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团和它的宴会

黎明时分,将明未明的东方起了雾,黑暗笼罩下的大海深沉平静,将大船上整夜的狂欢喧嚣尽数吞没了。这是一艘六层高的楼船,正顺着洋流自北向南行驶,桅杆上系着上下翻飞的五彩丝带,扶栏上装饰着新鲜艳丽的杜鹃花环,船舱上下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好像一条吃惊的胖头鱼。

翘起的船头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戴着乌纱宽檐帽,深色的外袍罩着雪白的内衫,腰带高高系在前襟,末端有只铜制小鸟随风飘扬仿佛随时振翅欲飞。正是骑鲸商团新任会长铜雀。

另一人则穿着一身金红华丽的紧身纱丽,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挂着好几个金钏子,倚靠在栏杆上的腰肢像柳条一样柔软,却因为生得虎背熊腰,谁都不会以为纳瓦·阿伦是个女人。

“恭喜恭喜,铜雀兄,据说汉阳最近有一处铜雀渡口开始动工了。”

铜雀人逢喜事,方才多喝了两杯,白净的脸上浮起了红晕,“纳瓦老弟,你的消息很是灵通啊。”

“不瞒铜雀兄说,我家乡虽然与高丽相隔千山万水,但自从那天见到铜雀兄,亲眼见识到高丽保养之术的神奇后,我便时刻关注着那片白山之下的土地。”

“过奖过奖!”铜雀踏上垫脚的木匣,伸手搭住纳瓦的肩膀,“平日里我事务繁忙,商团杂事多亏有你劳心劳力,下次我给你带红参和雪灵霜。”

红参令皮肤红润细嫩,雪灵霜令皮肤美白晶莹,这两样都是高丽的寻常美容之物,但铜雀带来的一定不寻常。因此纳瓦仍是大喜过望,并掏出随身携带的小账本,恭恭敬敬地将铜雀的这句话如实记下来。

这也要记……难道还怕我赖账不成?铜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既然纳瓦老弟消息灵通,想必对汉阳内城之事也略有耳闻了吧?”

此前不久,铜雀刚刚完成了一笔大买卖,不仅财富添上了大大一笔,还使得商团的声名在北陆空前绝上。统一半岛、坐稳宝轿的那位对商团提供的服务十分满意,汉阳新修的渡口名为“铜雀”便是一个力证。

铜雀本人更应得意非常,此刻却面露愁色。纳瓦合上账本,眼珠转了转,联系起刚刚听到的传闻便明白了:“铜雀兄在意的,莫不是那五王子……”

铜雀点头:“要说大,断比不上陈兵百万、两军对峙;可要说小,国王的家务事,也算得上国政要务。实不相瞒,两日前我收到李王的来信,信中所提及的,比我所知要糟糕得多。”

 

原来那刚刚坐稳宝轿的高丽国王,先后迎娶过两名王后,如今国王本人年老体衰,膝下诸位王子皆长成勃勃青年,免不了言及继任之事。先王后韩氏所生的五王子文武双全,也曾为开国立下汗马功劳,然而偏偏与现王后康氏十分不睦,国王甚为不喜,决意立年幼仁厚的八王子为世子。

“半岛初定,休养生息,百姓需要一位宽和仁厚的文治之君,八子再合适不过。”铜雀复述李王的来信,“只是五子终究心有不甘,屡屡冲撞王后,近日世子府也频出怪事,鸡飞狗跳,令人忧惧。”

“令人忧惧……”纳瓦咂摸着字句,忽地冷笑一声,“这忧惧之中怕是也有五分心虚。天天吹着枕边香风,偏爱新王后所出的老来子,三月不肯见大儿子一面,怪不得会忧惧啊。”

纳瓦原本出身暹国王室,在家族中也是尴尬的位置,受不了那窝囊气便跑了出来,摸爬滚打后竟被骑鲸商团选中入了会,想不到在海上舒心自在了这么多年,还是对陈年往事耿耿于怀。铜雀瞧着他义愤难平的脸,斟酌道:“李王也算一生戎马,老来想和平度个晚年,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如何将八王子平安顺利地扶上王位,他与郑大夫已自有安排;我们要解决的,正是五王子的意难平。”

“当年李王不受王意,擅自班师回军,五王子时任典礼郎,身先士卒庇护母亲和弟妹,英勇的事迹传遍半岛,‘嫁人当嫁李五郎’的歌谣还历历在耳。这才过去多久啊!”纳瓦感叹。

“昔日母慈子孝,兄友弟恭,今朝同室操戈,相煎何急。古今如此,真是一团乱麻。”铜雀也叹了一口气。他此前与李王交好,自然也将各位王后王子们打点到位,尤其是五王子,在他看来颇具气概,要让这样一位正值壮年的英雄熄灭野心之火,何其难也。

“乱麻?铜雀兄,大明有句话叫作快刀斩乱麻。既然如今这题实在纠结难解,不如我们派出一柄快刀斩斩看?”纳瓦突然灵光一闪,快速地翻了翻账本,然后停留在某一页。

铜雀对他的犹豫十分不解,也凑过头去看了一眼。“咦,商团里有这个人?她行吗?”

纳瓦却忽然笑起来:“就这个人吧,说不定还是一把好刀呢!”

两人不约而同,转向香风靡靡、整夜笙箫的船舱。

 

四海何其之大,即使是大明的宝船,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上,也不过一叶扁舟。骑鲸商团的成员们终年忙于奔波海上,沟通买卖,若非早早约定,相逢的机会也是如同绿玉鱼骨一般少之又少。

因此这次聚会其实非常难得,还算是新人的米粒当然珍惜。

她接到通知后就立马打消了去爪哇的想法,调转航向直奔泉州港,从钱庄的户头里提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握着那笔银子,先去江南换了一身新绸衣,再去合浦挑了几颗珠子着人镶嵌,一路上还换了些胭脂、香粉之类女孩子家的小东西……等到一切准备妥当,正好按时抵达飞鲢号。

“你已经十六岁了,这个年纪该寻夫婿了。”出门前婆婆这样叮嘱过,“哪怕是急着去如厕,也要漂漂亮亮、缓步轻移。”说着,她还给米粒演示弱柳扶风的姿态。

“这样提着裙子扭着走路,多难受呀。”

“可男人只喜欢这样的女子呀!”

“如果是那样的郎君,我也不会心仪的。”米粒嘟囔道。

“傻孩子,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是那样的。婆婆是过来人,听我的话好好打扮,见人多笑多打招呼,说不定就有好郎君看中你呢!看到你找到个好人家,婆婆我也就能安心入土了……”

现在,如果让婆婆看到这里的情景,一定会大失所望的,米粒舔着糖霜水果串想。

船舱里简直是酒池肉林。

中央有个大大的热汤池,男人们身边都环簇着仪态万千的美人,女性们也不甘下风,各有三四位俊男壮汉为她们斟酒擦汗。大家欢歌笑语,一边尽情享受这盛宴的欢乐时光,一边忙着暗地里各自牵头谈生意。

热汤周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包厢供休息,有的清清幽幽飘荡着丝竹之声,有的则热热闹闹锣鼓喧天,奇特的是每个包厢都互不干扰,身处其中便宛如在另一方天地,惬意非常。

包厢门口挂着竹帘,进门前须先脱鞋放在石踏上,再上木阶,拉一拉檐下高丽风灯垂下的丝绦,厢内的奴仆便会出来迎接。

米粒沿着热汤池走了好几圈,也没能碰上一个中意的郎君,便打算吃完糖串找个安静的包厢睡觉。这时,迎面走来一个妖艳妩媚的大姐,用手帕掩着面,腰肢扭得像水蛇,想让人不注意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