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仙客

建文说自己鉴赏宝贝的能力与鲁王有关,也并不是他美化了对十叔的回忆。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的,大明的皇子中掀起了一阵收藏风潮,就连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叔叔们忽然都开始对古董产生兴趣,到处搜罗奇珍异宝。在收藏这件事上,其他叔叔们都喜欢金子翡翠,越是镶金雕玉的玩意儿,他们越是感兴趣。有时候,冲着那些如雷贯耳的画师,他们也会收藏几件书画,但多是附庸风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十叔不一样,他在京师的时候,就已经对珍宝颇有研究。所以,每当建文和鲁王趴在桌子上研究书画的时候,那些皇子们就在一旁说风凉话:“老十真是个怪人,不爱金银珠宝,偏偏喜欢捣鼓那些破纸片。建文啊,你可别被他熏出一身穷酸气。”

跟十叔待久了,建文渐渐发现,那些“破纸片”中也大有学问,比那些工致精巧的器物更有意思。鲁王常常拿来一些书画,对他说这是钱舜举的白莲图,那个是黄山谷的手札……

鲁王曾经问建文:“你知道宝贝最多的地方是哪里?”

“西王母的昆仑山?”

“不对。”

“我知道了,那一定是东海龙王的龙宫!”

“哈哈哈,建文你还真是天真啊。”每当建文说出幼稚的言语,十叔都会开心地摸摸他的头,眼神像是逗弄小猫小狗那般充满爱怜。直到现在,建文仍然不知道“天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每次十叔这么夸他的时候,心里总是美滋滋的,比吃了糖粥还要受用。

鲁王凑到建文耳边,轻声说道:“这世间啊,宝贝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大都的皇宫。不过呢,这些宝贝现在都在我们大明的皇宫里。”

建文瞪圆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祖皇爷出身布衣,极其厌恶奢靡,要求儿孙戒奢从简。叔叔们搜罗珍宝从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偷偷摸摸地进行。建文虽然身在东宫,平常的吃穿用度也不能过于铺张,他一直以为宫里的生活和世间的家家户户并无差异。可实际上,对于寻常人来说,皇室里所谓的简朴也极尽精致了。

“比如此画历经宋元,几经易主,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大明的宫中看到。真是物是人非啊。”十叔看着画,言语中竟有几丝伤感的意味。

这是一幅葵花蛱蝶的扇面,曾是宋高宗所藏旧物。背面的题字和钤印都表示这幅画年代久远,屡经易主,色彩也已黯淡,不复当初的明艳。然而,画中的蜀葵和飞蝶却依旧栩栩如生。

建文在扇面上发现一枚“皇姊图书”的朱文钤印,问道:“这位皇姊是什么人?”

“这是前朝仁宗的姐姐,祥哥剌吉公主。她虽然是个蒙古女子,却精通经史,收藏字画,还和汉人儒士交游往来,举行雅集。”

建文在心中啧啧称赞:“没想到蒙古人里居然也有这般风雅的人物。”

纸帛之物,总是不及金银那般坚固。宫中堆积着许多书画,其中有些因为久经动乱而变得残破,更是无人问津。鲁王闲暇时便将画心褪去,用绫罗糨糊等物重新装裱。建文不知道十叔从哪里学来的手艺,那些书画一经他的手,便重新光彩焕发,好似涅槃重生。他就像是一个幻术师,总是给建文沉闷的生活带来惊喜。

有一年下雪,鲁王来到东宫,他穿着鼠灰色的大氅,在雪地里走着,淡得像是一抹似有还无的影子。

鲁王步入廊道中,轻轻抖落身上的雪,并不急着脱下大氅。他一看到建文,便欣喜地说:“你闻一闻,我又带了什么好东西。猜对了这个东西就归你。”

建文闭着眼,在空气中猛嗅了几下:“这气味有点像是……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秋后的干桂花制成的香囊!”

“不对,你再仔细闻闻。”

建文沉下气来,细细地品味:“这花香虽然浓郁却并不燥,在这冰天雪地里也能嗅到几丝清甜,更像是新鲜的金桂。可是这寒冬腊月,哪儿来的新鲜桂花呢……”

鲁王掀开大氅,举起一枝半人高的桂花枝子,金澄澄的花瓣簌簌落下。建文用手掐一掐花瓣,流出金黄的汁液。

看到建文瞠目结舌,鲁王向他讲述缘由:“我前几日,遇到了一个云游的道士。他给了我一粒鸽子蛋大小的种子,说只要把这种子埋进土里,每夜以好酒浇灌,不过三日,便可以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于是,我就把它种在屋子里。那种子像是一个醉鬼,一喝酒就疯了似的,枝叶乱窜。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它居然已经开花了。我便折了一枝来给你看看。”

建文欣喜地说道:“这棵桂树还在吗?我要亲眼去瞧一瞧。”

鲁王大笑,摸着建文的头说道:“这棵树一喝醉就疯了似的乱长,已经快把我的屋顶撑破了,实在难以招架。所以,我让花匠砍断枝叶,把这个醉鬼给挪走了。现在估计已经被劈成柴火了吧。”

“十叔,那个道士呢,我们去向他讨点别的玩意儿。”

“那个道士嘛,来无影去无踪的,只告诉我他叫赵仙客,然后便消失了。说能不能再见,只能看天意了。”

鲁王结交方士的说法,大概就是在那时传进祖皇爷的耳朵的。但祖皇爷也实在爱惜这个小儿子,以至于觉得鲁王喜欢这些东西也无妨——念及此处,建文还有些羡慕十叔。

十叔离开京师,就藩兖州后,那幅《后羿射日图》还在建文的房中挂了半年多时间,建文逐渐发现虔诚对于练习射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况且,他跟着十叔看了这么多年古玩字画,再看自己的那幅画只觉得面红耳赤,于是吩咐小宦官将那幅画销毁,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该让人笑话了。

不过宦官们倒是丝毫没有放松,仍然三不五时地给建文出主意。建文每次挑灯夜读《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的时候,右公公便会前来催促:“我的小主子,赶紧歇着吧,若是眼珠子不灵光了,还怎么做神射手呢?”

对于做神射手,建文哪里会有一丝懈怠?信国公受了鲁王之托,还专门找了军营里的神枪手指导他,什么盯香头练目力、铳杆拴砖头练臂力他一样不剩地全试过,那劲头让禁军士兵看了都会脸红。

建文想成为天下第一神射手,也在等着十叔什么时候能回京师,来验收自己的成果呢。

 

五、沉浮

洪武二十一年秋,终于到了九王来朝的日子。

建文听说鲁王要进宫,大清早便起床洗漱,逃过了早膳,兴高采烈地溜到宫门口去迎接。他远远地就看见十叔了,十叔独自在宫门口的石砖地上来回踱步,并不着急进宫,而是面朝着奉天殿,用手指比画些什么。没过一会儿,他又趴在了地上,耳朵贴在地面上专注地倾听。

建文走近了,听到十叔正喃喃自语:“果真又下沉了一点……难怪这宫城离日头愈来愈远咯。”

“十叔,你在做什么?”

鲁王抬起头,看到建文,依旧是笑意盈盈:“建文,你来了啊。快拉我起来。”

听到这句号令,建文迅速地卷起袖子,搓了搓双手,蓄力待发,准备小时候玩搏斗时那般猛地将十叔拽起来。然而,他伸出去的双手几乎没有用力,便将十叔轻飘飘地从地上拉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