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莱生在一个富商家庭,爹娘恩爱,她也健康快乐,但是到五岁那年这种日子就起了变化。她娘生了重病,一病就病了两年。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董小莱正在后院玩耍,突然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接着传来了哭声。姨妈拉着她跑进她娘的房间,她傻愣愣地看着一屋的人大声哭泣。姨妈拍了她一下,说:“快点跪下哭啊!”董小莱懵懵懂懂地跪下朝着娘亲的床榻磕了三个头,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那以后董小莱再也没看见过东西。父亲带她四处寻医问药,可大夫都说没法医治。她倒也不十分懊恼,刚开始失明时,靠摸索行走还常常跌倒,但当她习惯之后,不急着去摸找周围的东西,反而能像平常人一样,在熟悉的环境里正常行走生活。她的耳朵也变得越来越灵。宅子外面的街道上有些什么人,说些什么话,有几只野猫打架,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学乐器,听一遍就能记得住曲,也能说出别人的演奏什么地方有瑕疵。

本来董小莱的父亲对这个独女满怀愁思,但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起来,虽然眼盲,生活却能与常人无异,还特别精通音韵,他心里也是宽慰不少。

董小莱的眼睛不能视物,但她靠摸雕刻的书版也能识读。父亲给她请了老师,靠着边听边学,听过的东西即记在心中,加之她聪慧敏锐,也算是甚有学识的女子了。十九岁的时候她跟老师论学,就再也没有输过。董小莱并不满足,她还想继续学,特别是针对音韵、古乐的知识。

在遍寻老师无果后,董小莱听到了一个传闻,说是在海上有一栋移动的藏书楼,叫作“镜云楼”。在那里有许多稀有的古籍和各类藏书,还有一位博学广闻的老师。

董小莱的父亲拗不过女儿,找了许多关系才托人写了一封引荐信。

要上镜云楼去求学,必得通过老师的考试才行。半年之后董小莱得以在镜云楼泊岸的时候面见了镜云楼楼主,那是一个名叫叶鸿的老人。叶鸿问她为何身为失明的女子却要来这船上漂泊学习。董小莱答说:“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眼睛能看见的人知道的东西,我也要知道。不仅如此,这世上也一定有只有我能做,而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叶鸿考她诗书,她皆胸有成竹对答如流,最后她又奏了一曲《广陵散》。他本没有收女弟子的先例,镜云楼在海上漂泊,年轻姑娘在一艘全是男人的船上,也有诸多不便。但看着这个坚定的小姑娘,叶鸿不禁笑着点头收了这个弟子,还特许她带着随从登船,在学业教导上则待她和其他弟子无异,都是严加要求悉心教导。

董小莱跟着叶鸿学习,学识日渐精进,她也似乎能听到越来越多的声音。在海浪声中,在海鸟的鸣叫声中,她感受到了更多从前未曾感受过的信息。

一日,镜云楼快要航行到宁波附近,叶鸿收到了一封飞鸽传来的书信,信中写道:“学生于火山旁的海域中偶得黑曜石一枚,近人则震动自鸣。学生猜测此石是唤灵石,不日将携此石登镜云楼拜访。”落款处写着“贾绢生”。

叶鸿收到信十分开心,他已经许久没有贾绢生的消息了。对于这个“学生”,他最为重视。想起当年,在摇晃的货船里他亲手用绢帛包裹起的那婴儿,那样幼小脆弱……如今自己已经算是个老人了,稚嫩的婴孩也已长成成熟沉稳的大人,数十年的光景在记忆中也只是一瞬。

贾绢生登上镜云楼是在船已驶离宁波港的一天之后。他掐准了这个时间,绝不会让自己离港口太近。对于镜云楼的航线,和叶鸿早已通过信的他自然也是一派了然。

叶鸿见到贾绢生便露出了难得的开朗笑容,贾绢生的衣衫虽已略有破旧,但整洁清爽,整个人的气度还是儒雅沉稳,并没有常年流离海上的狼狈感。和贾绢生一同登船的,还有一个眼神明如小兽的少年。少年肤色黝黑,一条发辫长及脚踝,脖子上挂着珊瑚哨子,腰间还佩着短刀。

贾绢生介绍说:“他叫西结,是白水仙一族的孩子。”

贾绢生让西结留在甲板上。以西结的眼力,一有船只靠近就会立刻通知他。

在藏书舱中,贾绢生对叶鸿简单讲述了之前被锦衣卫所追的种种历程,并苦笑着叹道:“他们竟然派薛子腾来抓我,实在有些头疼。”叶鸿对两人之间的过往了然,亦是无奈地摇了下头。

贾绢生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向叶鸿讨教关于那块黑曜石的事情。叶鸿仔细查看那块墨玉般莹润的石头,指尖能感受到微弱的震颤,伴有细小的嗡鸣声。

叶鸿判断这块石头正是传说中的唤灵石,若有音韵和石头的声律相合,便可唤醒封存的记忆影像。关于声律,船上以董小莱最为熟稔,所以叶鸿叫董小莱和贾绢生一起勘验,董小莱自是乐意非常。

两人对石头接触不同人时不同的声响做了一番比较记录,又用不同的乐器演奏研究是否能引起石头的共律,却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果来。

两日后,当叶鸿正同两人对照典籍记载研讨时,甲板上传来了西结发出的警告哨音。

叶鸿叮嘱董小莱将唤灵石收好,在舱房内待着不要出来,自己则赶忙同贾绢生登上甲板。远处海平线上可见一个小黑点正在逐渐移动过来,看速度可知是艘快船。

“子滕来了。”贾绢生皱眉道,“给您带来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叶鸿说:“不妨事,他还动不了我的镜云楼。你们那艘小船,又怎么跑得过锦衣卫的快船?如果他们一直跟在后面追着你跑,想必早就捉到你了。”

贾绢生说:“我为了安全前来,特意绕了许多路的。想来是不应这么快。”

叶鸿轻抚胡须道:“看来,这镜云楼上没有我想的那么干净呢。我真是老了,大意了。”

说罢,眼光扫过听到哨音而来到甲板上的众人。

这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是叶鸿所熟悉的,可在他们之中潜伏着锦衣卫。正是那人趁人不备给锦衣卫通报了贾绢生要登镜云楼的消息。这个人此时也一定会紧紧盯住贾绢生的动向。

叶鸿在贾绢生耳畔轻言几句,贾绢生点头示意明白,急急转身带着西结向下舱去了。叶鸿则朗声对众人道:“有重要的客人要来镜云楼了,大家都在这里等着一起迎接吧。”

众人都低声交头接耳猜测要来的是什么人。只有一人眼神随着贾绢生而动,并悄悄转身也向下舱走去。

叶鸿看着那人,那是大约半年前镜云楼增招的水手中的一员。在镜云楼安插人手,看来锦衣卫终是信不过他,也说明他们对追捕贾绢生无计可施。那人应不是贾绢生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西结伴在贾绢生身侧。

董小莱在舱房之中,心里隐约感到不安,她听到有人急急冲舱房这边走来,听脚步声是两人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她知道那定是贾绢生和他带来的少年了。她走出舱房想同两人招呼,询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贾绢生拉住手肘轻声说道:“迟些解释,不要作声,你先随我们来。”

贾绢生将她带到叶鸿的房间边上。那是走道最尽头的房间,旁边则是下藏书舱的通道。贾绢生让她进叶鸿的房里安静待着,不要出声。自己则和西结潜伏在通道口处。

董小莱此前从未进过叶鸿的房间,她在房里轻缓地走动着,分辨着方向和物品。她走到桌边摸出凳子坐下,然后手指清扫过桌面的物品。当她指尖触及一样冰凉的器物时,她身子不禁一震,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轻轻将整个手掌覆盖其上,摸了两下,心里便知这是一柄姑娘家常用的手镜,边框手柄都有精美的雕花。她将手镜拿在手中细细摸着,那镜子的背后刻着一行小字:“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她在心中默念出来。想必这是一件别人赠予老师的信物了。

她不需要这姑娘们人人都有的梳妆工具,因为她看不到自己映照在镜中的面容,但是少女心性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持镜对照的样子。

这时她听到门外走道上传来的脚步声,一个男人走近了这边。她正待侧耳细听,眼前却突然有了光感,这让董小莱一时呆住。她看见眼前是一个年轻男人的侧影,穿着一身简朴的粗衣,正在花园里修剪树木新长出的枝条,一切是那么明媚,鲜活。

走道里传来了激烈的搏斗声,董小莱不由得清醒了神志,眼前的画面又消失了,她还是面对着一片黑暗,手中有一丝凉意提醒着她,她还握着那面镜子。董小莱搞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她怎么突然看到了东西?她看到的是什么,那个人又是谁?

她听见外间声音渐小,打斗声已停止了,继而是两个人在讲话的声音。贾绢生在询问那人锦衣卫的情况,那人却不肯说。贾绢生于是要押着他上甲板去给叶鸿发落。听着两人的对话,董小莱心下明白,锦衣卫的船正在逼近镜云楼,而且是来者不善的。董小莱听见他们要上甲板,便拉开房门出去,不料她的出现让那人找到一丝机会,甩开了贾绢生的控制,一把掐住董小莱的脖子将她抓做人质。

西结不吃这一套,拿着短刀向那人步步逼近,但贾绢生不许他轻举妄动。那人便逐步退到了甲板上。

那人说:“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地等着薛大人来,这姑娘就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不然我就掐断她脖子。”

叶鸿道:“是欺我年老不中用了吗,你这样的孩子也来和我谈条件了?”

那人道:“我只是奉命行事,绝非要和叶老作对。”

董小莱心性倔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个男人抱在怀里,不禁羞愤难耐,又听到那人心跳鼓噪不安杀意极强,她便不停地用力挣扎起来。她这一挣分散了男人的注意力,趁此机会西结掷出手中短刀,正好扎在男人的大腿上。那人吃痛身子不稳,手中力气也弱了几分,董小莱一扭身就要挣脱出来。贾绢生闪身上前,那人伸手去拦,扯住正要挣脱的董小莱的手臂,令她失了平衡,一个踉跄栽倒跌入了船舷下方的大海。

贾绢生上前扭住那人的胳膊将他抓了起来,转头对西结说:“快去救人。”他话还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众学子齐喊:“先生!”

叶鸿已先跳入了海中。

西结咂一下嘴,跟着也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董小莱并不会游泳,入水时又呛了一口,整个人虽想迷迷糊糊向上挣却毫无用处,身子直往水下沉,她口中无声地念道:“先生……”接着就没了意识。在她即将彻底陷入黑暗之时,她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不断温柔地轻唤她醒来。恍惚中她睁开了双眼,眼前黑暗空洞无边无际,可又和眼盲的黑暗感受完全不同,似是有一种黑色的光,很柔和。茫然中,从上方有一星雪花晃悠悠地落了下来,点在董小莱眉心中央。光芒随着那星雪花,如石子落入水中,一波一波从眉心荡开去,散开来,照亮了周遭的一切。

她看见春日花园里,自己手持镜子,照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侧脸。

她看见自己坐在一顶花轿中,从轿帘的缝隙间去看一个轿夫的身影。

她看见在昏暗的船舱内,一个男人附身抱住她,她身下鲜血流淌,身旁婴儿啼哭。

她知道那不是自己,却不自觉地心中一酸,流下眼泪来,止也止不住。

董小莱以为自己死了,但却没有,她躺在自己家中的床上醒来。父亲长出了一口气说:“郎中说你没事,但就是怎么也不醒,急死我了。”

她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父亲说是一个留着长辫子的少年送她来的,行李也一并送了回来。

“因君千里去……”她口中低声念道。

“怎么了小莱?”父亲关切地问。

“没事。”她摇摇头。

昔日满是书卷的海上镜云楼隐逸不见了。曾在那里读书的学子说,那一日锦衣卫的船靠近过来,才从海中救起自己学生的镜云楼楼主在海风中昂然威严,喝令对方船只退让。

“镜云楼上的人的生死,只有我能说了算。”他这样对那艘船上的一个裹着黑色大氅的少年说。

少年不肯善罢甘休,想要强攻,却被人在船底装了炸药炸得船险些沉掉,狼狈万分。

之后镜云楼返航宁波港,将一众学子送上陆地,便不知去往何方了。

“这样一来,老师和锦衣卫的关系就算是彻底决裂了。”贾绢生饮一口酒道。

“不在衙门的这十年间我为他们做的事情也已经不少了,趁此机会彻底休息也好。”叶鸿道。

叶鸿拿出那颗唤灵石交还给贾绢生说:“那一日在海中,我似乎听见了你娘的声音。”

“是和什么共鸣而出现的呢?”

“还不能说清。当时石头在董小莱身上,她又处在生死关头,所以我想能与之共律的许是生死之间的一种冥音。如果这样的话,你想要做的事就是极危险的。”

贾绢生笑笑:“若是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导致我走到今天这步,那才是余生无一日不在危险之中。”说着他举杯敬叶鸿,一口饮尽杯中酒,“下次再遇见子滕,希望我们已能把前事化解开来,像你我这样坐着喝酒。”

叶鸿道:“师徒之间,也许有情也许有仇,总是断不了干系的。平平常常反倒是不多见的。”

“是啊。活得久了,总觉得平常事反倒比古怪事更难得。”他看着一旁睡着的西结说,“接下来,我还得去应对更多的古怪事才行。”

贾绢生和西结离了镜云楼后,那艘大船便向着北一路航行而上,近海再也没人得见。

《海荒图》里详细地描绘了那艘名为镜云楼的大船。船甲甚宽,上有数层层叠舱房,典雅大气,顺风催帆,正航向一片半覆薄冰的海域。

旁注写道:“海上镜云楼,藏书千卷。书中有万千世相,明心智清哲理。贤者求贤于海上,离人却近心。士子读书多为功名,却不知世间真情真相之可贵,非功名利禄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