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露岛的岛民郑四合生性少言木讷,父母过世得早,他就靠着在岛上种点果子和零星打鱼为生,年过三十才好不容易讨到一个老婆。这个老婆是邻近小岛的渔家女,长得不丑,人也手脚麻利,只是嫁到郑家已三年有余,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头两年还好说,到了第三年,也由不得郑四合不着急了。

南露岛不大,岛上总共住着十来户人家,算下来还都是绕不开的亲戚关系。就算郑四合不着急,那些个叔伯婶子都替他着急。郑四合不善言辞,旁人问起来关于生孩子的问题,他也吞吞吐吐。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这事儿挺严重,这孩子可能是生不下来了。

话传得可是比风刮得还要快,翻过年没多久,就有个同姓郑的老头来郑四合家里做客了。按辈分,郑四合要他叫一声“七叔”。

七叔五十来岁,算是平时和郑四合比较亲近的长辈了。他坐下先是闲叙家常,没多久就把话头儿往孩子那方面引。

郑四合一听说到孩子就有点着急了,吭哧了半天,用了老大力气才给七叔说明白自己没什么毛病,至于为什么到现在没孩子,他也不明白。

七叔从怀里摸出两服药给他,说是自家孩子从陆上有名的郎中那里抓来的,挺灵验的,让郑四合吃一服,给他老婆吃一服,说不定就管用了。

郑四合一听挺高兴,就按七叔说的,每天煎药熬汤,和老婆一人一份。

除了吃药,郑家夫妻还按岛上那些姑婆婶子们说的每天尽心尽力供养膜拜神佛菩萨。

可是一眨眼几个月过去了,依旧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动静。

郑四合犯了愁,连出海都没心思了。他开始寻思要不要从谁家过继个孩子过来,也不知道找谁家好,就找了七叔商量。

七叔听了郑四合的想法,摇头说:“这岛上就咱们这几家,谁家不是希望多几个孩子,人丁兴旺一点啊,你要过继人家还不愿意呢。”

见郑四合一脸失落,七叔摸一把胡子,说:“很久以前倒是有个法子,就是许久没人用了。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说过的,兴许可以试一试。”

郑四合一听还有法子,自然是什么都愿意试。

七叔说:“这法子不知道是从哪儿传过来的了,但这一带的海岛都有这种说法。”

想要孩子的人家,得挂一面送子幡。在自家门前挂上十二天,十二天后必须摘下来烧掉。

挂上送子幡,能看见孩子走进家门,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郑四合听得眼睛发亮,连忙问送子幡要从哪儿求。

“送子幡不是从什么庙里求来的,”七叔咳了一声道,“你得去找海姑娘。送子幡必须要用海姑娘的头发做,才有用。”

海姑娘不是谁家的大姑娘,是种少见的海物,就在南露岛周边海域出没。

郑四合在这一带海域还真没见过这种叫海姑娘的东西。

七叔说他也是在自己小的时候见过一次,海姑娘不能吃,所以一般也没人去捕。而且海姑娘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得撞运气。

郑四合觉得这是他求子之路最大的希望了,出海出得也勤多了。在南露岛周边的海域中,每天他都祈求自己能遇见海姑娘。

七叔说过,海姑娘有着长长的,如同少女那样黑而柔顺的头发。

头发这东西,长在美人身上时,是绝妙美丽的,但若是一旦脱落,就显得可怖。更不要说那么长的黑发样的东西随着水波摇来荡去了,乍一看一定会吓得人一激灵。所以海姑娘虽叫“姑娘”,可绝对不会像姑娘一样可人。那头发也和人的头发不同,是一些极细的触须。

要捕捉海姑娘用一般的方法是行不通的,若是想用一般的渔网去捕捞,就算抓住了海姑娘,它也会“生气”。在被网子捞出水面的瞬间,那些黑亮秀发一般的触须就会瞬间失去光泽,形如一团枯草。老人家说,那是海姑娘的头发给气死了。已经死了的海姑娘头发就没有用了,只能扔回海里去。

而海姑娘本身,是不能直接用手触碰的。海姑娘身上有着剧毒,碰到就化皮蚀骨。要弄到海姑娘的头发,须得一个极特别的方法。

先要准备好至少三年陈的椰子酒。也不知道最开始是谁先发现的,海姑娘最喜椰子酒的味道。

这种酒多是南洋人酿的。要酿椰子酒,先得用绳子系住椰子花芽,让它头朝下,过个几天把花芽剖开,里面聚集的汁液就会渗出来。用竹筒承接了汁液,把采集来的汁液放在罐中发酵,即可酿成椰子酒。椰子酒陈放三年,便会生出浓厚的香味,芳香可口。如果不够三年,酒味就会淡得多。

为此郑四合托人从陆上的集市买了不少陈酿椰子酒回来。

另外,还要准备一个陶罐,不大不小。海姑娘身体柔软,可缩身入罐,小了怕海姑娘不能全身没入,大了怕不好封口。在陶罐口要装一张铜网,可扳动开合。

取一枚椰子,上钻小孔,在椰子壳里注入椰子酒,再用捣烂的麻和泥土封好。把椰子放入陶罐,罐体用绳子拴好放入海中。

椰子下到海水中就逐渐释出酒味来,海姑娘为了吃酒,就会挤入陶罐,长长的黑发则会遗漏在外。待海姑娘进了罐子,触动了绳子,渔人便用铜网遮住罐口,趁海姑娘吃酒时用刀割下露在外面的长发。

遇见那个叫贾绢生的人的时候,是郑四合在船上蹲守的第二十二天。微风沿着海面吹过来,吹得郑四合额前的几根零碎头发直往眼睛里飘。

郑四合眨眨眼睛,眼神却一直紧盯着那根没入海水的绳子,那下面系着的就是那个花了不少工夫准备好的陶罐。

如果绳子动了,他就要立刻跳下海去,免得让海姑娘溜走了。

听见不远处传来人声,他才转过脸去看看。

他背后方向靠过来一艘船,船上的人是郑四合妻子娘家的亲戚,还有一个外乡人。那人三十岁上下年纪,背着个藤篓,看气质着装是个读书人。

船上的人看见郑四合很高兴,连忙把船靠近,让那人上了郑四合的船。他们告诉郑四合这是过路的旅人,想把这一带的小岛都游览一番,已经在他们岛上住了些日子了,现在正请他们送他到南露岛去。既然遇见了郑四合,不如就搭他的船去。

那些人已经赚了船钱,所以乐得把人放下就走。郑四合也没多想,就应承下来。这人自我介绍说名叫贾绢生,是个画师,主动给了船钱而且还询问到了南露岛后能否在郑家借宿。郑四合说没问题,不过他现在不能回岛,他还得“等着海姑娘”。

贾绢生听见“海姑娘”三字,眼睛便仿佛亮了起来,十分乐意地说他愿意帮郑四合一起捕捉海姑娘。

贾绢生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只是和郑四合聊了几句关于怎么捉海姑娘的话,其他并不多问,两人相处得倒也自在。过了些时间,郑四合想着这一天恐怕也和平常一样没什么收获,就准备提起罐子回家。

在他俯下身子准备拉绳子的时候,绳子突然跳动了一下。贾绢生轻声说了一句,入瓮了。

郑四合连忙脱下上衣跳进水里。他水性了得,潜在水下如同游鱼一般。

水下看得不太真切,只见一团黑色长发在那陶罐口,乍一看简直像是颗人头。郑四合从腰上摸了短刀叼在口中,游到近前按下罐口的铜网,罐中之物似是没有发觉。郑四合心里念声“对不住了”,随即一手攥住那把长发一手握紧短刀用力一割。这时罐中被割了长发的海姑娘不再吃酒,身子猛地一冲,撞在罐壁上。

郑四合想起七叔说,只求头发不可伤它性命,现在头发已经到手,就要放它走了。他一手按下铜网卡扣,打开罐口。海姑娘感到水流变化,猛地一缩身子,一个掉头,冲出了罐口。

郑四合这才看清海姑娘的样子。海姑娘长得像个水母,伞状的身体却并不透明,伞状边缘是黑色的,越靠近凸出一面的顶端颜色越浅,最顶部的颜色就如柔滑的少女肌肤一般白皙,而那上面竟有张人脸轮廓。

那张脸奇丑无比,像是个狰狞的老太婆,鼻子隆起长有肉瘤,眼歪嘴斜。

冲出罐子的海姑娘不知是因为生了气还是因为没有搞清方向,竟冲着郑四合撞了过来。海姑娘有剧毒,被这张丑脸一撞上,恐怕就要中毒了。郑四合心里一惊猛地一闪,呛了口水。幸运的是他没有碰到海姑娘,但他本来憋了半天的气,这一呛,气也跑了人也慌了,情急之下手一摆动就抓住了拴瓦罐的绳子。

不想他刚抓住绳子就有一股力把他往水面上拉,三两下把他拉上了船。

原来贾绢生等了一会儿看他还不上来,就一直盯着绳子,看见绳子猛抖于是试探拉了拉,感觉重量没错就一口气把他拉了上来。

“你……力气挺大。”郑四合喘着气说。

“在海上漂得久了,船工的活儿我也常干的。”贾绢生笑着说,但眼睛却盯着郑四合手中的那把黑发。

郑四合得了海姑娘的头发,心情大好,于是加速行船,回航南露岛。

登上南露岛后,贾绢生寄住在郑四合家看果树的棚屋里。他虽看着应是过着考究生活的人,但却丝毫不嫌住处简陋,白天在岛上四处游逛,看人做活儿钓鱼,有时拿出带来的画具作画,看上去一派清闲。岛上的人也听说了这人的来历,并不多去管他,倒是些岛上的妇女,空闲时爱拉住他聊天,听他讲些别处的趣事,消遣解闷。

贾绢生在南露岛住得自在,没有想走的意思,似乎南露岛的生活很合他心意,也有些人家觉得他不错,会开玩笑说些想招他做女婿的话。

郑四合拿到海姑娘的头发后,便依七叔说的用石头捣成极细的纤维,让老婆梳理好和棉线一起织就起来,花了几天时间终于做成块黑布,又用那布剪裁,缝制成鱼状幡旗。幡旗的鱼嘴部中空,风起之时,气流从鱼嘴穿过鱼身,整条幡随风摆动,形如真鱼。

这幡一挂就是十二天。

到了幡旗挂起来的第十二天的这天晚上,郑四合夫妻俩做了一桌好菜,一来是贾绢生说第二天要离开南露岛了,夫妻俩正式感谢贾绢生之前在船上对郑四合出手相救顺带替他饯行,二来是庆祝这送子幡一事成了,也许由此就能得子。当然,他们也请了七叔到场。

贾绢生出钱又买了些酒来。

傍晚时分,几人吃着家宴,七叔讲着岛上的往事。

随着天色渐黑,七叔也开始有些大舌头了,这饭也算是吃得差不多了。

这时,郑四合看见远处的山坡下面远远走来一个黑影。

那黑影身材矮小,步子也慢,但显然是冲着这边走过来的。

郑四合的老婆说:“这谁家的孩子这么晚还不回家。”

七叔四下看了看,大着舌头说:“哪儿有孩子啊。”说罢他一拍大腿,“嗨,我说呢,这送子幡显灵啦!”

郑四合夫妇瞬间欣喜非常,都双眼紧盯着远处那小小的身影,想看清楚自己未来的孩子长什么样。

那孩子的身影也在夜色中渐行渐近,越是近,似乎身影就淡了一分,始终看不真切。

郑四合问七叔怎么回事。

七叔说,他也没亲眼看过,只听人说孩子走进家门的话,这孩子就是送到你们家里来啦。莫急,等着便是。

又饮了两巡酒,郑四合才看清那孩子的脸。初时他有点害怕会看见海姑娘那样的丑脸,待真看到时便松了口气,孩子的模样长得白白净净,眉眼端正。只是朦朦胧胧,似是风一吹就要散。

再看他老婆,一脸笑容,满意得很。

“快点走啊,”郑四合心里说,“再走两步就到家了。”

可是当孩子要走进郑家院前时,身影已淡得透明了,眼看着要迈步进门,却没了影儿。

这一下,郑四合急了,抓住七叔的胳膊说:“看不见了,七叔,看不见了!”

“进家门了么?”

“要进了,还没进,就看不见了!”

这下子七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只好安抚他说:“没事,肯定是进了,都走到家门口那就算是进了。”

贾绢生说:“郑大哥别急,我把孩子的样貌画下来,你看可是这样?”

说罢取出画具在一旁挽袖作画,只用片刻就画了个模样灵动的小孩出来。

郑四合看见孩子的样子不禁呆了,这和他看见的小孩一模一样。

“难道你也看见了?”他问贾绢生,“那为什么七叔看不见?”

贾绢生说:“许是我在你家住久了,和你们有了些感应呢。”

郑四合听了觉得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没再多想就把那幅画挂在家里,越看越开心。

当天晚上,郑四合要把送子幡挑下来烧了,刚挑下来贾绢生就在上面点了火,郑四合连碰都没碰到。火光映着的贾绢生的脸上隐隐有种松了口气的表情。

第二天一早,贾绢生便和郑四合夫妻作别离开南露岛。郑四合驾船带他去邻岛的码头,分别后再未得见。后来也曾有外乡人来问过贾绢生的踪迹,郑四合只说自己也不知道。

八个多月后,郑四合的老婆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和家里挂的那幅画像有几分相似,像极了郑家夫妻的眉眼面庞。村人来道贺的时候也聊起了贾绢生,其中有个小姑娘说:“不知道他是否还回来,当时向我讨了一簇头发去的。”

众人皆笑。

在名为《海荒图》的一本记录着各种海中奇闻逸事的图册中有着关于海姑娘的描绘,那一页上画着一座生长着热带植物的美丽小岛,旁边的水域中有一个形似人面水母的生物,触须很长,乌黑如发。

旁注:“海姑娘,生于南部温暖水域,喜食椰酒。身剧毒,触之可蚀骨肉;发亦有毒,触之毒入肌理,可见幻象可促生育,亦伤人性命,中毒者寿不过十年。时有士子作乐,以其致幻,后用少女秀发燃烬和酒吞下,即可解毒。此物可予生,可予死。人不应为一时所求而伤自身性命。凡事生灭有因,来去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