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绢生十五岁时,经叶鸿举荐入了锦衣卫,随着叶鸿办案。只几年间,少年已将人情冷暖、刀剑险恶都遇了个遍。后来他独当一面,更是遇见种种难言的艰险。

其中最为凶险的一次是缉捕一伙极凶恶的海盗——三大海盗之一“贪狼”的党羽。贾绢生所乘的舰船遭到炮击,被击中的桅杆从中折断砸下来。他闪身避开,却被缆绳钩住了脚腕。他陡然失了平衡,无力防备间头被跌落入水的船体碎块砸中,一时昏厥过去,随着断桅缆绳跌进了海中。

贾绢生昏昏然沉下海底,他的神识渐远,似是整个天地都沉降到了一处。在那之后世界像是触到某种界限般突然归于宁静,一种他自出生以来就从未体会过的绝对的宁静。在那宁静之中,他看见一个少女,眉目清秀,面上却无一丝表情,在平坦幽暗的海底闲庭信步地向他走来,身上有无数缕柔和幽微的光芒交织,像是一张遮蔽保护她的网,既诡异又有着一种难言的美。见此情景贾绢生不知为何胸中隐隐作痛,少女离贾绢生每近一步,他的胸口就更痛一下,简直就像踩在他心尖上。贾绢生吃痛不住,身子不由前倾,海水从口中如瀑而下。

他不停向外呕着海水,五脏六腑都快被吐个干净,眼泪也呛了出来。但这样一来,却刚好是醒转了过来。原来他适才昏了过去,被人打捞上甲板来施以救护。

他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水,胸腔疼痛已减轻。他一边咳着一边环顾四周。他已身在锦衣卫战舰上,周围都是同僚下属。有人浑身湿透,是同他一样落入海中被搭救上来的。

这艘舰船是前来支援他剿灭海盗的援军,由柳淳掌管。柳淳同贾绢生两人平日里关系不错。虽然官阶相近,但实际上柳淳比贾绢生的年龄要大许多,为人也比贾绢生这毛头小子稳重许多。这次出战前柳淳也曾劝贾绢生不要轻敌,但贾绢生年轻气盛,还是难免急进犯险。

看着周围受伤的人,贾绢生不禁暗自懊恼自己的失败,开始计算自己方才折损了多少弟兄,这样狼狈回去要如何面对老师。这时柳淳问他道:“那个孩子该如何是好?”

“什么孩子?”贾绢生一派迷茫。

柳淳告诉他同他一起获救的还有一位少女。

少女十二三岁年纪,像是受了惊吓,身体无碍,只是不愿多言,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后正在休息。少女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见到贾绢生后稍微点了点头算是行礼。贾绢生总觉得他似乎在那一瞬看到女孩的衣袖里什么东西缩了进去。

经过交谈,少女慢慢说了自己的身世。她名祁昙,是原中书省参议祁成恩的女儿,因父亲调任至广州府,居家乘船前往,途中不慎落水,后来就和贾绢生一起被救了起来。贾绢生闻言不动声色,实际心中有些困惑。看女孩说话时的神态举止并无不妥之处,但她的说辞可谓是错漏百出。

贾绢生善识记,早在刚入锦衣卫时便已能将朝中百官姓名倒背如流。正三品的中书省参议是谁,贾绢生又岂会不知?依贾绢生所知,中书省参议并非祁成恩,也绝对没有调度之事。更不要说少女所讲乘船途中落水……这附近绝非是寻常船只行经的航道。贾绢生将此事古怪之处说与柳淳听,柳淳沉吟一下道:“广州府都转运盐使司姓祁,我曾在卷宗中看过,他父亲曾是中书省参议,遭人牵连而被贬。此事恐怕并不简单,还是谨慎处置为好。”

 

贾绢生使人去查对少女所说之事,结果令他非常惊讶,三十年前祁家确有这样一桩往事,在祁家举家迁往广州时,时年十二岁的小女儿祁昙不慎落水,寻救不得。祁家夫人伤心欲绝,因此大病一场险些丢了性命。如今三十年过去了,祁成恩早已病故,老夫人仍在世,大儿子祁禄现任职都转运盐使司。贾绢生问少女当时种种细节,家人姓名,她都一一道出。与三十年前的祁家情形分毫不差。

贾绢生因先前对战海盗失利一事尚要被追责,不便动身,于是让柳淳亲自带着女孩去祁家探明究竟。祁家夫人一见到少女便抱在怀里痛哭失声。且不管这祁昙为何三十年来容貌不改,老夫人一眼就认定她是自己的亲闺女了。

都转运盐使司祁禄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认为祁昙回家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件事有许多离奇之处,不足为外人道,因此不以兄妹相称,对外只说是在外地休养治病的女儿回了家。祁家上下的仆人杂役也都一概不知内情。

这事固然古怪,但这样处理尚算妥当,祁家认了她是自家的人,剩下的就是祁家的家事。贾绢生自此就不再去探究这件事了,只是心里总是有种隐约说不出的滋味。

过了数月之后,贾绢生和柳淳饮酒间聊起了上次的海战,贾绢生不由又想起了少女祁昙,于是便问柳淳可知后来如何。柳淳神色却端正起来,对他说,他听说这事之后还有古怪,祁家正要请他们过去一趟。

 

柳淳带贾绢生拜访了祁家。祁禄见了两人如见救星,他说因极为特殊的缘由,暂时无法让祁昙留在祁家,但又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个中情由则让女儿祁卉来说明。祁卉按辈分来讲,本是祁昙侄女,眼下在别人眼里却是祁昙的姐姐。两人的样貌虽然有些相似之处,但性情相差很多,相比祁昙不喜言谈腼腆内敛,祁卉则完全是一个做事细致得体又略带高傲的小姐,确实也更像一个姐姐的样子。

祁卉始终都觉得祁昙的出现实在过于离奇难以接受。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女孩子说是三十年前失踪的姑姑,任谁来说都是很难接受的。虽然父亲和祖母都认为这确实是祁昙本人,相处之间也似乎看不出什么破绽。但祁卉坚信那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需要慰藉,父亲则是为了让祖母开心。祁卉可是从未见过以前那个祁昙是什么样子的,和她也没有感情。她对祁昙的质疑是不会轻易消散的。

她曾问祁昙还记不记得落水后的事情,祁昙每次都避而不答,就仿佛不曾听见她的问题一样。后来她转变了态度不再咄咄相逼,而是对她好言软语,陪她哄她。祁昙虽然始终比较冷淡,但渐渐对她就比别人要稍微亲近些了。

有一次晚上,她端着一碟栗子糕去找祁昙。两个少女在月色下并肩而坐,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一次祁昙对祁卉讲了之前未曾说过的话。她说自己落水之后,就到了龙宫之中。感觉不到过了多久,她离开龙宫,再回家来,便发现父亲已经过世,母亲已老态龙钟。即使她说,别人也不会相信她,所以她便不说了。祁卉问她龙宫里有什么。她说那里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后来祁卉去找祁昙时无意中见到祁昙没有用手端着茶杯,而茶杯却在她面前,她以为自己是一时眼花。直到她趁祁昙睡着,偷偷掀开她的被子,看到她衣袖中确有某种东西……

“那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人。”祁卉说,“我说至少请个名医来仔细瞧瞧,但是父亲说姑娘家身子上的事,怎可以让外人瞧,坚决不同意我……我实在没办法,所以找柳大哥商量……他说此事少不了请你帮忙。”

说到和柳淳有关的部分,祁卉带着些少女的扭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