用的龙骨,已然清晰可见。只是这庞然大物实在太过巨大,即便周围布满了浮筒,建文也很难想象大仁号把它拖回港口的样子。

见少年眉头紧锁,大副乐了:“说好的给你龙骨,就一定送到。”

“可这船也太大了……”建文忍不住嘟囔出声。他本是少年人,只是突经变故,不得不强装老成,活得警醒。这种状态久了,还是偶尔会漏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

大副见他认真发愁,赶紧解释道:“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把镇海号拆了。”大明海运发达,围绕船的行业一直十分兴盛,造船、修船、拆船都有其祖传下来的技艺。但一般来说,就拆船这个行当,多半是在船坞里进行,再不济也得是在海滩上。娴熟的工匠找准木料的缝隙和连接处,用铁器慢慢分解,分解下来的木料可用做他处。

可如今是在茫茫大海之上,姑且不说拆船费时费力,而这海上天气变化多端,万一突然变天,周围仅有一片礁石,大仁号连避风的去处都没有,更何况大仁号上难道有专门拆船的工匠和工具?

别说,还真有。

 

只见大仁号上的另一拨水手,手持奇怪的物什,游向肚皮朝天的镇海号。那奇怪的物什像一只长嘴油壶,但在口处比油壶多了个部件,一个固定在壶口的金属圆环,圆环上嵌了两块其貌不扬的小石头,那圆环似能伸缩。“油壶”底部还有个像把手似的东西,用金属丝连接壶口的圆环。水手们爬上镇海号露出水面的如同一小片沙洲的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