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鼎城

来到兖州已经半年多了,汤氏从未踏出宫门一步。她每日唯一的消遣就是登临高处,遥望宫城内外的风景。

嫁入王府之前,父亲汤和曾对她说:“迈入皇家,需要极大的勇气。你是皇上钦定的鲁王妃了,我没有能力指点你什么。”

汤氏自信地回答:“请父亲安心。我是信国公的女儿,会平平稳稳地走好每一步路。”

然而,她对这座王城中的一切都并不了解。她只知道鲁王总是待在屋子里,布衣褴褛,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他每日以水充饥,不进五谷,效仿古人餐风饮露。

有一次鲁王心情不错,曾经拉着她登高望远,展示自己心目中的世界:她北边的泰山就是阴司所在,有泰山府君掌管生死。向东是姜太公的故乡,那里有无数方士道人,至今仍在深山里采药炼丹,安期生曾在那里成仙,修得不死之躯。再往东走,便是无涯的大海了,那里有蓬莱仙山,连秦皇汉武都曾艳羡的人间仙境。鲁地有太多关于神仙的故事,多到鲁王有足够的素材去逐一分析。

风从远处的山谷中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草香气,微微有些呛鼻。汤妃连打了两个喷嚏,从神思中惊醒。她站在三重楼阁的栏杆前,放眼观赏这座宫城。

鲁王宫的一切皆按照皇家规制而建造。飞檐雕甍,台阁高耸,像是伸张羽翼的巨鸟,随时都有可能振翅飞走。在日光的照射下,宫顶的琉璃瓦片如碧水一般波澜起伏。整个鲁王宫仿佛飘浮在半空中,又像是沉没在海底。

汤妃看着眼前如梦似幻的宫阙,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明明眼前就是泼天富贵,为何他们还是要舍近求远,去寻找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境?又或许,正是因为人间的快乐太过短暂,他们才要追求永恒。她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人的欲望犹如壁立千仞,当你站在越高的地方,低头看见的悬崖也就越深。

汤妃不是第一个闻到香气的人。在城中东北部的山川中,最近常常有大团的烟云升起,有时是紫色,有时是蓝色,伴随着令人飘飘然的奇异香气。

城中的百姓们猜测,紫气东出,应是祥瑞降临。于是,他们纷纷朝着这个方向朝拜。但是每天都有祥瑞,实在是出奇。况且,那祥瑞的气味也越来越呛鼻了。

兖州城中,长长的府河自东北向南流下,贯穿全城。城中的百姓们靠着这条河生活,他们在这里淘米浣衣,运输货物。人们从府河中捕捞鱼虾,也偶尔往河水里放生一些生灵,为自己积攒功德。

清晨,五更天的鼓声敲响以后,府河两岸的居民在一阵骚乱中醒来。

一匹枣色马敲打着铁蹄,在结了霜的河岸边来回奔跑。骑马者是鲁王宫的护卫,他甩着鞭子,沿河流一路狂奔,大声喊道:“府河里的水有毒!现令全城三日之内不许从河中取水!”

晨雾消散之后,人们来到河边,看见翻着白肚子的鱼群从上游缓缓流淌下来。河流的上游是王宫,再上游是连绵山川,传闻中祥瑞出现的地方。

于是,新的流言再度在城中蔓延。人们猜测鲁王在山中私造火药,有不轨之心。王城中的百姓们一时间人人自危。他们过着安稳的日子,可不想被牵连进去。

还有一处地方是汤妃也从未踏足过的。

黑暗的嵫山山洞中,几十个方士正在用力地拉扯着风箱,灶炉中的木柴噼里啪啦地灼烧,爆裂,溅起火星。虽然终日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方士们的皮肤也早被炉火熏黑,头上的冠巾和身上的衣衫已经汗透,随时可以拧出水。

“这些年搜罗的十几个方子,已经尽数尝试了一遍,如果最后一次还不成功,是不是该要放弃了……”

老者目视着炉火,神情淡然:“殿下,老夫早就告诫过您,炼丹可不比造火药那么简单。自古以来,求长生的人不计其数,成事者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都为之付出过一生的代价……”

“难道……我真的要用一生去追求或许根本不存在的长生药吗?”

老者冷笑,刻意露出几分讥讽的意味:“殿下,如果没有一颗坚定之心,长生炉的炉火随时都会熄灭。”

鲁王形容枯槁,笑意涩涩。来到兖州以后,他终于开始了梦寐以求的炼丹行动。他秘密地凿石开山,将山体掏空,筑造成一个巨大的炼丹房。长生炉中沸声咆哮,蒸汽沿着锡铁铸成的管道输送到另一个山洞中,进入下一道工序。

从远处看,这一带仍是巍巍青山。然而,在这郁郁葱葱、连绵起伏的地貌之下,一个庞然大物正在无日无夜地运转。

 

八、选择

“找到了!殿下洪福,臣终于找到了!”

孙太乙抱着那张琴来到鲁王宫,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在鲁王派去各地寻找宝物的道士里,孙太乙的运气最好,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神物——雷公琴。

那张琴由桐梓之木制成,通体乌黑,细节处却极其精致,据说是唐代名匠雷威所制。传说,雷威常常在风雨之夜去深山树林中,寻找斫琴的良材。所谓良材,就是那些被雷电劈击后会发出好听的声音的木材。正好符合传言中所说的“历劫而生的木头”。

孙太乙从一个裴姓孤女那里购得这把琴。据那位裴姓孤女说,她祖上曾是长安城中的高官显贵,黄巢之乱后流落江南。这琴是从唐朝时流传下来的传家之宝。

孙太乙一边向鲁王解释缘由,一边分析自己的见解:“说什么黄巢之乱后家道中落,那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也是奇了,我请了几位琴师鉴定,他们都说这把琴确是唐时雷威所斫。经历了几朝几代,穷得家徒四壁,此琴却一直保留至今。”

“她为何将这琴卖给了你?”

“怪就怪在这里,那女子并未收取钱财,只向我要了十两银子,说是修琴的资费。裴家世世代代守护此琴,也不过是代为保管,从来不敢轻易抚弦。裴氏祖先有遗令,要将此琴转赠给命定之人——名字中带‘木’的人。她听说是鲁王殿下在寻找这琴,立刻就将琴拿出来了。”

“我大明皇子每个人名中都带‘木’,难不成个个都是命定之人吗?”

孙太乙并未领会鲁王言语中的讽刺之意,继续邀功心切地说道:“幸好我先到一步,稍微晚一步就落入燕王、秦王的手中了。他们也在四处派人寻找此琴。”

鲁王轻轻地摩挲琴身,因为年岁久远,琴身的黑漆上已生出蛇腹断纹。琴底刻有“天风海涛”四字篆文,想必就是此琴的名字。

他轻轻拨了一下琴弦,便扬起大片飞尘,可是弦音居然毫不滞涩,犹如流水般灵动,全然不像是几百年未曾弹拨的样子。

鲁王屏退左右,提着灯笼,负琴而行。他经由蜿蜒曲折的地道,来到嵫山深处的一个草屋里。

他的嵫山丹鼎早已经荒废多时,连那些主持炼丹机器的道士也已经逃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但这座为辟谷修行而建造的精舍却依然存在,只是多日未来,梁间蛛丝密布,案上也蒙了层薄薄的尘土。

鲁王用拂尘掸去尘土,坐在案前,先弹了一曲《竹吟风》,继而又弹奏《流水》。鲁王已经很久未弹琴了,双手早已生疏。可是这张“天风海涛”似乎能通人性,引导他的双手进行弹奏,让琴技增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