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大明太子离开泉州前一年的除夕,当那团烟花升腾而起,照亮整个阿夏号的时候,水手毛利只是在掂着手里刚发的工钱,想着怎么过好这个年。

在毛利后来的回忆里,那个时候的海上有一种强烈的安定感。如果能回到过去,毛利很想告诉自己这种安定感不会持续太久,就像一只狗鱼被扔进满是鳗鱼的水箱,终将引起汹涌的浪流。

 

1

“嗷呜~”

“嗷呜~”

“嗷呜哪拗咿呜呜”

“……”

“——妈的别吵啦!”

随着贪狼的一声暴喝,人头柱上的数百张黑脸瞬间收起了毫无节奏可言的哭喊。贪狼气鼓鼓地盘腿在甲板上坐下去。

贪狼讨厌大明的新年,在他的家乡,新年要比大明晚好几个月。本来中国年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每年的这个时候,不仅船上那些从东亚来的水手——比如毛利之流——干活开始马马虎虎,就连人头柱上的脸也纷纷不能安分。他们全体涌动着不能回到故乡的怨念,怨气搞得摩伽罗号黑云密布,远远看去就像失火了一样。贪狼不禁有点后悔当时把他们喂鲨鱼了,也许这就是对他的报应吧。

但是没有办法,这一年的春节和以往不同,他要去赴一个宴会。他想见宴会的东道主已经太久太久——南洋上最著名的女海盗七杀,今年要在海上办一个盛大的宴会。

船上的水手们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他们群情振奋。摩伽罗号要去的地方可是阿夏号,南洋上最大的销金窟,他们做梦都想在那里开一场尾牙。

而且,这次破军也会出现……贪狼心想。这一年他的蓬莱岛一定也经历了许多事吧?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呢。

“嗬!老子一点也不想知道。”贪狼对自己说。他顺势仰面躺在甲板上,双手撑在脑袋后面,跷起二郎腿,望着天空,好像陷入了回忆。

人头柱见贪狼久不吭声,又纷纷按捺不住嚎叫起来,就像一群听说放假计划取消的幼儿园小朋友。

摩伽罗号觉得有点烦躁。它张张鲨鱼嘴,接着识趣地闭上了。

 

2

与此同时,贪狼的副手泰戈颓丧地坐在桅杆的塔斗里,担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既然是去赴宴,又是在南洋上最具压倒性优势的节日,那不准备点礼品可说不过去。可他瞭望了半个月,却连一艘过路的大船都没有见到,没有船,摩伽罗号就没有生意。

阿夏号的脾气他知道,她们一边标榜自己“别听官家瞎说什么女海盗啦,人家才没有杀人放火,只是通航文信迟迟没有办出来而已”,搞出一副合法经营童叟无欺的样子;一边在缭绕氤氲的香料气息中做得些舶来品交易、赃物拍卖、资金转手、小国政权倒卖之类的生意,船上势力常年盘根错节。

虽然这个八面玲珑的画面也挺有魅力的吧——泰戈想——但如果你破坏了阿夏号上的“规矩”,或者惹到这个大姐头不开心,会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比如按照“规矩”来说,阿夏号要靠金册才能进,在这一点上,就连自己的老大贪狼也有吃闭门羹的风险。

因为……贪狼没有金册。

而泰戈有金册。

也就是说,贪狼碍于面子怎么也不可能说出来的内心台词就是:

“妈的,为何老子要借小弟的名义才能上她那条船啊!”

泰戈对这位老大可谓敬畏之至了,他也只能一边内心默默嘟囔:“妈的怪我咯,我怎么知道你们两个老相识到底是因为啥这么麻烦啊!”一边怀着功高盖主的恐惧心理,主动承担了搜罗财物的使命。

可是三天了。阿夏号越来越近,船却一条都没有。

泰戈只能哆哆嗦嗦地向贪狼请罪:“所谓年关将至,想必赚到钱的中国船都赶着一年一度的洋流大潮,回家探亲了,哪像咱们过年还滞留在海上啊。”

看来不是理想的通航期啊,贪狼深思良久:“对了,那帮人过年讲究那什么玩意……年年有鱼!就给我去捉很多鱼!然后选出最大的那条!”

泰戈一锤手心。“不愧是老大,我怎么没想到!”

摩伽罗号可以派鲨群去团团围住鱼群,再由毛利率领水手去撒网;但两个钟点后,毛利看着网里一堆伸着爪子乱扒拉的奇形怪状,不禁十分丧气。

“这都什么玩意!”贪狼暴怒不止,“寄居蟹!椰子蟹!说好的大鱼呢!我恨不得把你自己变成螃蟹呀!”

毛利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把“老大,虎贲不就是最大的鱼吗”这句话生生咽下。

“算了算了,到了办法再想地方吧。”贪狼说。

毛利大气不敢出,因为从贪狼混乱的语序看来,他一定是心事重重。

人头柱散发着黑气,向四面八方发出和善的嘲弄声。

 

3

“真是晦气。”

罗刹女战士手搭凉棚,看见冒着黑烟的摩伽罗号向阿夏号接近。她这么嘟囔了一句,就坐上自己的小白船,向它疾驰而去。小白船跑得就像一只海燕一样快,等接近摩伽罗号,罗刹女从自己船舱里拿出一串鞭子似的东西盘在肩上,竟然沿着滑不溜秋的船舷爬上摩伽罗号。

“哦哦哦!”海盗们看见这个壮实高挑的大妞,全都兴奋起来,有几个上前就要搭讪,被罗刹女一脚一个踹到船下。

贪狼也不制止,抱着胳膊暗中观察。

罗刹女直接用手捏着那挂鞭炮,叫声“给我火!”立刻有两个海盗拿出火镰火石,为罗刹女殷勤地点燃鞭炮。

“噼啪!”“噼啪!”

人头柱上的黑脸被连珠炮似的鞭炮声吓住,立刻停止了哀嚎。贪狼闻到那鞭炮散发出的火药味并没有那么刺鼻,而是混合了烟叶、香料的香气。黑脸们享受了香气,似乎表情变得昏昏沉沉起来,也不再吵了,整条船都安静了。

“好香啊!”泰戈和毛利振臂称快。

“没出息!快去调整航速!”

贪狼一边骂着一边却想,这香气的主人近了。

 

4

阿夏号上的居民多数是来自东南亚一带的女性,习俗与大明有很多近似之处。这些人大多是在外务工的漂泊者,逢年过节也难回家乡几次,早就养成了在阿夏号统一吃年夜饭的习惯。由于阿夏号上人口复杂,民族众多,因此计算新年的历法不尽相同,按理说新年并不是在同一天的。但七杀自然有办法,她可以组织庙会和晚宴,把除夕夜统一成同一天。

此时的阿夏号上张灯结彩,庙会上杂耍的、卖胭脂水粉的、变彩戏的摩肩接踵,这些项目只是暖场而已,真正热闹的还是太阳落山后的年夜饭。

此时已经是下午了。七杀正站在港口的木板上眺望远方,小鲛女指挥完一条输送食材的船靠岸,拍拍指间有蹼的手走到她旁边,看看远方的海平线,再看看七杀,也不说话,而是“嘿嘿”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七杀被小鲛女笑得有点发毛。

“我在想贪狼和那个人……谁会先到。”还没等七杀抬手打到她,小鲛女就灵活地跳到一边,“我去厨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