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混乱和快鲸斩乱麻

寒潮将至,位于汉阳东南角的尚在修建的铜雀渡口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衣着单薄的挑担工们颤抖着身子卖力工作,抵御严寒又能赚得工钱。铜雀临石而立,胯下铜雀翩翩欲飞,身边云雾缭绕,仿佛神仙一般。他等了片刻,面前的水面终于起了旋涡,旋涡越来越大,中心凹陷处冷不丁冒出了个触角,随后渐渐露出全貌——一艘怪模怪样的机械船,乍一看好像八爪鱼,圆胖的船身上伸出六七只巨大的触手,能让船稳稳悬在水面之上。

怪船刚刚停稳,船舱上的圆门便砰地弹开,悬下阶梯招呼客人登船。铜雀上船后,四处张望了一番,看到几个大明装束的人后,笑得合不拢嘴。

“张大人,王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那几个大明官员也纷纷寒暄回来,铜雀客套了一番,便赶紧问他们:“几位大人想必已经见过那位了,谈得怎么样啊?”

“铜雀兄,这还用问?”张大人对这次的差事十分满意,太顺遂了,“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前几年那位来我朝进贡时,就与我朝交好,四王爷还与那位相谈甚欢,以兄弟相称。此次那位遇上一点小麻烦,我朝作为宗主国代为居间调停一下也无可厚非嘛。”

“就是就是,虽然要我朝陈兵在侧有些兴师动众,不过一直以来高丽的贡品都是诸国中最多最好的,釜山港口也渐成气候,若是顺利,明年春天便可正式开通两国间的海路。”

这事与铜雀料想的一无二致。如此这般,有大明军队坐镇边线,外局已定;而内里,靖远君的幕僚们也早就做好了准备,骑鲸商团的资助金一到,他们便召回了当年跟随靖远君征战的士兵们,甚至有不少乡间村里的游散人士也加入了进来。虽说人员混杂比不上正规军,但镇住汉阳这几天是不成问题的。

铜雀不由畅想起未来:也许之后高丽的第一大海滨城市釜山,会改名叫骑鲸港,商贸往来日夜不息,而每一根泊船桩上都刻着铜雀的印记,每一笔交易的文书上都有铜雀题头,每一担货物的运卸都要付抽成给他铜雀大爷……

这可真是笔好买卖,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铜雀美滋滋地想。

与此同时,靖远君正端坐在船舱最高处,眼睛瞧着琉璃窗外的白茫茫世界,心里忐忑得如同在外玩泥巴弄脏了衣服而不敢回家的孩子。接下来被狠狠斥责是一定的事,不会有什么闪失也是一定的事,但是毫不回避地承受父亲的失望和怒火的情景还是很可怕啊。

如果没有这浓雾笼罩,透过瞭望的舷窗将可以看到海天一线,不仅有海鸟群飞、旭日东升,还有挂着青底金龙旗的王室船队正乘风破浪而来。

高丽国王是戎马出身,可是近年来安定了,年纪大了,承受能力好似退步了许多。所以当他看到那怪模怪样活像个八爪鱼的潜水船上悬挂着什么东西时,第一反应是移开眼睛。

“陛下,那是……啊!”身边的康王后先看清了,尖叫一声直直倒了下来。

他只得定睛细瞧过去。光亮剔透的琉璃窗边,一只触角高高悬起,末端挂着个东西,在海风中幽幽晃荡着,真可怜哪。

“郑大夫……”

而琉璃窗里,他最不想看到的人在朝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眉眼是那女人的眉眼,身形却活脱脱是翻版的自己。

国王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逆子,你竟敢杀了郑大夫!来人啊,取本王的剑来!”

国王已经许久没有用过剑了,拔剑时竟然卡顿了一下,头冠也因为连夜赶路没有重梳,有几缕挂在额前显得十分狼狈。

端坐在八爪鱼船上的青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噙着的笑意消失了,只见他皱着眉地站起来打开舷窗,湿冷的海风一下子灌进来,八爪鱼船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温度低到了冰点。

靖远君站在没有遮拦的高台上,又往前迈了一步,向国王的方向躬身行了个大礼。“陛下终于回来了,恭迎陛下!”

他的声音洪亮而带着点颤抖,被传声的侍官们原本原样地接力传下去,一时间方圆几里的海面上处处回荡着“恭迎陛下”的呼声。仿佛回到了景福宫的清晨,早朝的号令如潮水般一波波传出,沿着内殿、殿门、玉阶、礼门传到外城,而他跪在朱漆铜钉的大门口,从启明星闪烁等到夕阳收敛最后一抹红,也没能等到召见。

而今国王终于肯来见他了,虽然是举着剑。

“既是恭迎,怎么缩头缩脑?逆子,出来!”国王怒喝道。

靖远君重重叩首:“遵陛下命。”

一只触手接引他登上王船,距离红着眼要杀人的国王还有十步之遥,八爪鱼船上的幕僚们来不及阻拦,只得纷纷大呼“不可”。

但靖远君置若罔闻,国王满意地冷哼一声:“算你识相,跪下!”

靖远君依言跪伏在地。

“去冠!”

靖远君解开系带,脱下乌纱帽。

“除服!”

靖远君解开腰带,脱下外衣,只剩贴身的白衫。

“你可知罪?”

“儿臣不知。”

“混账!”国王抬脚就踹,正踢在他的胸口。

靖远君生生受了,闷哼一声,也不知伤势如何。幕僚们见状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揭竿造反,却见主公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国王:“父亲,许久不见,近来身体可好?”

国王愣住了,颜面上一时间像打翻了染缸,铁青臊红混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不忍居多还是厌恶居多,可最终他还是把剑尖缓缓指向靖远君。

“从前,你也是个好孩子,但现在——太让我失望了!”

原本倚着栏杆、嘬着烟嘴看戏的铜雀霍地直起腰板,暗叫不好。

浓雾之下周围的一切都被隐藏在白茫茫中,所以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注意到水面下悄无声息地划过一道黑影,再定睛细瞧却又什么都没有。正当惴惴之际,哗啦一声有怪兽冲出水面,黑身雪腹,双眼的位置各有一块白斑,竖起的背鳍好像一杆高扬的旌旗,神气活现地宣告到来。

竟是一条凶猛无比的虎鲸!它叫了!狰狞地露出一口尖利无比的牙齿——距离最近的人惊吓得捂住了嘴,生怕引起虎鲸的注意倒大霉,直到他看到那虎鲸背上还背着个球。晶莹剔透的大泡泡里,两个少年人骑在虎鲸的背上,倒显得十分自如。完全出水之后,那少女从背后抽出一把伞来,用伞尖刺破泡泡,两人的说话声才传出来。

“咦,那就是你五哥?好英俊的郎君啊……”少女重新背好伞,目光好奇地停留在那一身白衫的青年男子身上。

“我、我就不帅吗!”少年微恼地推推她。

“你是文雅,他是英气,不一样。”这粉衫姑娘就是骑鲸商团少女成员米粒,“婆婆说了,找郎君就要找威风凛凛有气势的,这样的男人才靠得住!不过你要记得我的船,你答应过的。”

“阿八,是你吗?好孩子,快到父王这边来!”国王耳尖地听到他的声音,深情呼唤起小儿子来。

只见原本跪拜在国王面前的白衣青年也循声看了这边一眼,脸色霎时黑如锅底,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驯服和顺从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畏地迎着剑尖缓缓站起来,像一头下山猛虎。国王见他突然失控,惊恐之下慌忙出剑——寒光一闪而过,嫣红刺目的鲜血沿着剑身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