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结从小就生活在一棵树上。那树身躯大如一座小丘,枝条繁盛,一生都漂在海上,不见开花结果。

白爷说,这是“树艇”,它是树也是他们的家。他们祖祖辈辈在其上搭建简易的房屋,居住于此,仰赖它生活。

白爷是树艇上最年长的人,这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他说了算。按血缘关系算,他是西结的叔公,西结也算是他从小带大的。至于西结的父母,白爷说他们上岸去了。

“可是你说我们树艇人不上岸的。”西结这样问过。

“所以他们走了就不回来了。”白爷看上去并不想讲太多。

西结就不再问了。他是白爷带大的孩子,所以只需要一心记住要像白爷一样,不说太多话,保护好树艇,保护好树艇上住的人。

树艇会随着海波漂流,但它不像那些一旦离了土地就无法生存的树木,它的根系很特别,在浅层海水之下伸展着的是它庞大的片状根须。这些根须在水中轻摆成网状的姿态,乍一看会很像海草的森林。它不会因为海流而被冲到岸边去,因为在树艇下方,那些根须中,有着被驯养的环带鳂鱼和鹦嘴鱼,鱼群依附着树艇根生活着,同时保持着树艇的稳定。

在其下再深许多的地方,有一个卵形主根。正是靠着这嵌入海水的深沉根基,它才得以在海上屹立而不被风雨击倒。

七岁的时候,西结游起泳来已经和一尾海鱼没什么两样。他经常会绕着树转圈游着,和其他几个孩子比试谁游得快。他总是赢的那一个。

有一次,他深潜下水,到了离那卵形树根很近的地方。树艇的主根是树艇的灵魂睡觉的地方,树艇人会这样说。当时好奇的小西结伸手摸了摸树根。后来回想的时候,他总感觉那里面有着某种心跳般的律动。

海流循环往复,每年初夏的时候,树艇都会顺着海流被带到有一个有大片珊瑚礁的海域。这片水域相对宁静,珊瑚丛会供给生活在树艇根须中的鱼群充足的食物。时隔月余,下一次海流再来时,树艇就会再被带去别处。

西结就是在初夏的时候在这里遇到了阿光。当时西结在珊瑚丛旁“放鱼”。

树艇人说的“放鱼”就是把栖息在上层根须中的鱼群赶到食物多的地方去,待一段时间之后再赶回来。从很久很久以前起,树艇人就这样放养着鱼群。珊瑚哨、短刀和鱼枪是放鱼的人必备的三样工具。哨子用来互通信息,枪是对付那些鲨鱼和大型鱼的,刀即可防身又可剖鱼。

西结在放完鱼要出水上礁晒晒太阳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怪东西。它从珊瑚丛里钻出来,一副怪模样,长着像狗一样的头,只是没有耳朵,通体无毛生有扁尾,说是头海兽,却又有四条短足。西结试着靠近它,它也没有呈现出攻击的姿态,一双圆眼睛睁得大大的,围着西结转圈游。

西结把它带回去给白爷看。白爷摸摸胡子说:“长得有点像狗,又比狗大,那就是海里的獒了。”

狗和獒西结都没见过。西结说要养它,白爷也没说什么。

西结给它起名字叫阿光。阿光的短足可以在陆上走,也可以下水游泳。它不吃鱼贝,只吃些海草之类。西结慢慢驯得它会听哨音,帮人做事。阿光听了命令之后西结就给他吃海菜干。

一人一海獒相处得越来越好。随着年龄增长,阿光成了不太爱说话的西结最要好的朋友。

西结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树艇上游得最快的人了,也猎到过大只的双髻鲨。有年龄相仿的孩子并不服气,觉得鲨鱼是他在阿光的帮助下才打死的,作不得数。他们有时私下耳语,看见西结过来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一天里,西结最喜欢日出的时候。太阳从海平线上慢慢升起,光线一寸一寸移上树冠,照亮每一片树叶。他会爬上最高的那丛树杈,在晨光中眺望无尽的海面。

这是初夏的一天,树艇照例来到了珊瑚海。西结坐在树梢上看着这片熟悉的景色,却发现远处礁石旁漂着一艘很小的船,看不清其上是否有人。这礁石群岛远离大陆,是没人居住的,西结年年经过,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不免有些警惕起来。

人可要比鲨鱼危险得多。他敏捷地爬下树冠,吹响了挂在颈上的蓝珊瑚哨笛。

哨音响起,片刻之后,阿光从水中探出头来。

“阿光,”西结指着礁石对着那动物说,“去看看。”

西结再吹两声哨子,这次哨声要比前次短促,声音却尖利一些。阿光得了指令,一摆尾巴扭身潜入海中。

不多久,阿光拱着那艘小船,调转了船头朝着树艇漂过来。

小船漂到靠近树艇的地方时停下。西结站在延伸至海下的树根边,可以清楚地看见船上,一个男人蜷缩着躺在船里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阿光露出头叫了两声,像是对西结表功。西结从腰带里摸出块海菜干丢过去,被阿光一口叼住。

西结找根绳索拴了小船,距离留得不近不远。然后他转身去找白爷。这种情况他没见过,也不晓得这种算不算“水马”——小时候他听白爷讲,那些溺死的尸身叫“水马”,为了避免作祟,一定要谨慎处理的。这人像是已经死了,但应该不是溺死,不管怎么样,按规矩先不能动,得放段时间看看。

这艘小船看着不破旧,应该是在海上漂了不多久,船里的人穿着看起来还不错的衣衫,不过已经被穿得有些旧了。那人侧卧着,看不清楚面孔。

白爷说:“刚到这珊瑚海,其他人都忙着归拢鱼群,你在这看着点儿吧,等那边忙完了,我们再把他给安葬了。”

西结点点头。

白爷又说:“赶鱼你不用去,就让阿光来帮帮忙。”

西结吹响哨子,声音一长一短,阿光探出头来,一个挺身翻转,在水面摆两下尾。原本它应该冲着树艇另一侧游过去,却不知怎的在水里转了个圈,不停用头拱那艘船。

西结喊了一声:“阿光!”

阿光只是停了一下,接着继续顶得小船左摇右晃。

西结说:“爷,阿光的意思应该是那人没死。”

白爷摸一把胡子,略一寻思,下巴冲小船方向抬了抬。

西结见白爷同意了,眨眼工夫就下水、上船,仔细查看了船上的人。

那人确实没死,身上一摸还热着,身子被压着的一侧有血渗出来,应该是受了伤。从面相上看是个斯文儒雅的人,脸颊瘦了些,看肤色也是时常在外跑动的样子。西结碰到他身子,他略微一动,哼了一声,眼睛半睁复又闭上。

“还活着。”西结简单地向白爷汇报。

白爷叹口气:“那就带到树艇上来吧。能救则救。”

那人伤得倒不十分严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志不太清醒。来了个大娘给他简单包扎了伤口,用吊壶煮了些汤药,之后就让西结守着。西结干等着无聊,就在一旁取下腰上一直挂着的短刀削鱼枪的枪杆,笨手笨脚地用刀在杆上刻鱼。刻到第二条鱼时那人突然醒了,开口说道:“这是哪里?”

西结一擦鼻子说:“这是树艇。”

那人听罢,像是十分安心的样子说:“树艇吗……这样啊……多谢搭救。原来我运气真的不错,竟然在这茫茫海上遇上了白水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