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鸿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当一名锦衣卫。因为他爹是锦衣卫,他的一生自出生起便已被规划好了。他喜爱书画,文采斐然,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其诗文风骨格律兼备,是个难得之才。他常常会想,若是自己可以不当锦衣卫那该多好。但是叶家家风甚是严苛,根本容不得他有自己的主张。

叶鸿遵父命在锦衣卫中任职为行事校尉,专司侦缉各个官家所行不法之事。他因此得以四处奔走。因净做些监察窥探之事,他对世事人心日益了然,心中愈发感到苦闷。

二十岁时,叶鸿领命侦查受人举报的泉州通判李望原与泉州三卫营私一案。叶鸿以杂役身份进入李望原家中,潜伏以搜寻证据,查证案情。

李家家宅看似不过平常官宦人家,并无异状。叶鸿待的时间渐久,便真像杂役一般,得了信任,并不会受到李家人的避忌。他本伶俐聪敏,杂役的活儿干得利索,便时常得些清闲,私下读书写字解解闷。从李家探得的情报也尽数上报,却并未得到上司更多的指示,只叫他暂且静待此处。

李家有三位小姐,两位姐姐都已经出嫁,只剩最小的妹妹留在家中。这位三小姐名叫李霭,姿容俏丽,性情活泼可人,备受父母疼爱。父亲已经为她和知府家少爷许订下了亲事,尽心为她操办嫁妆。

一日,李家人从泉州港运来外海商船上购得的珠宝首饰一箱,用作嫁妆。在这其中,样式精美的珍珠珊瑚首饰有不少,但最为特别的却是一枚手镜。

这面镜子用整块砗磲壳打磨成框。砗磲是海中巨贝,最大者可如五六岁孩童一般。寻常尺寸的砗磲用来做镜框绰绰有余,并不局促。加之壳质厚重,壳内白润内膜能反五色光彩,常用作珠宝首饰。只是这块砗磲壳润白中透着桃花般荧粉,质地又如美玉般莹润剔透,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整个边框和手柄都雕以奇巧美丽的花朵珍兽,寓意吉祥,雕工甚好。

据说为制作这面镜子,匠人还需取得阔约丈余形如莲叶的海上浮冰,这种海冰里盐卤含量最高,用这样的冰细细研磨砗磲,方能将之最美的光华绽放出来。

镜面则是由整块剔透无瑕的水晶做成,背后铺了极薄的银箔,照影极清晰,远非一般镜子可比。

镜子背后刻有一行小字:“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这是唐时白居易的《以镜赠别》中的两句,也不知是制造工匠所刻还是前任主人所刻。

李霭小姐一见到那面镜子就十分喜爱,常常拿在手中把玩。

自那之后,李霭就常常做一个梦,梦里都是同一个男人的背影。那男人背对着李霭,在梦中总是在她面前不远处缓步走着。他穿着一身华丽的官服,琵琶袖,下裾分幅,衣上绣有形似蟒蛇生有双角和鱼尾的兽。

在梦中,李霭总是想赶上他的脚步,走到他近前去看看他的样子,但每次不等走近就醒了过来。只有一次,李霭走到了那人的身后,那人似是听到了身后有人,便想回过头来看,那张脸侧过来的一瞬,李霭醒了。这梦虽然古怪,李霭心中却丝毫没有别扭恐惧之感,只觉得那人似是非常熟悉亲近的人,心里只有淡淡喜悦的感觉。

按照梦中所见,李霭把那人的背影画了下来,只是在那梦中匆匆一瞥的侧脸总是觉得不太真切。

这天春光明媚,风和日暖,李霭来到花园的小亭中对着满园春色作画,不一会儿感到累了,便放下画笔打开一旁的妆匣,弄弄发簪,换个镯子,又取出手镜对镜照影,看见身后花丛映着脸庞甚是明艳动人,心下正欢喜,却突然看到一个陌生面容入了镜中。

原来是身后不远处正给花草剪枝的叶鸿。

小姐转动镜子,目光随着叶鸿的身影而动。这个年轻人她之前没有见过。早些日子天气微寒,她常常在闺阁之中,很少出来走动,也不曾注意到家中何时来了一个新的杂役。

叶鸿不知小姐在看他,只是用心剪枝。春日阳光斜照下,叶鸿年轻俊秀的侧影轮廓似是闪着轻柔的光。李霭小姐的心晃了一晃,这个人似乎和梦中那人的样子甚是相似,只是感觉年纪小了许多。

李霭本就喜爱画画,那之后就常到园子里来作画。有时也喊叶鸿剪一枝花拿去给她。李霭总是找些有的没的话题跟叶鸿闲聊,叶鸿却总是简短应对,寡言少语。

有几次叶鸿走近李霭时,李霭会慌慌张张地遮住正在画的画。叶鸿起先不以为意,可有一次李霭没有遮好,正好让叶鸿看见了画上人的半边背影。只从那半边身影上,他就可以认出这正是锦衣卫的飞鱼服。

这下可让叶鸿吃了一惊。这深宅之中的小姐,为何细心绘制一幅锦衣卫的画像?这事儿实在算不上平常。只是当下他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给小姐在花盘里摆好了花儿。

李霭低垂着眼睛,用手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脸上有一抹慌张的红晕。

这厢李望原给女儿已备好各种嫁妆,没过太久,会了亲,要行定礼。

行定礼的那一天,所有人都忙着准备祭祖授币的仪式酒宴,李霭也得出去拜谢宾客。李家上下唯一一个不为定礼着慌的人就是叶鸿了。他趁着李霭不在房中,众人又各自忙乱,便潜进了李霭的闺房。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搜出了那幅画。

当画幅展开的时候虽然他心中已有隐约预感,但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画中那个身着飞鱼服的人侧脸回望,看容貌正是叶鸿。

叶鸿将画放回原处,正待起身离开,视线扫过一旁桌上放着的手镜,却赫然看见其中映出李霭的面容,一双杏眼含着眼泪,似是十分悲伤。叶鸿心道,自己莫不是眼花。他不自觉地想伸手拿起那面镜子再细看一眼,只听身后突然有响动。

叶鸿转过身正看见李霭推开门走进屋来,他想要藏身或是离开已是不可能了。既然李霭已知晓了他的身份,他想便索性坦然面对就是。

李霭见叶鸿站在自己房中,愣了愣,却没出声,就手关上了身后房门,才开口问道:“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叶鸿沉默片刻,说:“我看见那幅画了。”

李霭的脸瞬时红透,说:“乱画的,画得不好。”

叶鸿道:“画的可确是我?”

李霭轻轻摇头,不知如何说才好,想了想只好说:“随意画的,凑巧和你有点像罢了。”

叶鸿正色道:“这幅画可给别人看过吗?”

李霭又是摇头。正在这时,外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和丫头的说话声,李霭赶忙让叶鸿躲到床上去,放下床帐,又整了整自己的头发。

丫头进来要给李霭换衣服,重新梳妆,再出去给宾客敬酒。李霭只说自己有些累了要再歇个片刻,让丫头端杯茶水再来,便把她打发走了。

待丫头一走,叶鸿便立刻撩开床帐下来,向李霭行了个礼就要走。

李霭道:“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吗?”

叶鸿说:“小姐聪慧,即已识破我的身份,我也不好再在府上叨扰,明日便会离去了。”

李霭皱眉说:“不是……我只是做梦……”她顿一下说,“难道你真的是……那我爹他是做了什么坏事吗?”

叶鸿说:“我在府上这些日子,就是来查证那些他没有做坏事的证据的。请小姐放心,令尊暂且无碍。”

李霭说:“我可以相信你吗?”

叶鸿说:“小姐你待我很好,方才也帮我遮掩,我怎会不如实相告。”

李霭苦笑一下,说:“既然如此,那你也不必急着走的。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也要离开这个家了。”

看叶鸿似乎还在思索回答,她又说道:“这幅画你拿去吧,放在我这里让人瞧见不好。你也快些出去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神情显然带着委屈。

叶鸿心下恻然,却无法再说什么,收起那幅画,郑重地对李霭道谢便匆匆出了房间。

其后的日子李霭没有再做过先前的那个梦了。她和叶鸿之间的距离原本就算不上近,现在似乎离得更远了。只有在日常生活中两人眼神相遇时,她才会觉得,那一刻他们的距离是极其近的,比任何人都要近。那时候她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开心。她知道,也许以后她再也不会那么开心了。

在一个良辰吉日李霭风风光光出嫁了。那天,叶鸿抬着她的喜轿。

叶鸿沉默地走着,每一步都尽量稳一些,像是怕颠到新娘。

李霭穿着大红纻丝麒麟通袖婚袍端坐轿中。冠簪上的珠帘随着轿厢微微摇晃,晃得她险些流出泪来。轿帘外叶鸿的背影一如初见。

李霭出嫁后没多久,叶鸿便收到了离开李家的命令。李望原和泉州三卫之间的营私被查明确实是虚有之事。当然他也有一些收受贿赂的行为,这些根据叶鸿的情报已记录在案,但暂时不必查办。

叶鸿很快离开泉州,北上执行新的任务。

一年多后,叶鸿因公再次来到泉州附近,却听到一个让他难过的消息。李霭在嫁去泉州知府家不久后,知府家的少爷在一次打猎时不慎跌落马下,摔断脊骨死了。当时李霭已有身孕,受此打击当场昏厥过去,几番休养才保住孩子。

知府家对李霭并不和善,觉得她嫁过来没多久就克死丈夫,是不祥之人,只是看在没出世的孩子分上勉强还以家人相待。李望原知道情状,便称自己生了病,让李霭回家看望,实则是心疼女儿,接她回娘家来好生照料。

听到这个消息,叶鸿忍不住想去泉州悄悄看望一下李霭。不料一进泉州,便听闻锦衣卫正接了命令要对通判李望原抄家灭族,这令叶鸿大吃一惊。因为在他查探之时,并没有发现李望原犯下了什么要抄家灭族的大罪,如果是他失察,他一定会因此受罚。详细探询,才知道李望原是朝中一位大人的亲属,那位大人因重罪被判夷族,李家此等横祸皆因受到株连。

对于李家,叶鸿自是无能为力。他只得匆忙赶在同僚之前,抢先一步到达李家,也顾不上其他,只对李霭匆匆说明情况要带她逃走。李霭自己本不愿独自逃命,可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没做太多的迟疑。

李霭身怀六甲,不能远行,但若是不逃出泉州城,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找到,情急之下叶鸿决定出海。两人在泉州港搭上一艘货船。李霭的身体本就虚弱又加上一惊一急,上船没多久便破了羊水。叶鸿在货舱中为她接生,她尽力产下一子,便彻底没了气力,又因产后血流不止,无论如何也是活不了了。

李霭气息奄奄地嘱托叶鸿,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说完便在叶鸿怀中闭上了双眼。

货舱内堆满了绸缎丝绢,叶鸿用绢帛裹起初生的婴儿。怀中的男孩伸出小手,抓住绢帛一角,口中咿咿呀呀,全然不知自己的命运。

锦衣卫做事不会草草收场,李霭和孩子的下落他们终究会查到。叶鸿索性放弃了给孩子找养父母安置的想法,将此子带回了锦衣卫驻所。他上报说,李家三女李霭畏罪逃走,经他追缉已死在路上,留下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这孩子早已是钦犯三族之外,又是泉州知府家的子嗣,其罪应免。

如叶鸿所料,泉州知府虽然对儿媳没什么情分,但对于这条自家的血脉也是上下打点尽力保全,这孩子因此活了下来。

这孩子虽然一出生就没了父母,却格外早慧,读书识记过目不忘,十四岁便举孝廉,在乡试中拿了头名解元。会试依旧是头名会元。到了殿试,却未得名次。只是在殿试之后,便突然入了锦衣卫,官至百户。外间传言说,这都是因为锦衣卫指挥使看重他的才华收他为养子的关系。

其后这孩子和祖父家便断了联系,改换了姓名,为锦衣卫行事效力。时年叶鸿已任副千户,亦是这孩子在锦衣卫中的老师。

叶鸿四十岁时,他的父亲过世,他所亲自教导的那个孩子也已在锦衣卫中是独当一面的要人了。叶鸿辞了官,离开锦衣卫镇抚司衙门,自建了一艘大船,常年漂在海上。这艘船的名字很怪,叫镜云楼。叶鸿自称镜云楼楼主,广交文人雅士,研学经史书画。他本就文采斐然,博学广闻,时日稍长,就有人慕名而来想要拜他为师,他也并不推脱,只要是他认为资质适宜品德端正的便会收为学生。

海上镜云楼,聚四海之贤才,听起来颇有些缥缈高深的感觉。一些富商家的子弟,总是花心思想要到镜云楼上去学习一番,但若是资质平庸无法通过考试,花再多的钱也没用。

叶鸿身为锦衣卫多年,从无感到欢喜的时刻,唯有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读书写字教导学生,心中平静非常。

李霭的那面镜子最终辗转流回到叶鸿手中。偶尔他也会回想起故人旧事,摸着冰冷的镜面,让那些回忆随着岁月慢慢发酵。

在后世流传的《海荒图》中,绘有工匠将砗磲打捞出海并制成镜的图画。

旁注:“海中有巨贝砗磲,珍品者色如桃花,可取之以莲叶冰久磨,配以水晶造镜。砗磲生于海,水晶生于地下之水。此镜以水中至精之物所造,有观想祈愿之用。亦有传说道此物可照出心有灵犀之人身影。名之曰‘犀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