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这一家子和骑鲸商团

“我还记得八岁那年的初雪,下得格外大。不同于一般的细碎轻盈,那年的初雪铺天盖地,雪花厚重大如汤饼,很快就将皇城变成了冰雪世界。那天我跟母妃还有小弟小妹被塞在一个轿舆里,两匹矮马拉着小车,奔跑在小路上。

眼看雪越下越大,前方的路都快要被埋没,五哥又朝马屁股上各抽了一鞭子,马车就跑得更快更颠。他身上的锁子甲破了很多口子,衣服上血迹污渍斑斑,头发凌乱,汗水从额上流淌下来。母妃紧紧搂着我们,一边掀帘注意着后面的动静。

我问母妃:‘我们会被杀掉吗?’

母妃回答说:‘有你五哥在,就不会。’”

少年缓缓向身边的少女讲述着。其后八年里,母妃那句话成了他坚信不疑的定心丸。如今——

“米小妹,你说五哥……是真的想要置我于死地吗?”

两人坐在离主船不远的小舢板上,各自裹着厚厚的皮袄。米粒已经一整天没有陪赫兹说话了,只有在蹲在小舢板上陪陪赫兹,才能离最亲爱的朋友近一点。

“我不知道,赫兹,你知道吗?”名为赫兹的虎鲸当然不会回答,只是缓缓跟在小舢板旁边,时不时冒个头来撒娇要鱼干吃。

“赫兹也不知道,它很小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兄弟了。”米粒丢完鱼干,点点虎鲸的大脑袋,赫兹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然后欢快地扎下水去。“要么,回汉阳后,你自己当面问问他?”

“我不敢。”

“为什么?你怕他杀了你?”

“我并不是贪生怕死,我是怕他要杀我。”他着重强调了那个字。

“他杀你和他要杀你,还不是一样。”米粒有点恨铁不成钢,“世人论迹不论心,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怎么做。”

“所以这一战不可避免吗?”少年喃喃道。

米粒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世子殿下,这个时候你可要明白,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王位高高在上,却长满了荆棘,你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上面。”

“你怎么知道呢?你坐过?”少年被她稚气未脱的严肃脸逗笑了,“我说过,你是米小妹,可以用平语。”

“不,世子殿下。”米粒想了想,还是严肃地摇摇头,“高丽王室对骑鲸商团以礼相待,骑鲸商团也必会以利回报。我们从来都只站在赢的一方,所以不要因为我年纪还小,就小看骑鲸商团的正式成员啊!”

面对少年饶有兴味的目光,米粒从背后抽出那把油皮伞。伞面上的花纹此刻变成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威风凛凛一副随时要扑过来的样子,它的身后有日月同辉,鸦雀齐飞。

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好像瞥到米粒脸色微变,待他细看过去,她却是笑眯眯地摁了一下伞柄,十二根伞骨一齐唰唰弹出,竟然根根都是吹毛断发的好剑。

“你要去哪里,我可以为你指引方向;你要跟人打架,我可以为你提供利剑。世子殿下,不要害怕,骑鲸商团与你同行,我们会为你解决这场纷争。”

少女的目光坚定纯澈,少年不由得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微笑起来。

“我相信你。”

“年轻真好啊!”铜雀看着少男少女们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把烟锅倒过来在水晶盅上叩了叩,不由感叹道:“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

纳瓦抬眼瞧了一眼铜雀那红润光滑、保养得极好的老脸蛋,心里暗暗“呸”了一声。“此番前来,带着这个米粒小姑娘可算带对了。原来这任性的小世子不吃软也不吃硬,就是爱吃鱼。”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毕竟大难题还未解决——最后终究要看业绩,她不是还没赚到大船吗?”

“等钓上了小世子,区区一艘船何足挂齿。”

“那可不一定,世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凭我驰骋海上三十年的经验,还不清楚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吗?老弟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赌就不赌了。”纳瓦也是一路跟着铜雀过来的,最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平常有诸多不靠谱之处,可是与“赌”沾边的事,铜雀从不会输。“我们还是来说说正事吧。靖远君真的就靠一只黑猫起事了吗?说实话,要不是有前人之鉴,我也会被这个点子吓住。”

“那是自然,这个点子是我出的!”铜雀得意道,手上把玩着的铜制麻雀被擦得光可鉴人。

“高招!不费一兵一卒,就喝退敌人到千里之外。可是……”纳瓦马屁拍完,又迟疑道,“铜雀兄,你不是还没决定站哪一边吗?”

“唉,此言差矣!世上凡事讲究个顺其自然。我这招也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他们的行动才决定着各自的造化。”说到这里,他又不无伤感起来,“想当初,我们骑鲸商团也是奔着复国兴邦的远大目标去的,如今时过境迁,那样的机会已经永远错过,连我们自己也变成四海之上的漂泊浮萍,随风而行了。”

“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随风而行、应势而生,蓬勃壮大、通联四海,成为一个富可敌国的传说,难道不好吗?”纳瓦掏出他的小账本,翻到某一页让铜雀看,“会长大人请看,这是近几年新入成员的意愿调查,超过半数的成员加入原因正是我们骑鲸商团的大商之道啊!”

铜雀将信将疑地看了几个,突然停住了,“这是米粒的……”

“当初我第一次见米粒,邀请她加入商团时,你知道她问了我什么吗?”

“福利报酬、休假制度、工作环境、伙伴关系?”

“都有,除了这些以外,她还问我:你们每次解决纷争、给他们弄到想要的东西之后,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啊?”

“惭愧惭愧!纳瓦,你说得对,我们风里来浪里去地奔波,可不只是为了钱。”

纳瓦欣慰地点头称是。

“所以这回也让你享受一下那种成就感——你先去汉阳看着靖远君吧。”

国王带着王后康氏前往故乡咸兴休养,命世子坐镇景福宫。靖远君不久前还是五王子,国王临走的前两天才勉强给他封了个名号,可就连这名号也让人十分不快。五王子的名字里本来就有一个“远”字,再册封一次,简直是警告。

靖远君身材高大,文武双全,自少年起便执掌兵戎,经常全副武装,得了那个封号后赶紧褪下铠甲,换上布衣。

而世子呢,虽然奏章文书日日处理好分发给各部,却总也不见人影。国君也见不着,未来国君也见不着,靖远君心里的焦虑一日胜过一日。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就有传言说,世子府上有一只能说话的黑猫。高丽的平民们一般都不识字,对鬼神精怪之说更是坚信不疑。一时间世子府门可罗雀,谣言四起。时常有愚民趁着夜色撒盐扔菜皮作驱邪法事,就连世子府里也人心惶惶,接二连三地有人告辞回乡。

过了几日,靖远君的线人回报,世子已经跑了。

“哼,阿八那小子,我看他从小就是个懦弱鬼,连蚂蚁都不敢踩——这样的人怎么能登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