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

摩伽罗号的船锚再次落入水中,在海面下卷起白色的气泡。这锚身像是虎鲨的巨卵,遍布螺旋状的硬棘,它一降落到南丫湾外的海底,就努力地往砂石下钻去,直到把半个锚身都紧紧地旋埋起来。

连接锚尾的铁链收紧,凶神恶煞的摩伽罗号朝向南丫湾又重新停泊了。天已经放晴,摩伽罗号巨大的鲨齿撞角撕裂阳光,把湾外的海域切割成两个部分。

在南丫湾雪白的沙滩上,已经高高矮矮地聚集了不少人在看热闹。这种不必在贪狼面前束手束脚的机会可以说是一生何求,全可算是托了建文的福。

而在摩伽罗号上,贪狼大剌剌在一把椅子上端坐,端着一杯美酒,也不催促,只是在阳光下舒服地眯着眼,指端却隐隐散发着鲨鱼珠的光芒。

泰戈得意地望着碧波如洗的海面:“的确是个适合钓鱼的好天气啊!”

对面没多远的地方,建文道:“说吧,有什么花招?”

泰戈笑了一声:“绝对是公平的比试。你我下海捕最多十种活物,鱼虾贝壳都行,以半个时辰的沙漏为记,捕上来之后考教对方这鱼的来头。最后一个答不上来或是答错的人,就算是失败。”

“还真是文比啊……”建文看着坐在远处的贪狼,板着脸不说话。贪狼放任泰戈用这种玩闹一样的方式比试,显然已经是把这事交给了泰戈。南洋里的确有不少珍奇水族,有许多连好渔夫也不认识。

“只能硬着头皮试试了。”建文一边说,一边把外套脱了下来,活动活动筋骨——这冬天的海水看着充满阳光,如果不活动开再下去,也只能抽着脚筋被捞上来。

“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赌中赌,你有把握么?”七里在一旁问道,“要不我替你。”

听到七里的提议,建文心动了,只是不知道对方答应不答应,但这时,泰戈的声音又响起来:“别急嘛,我规则还没说完呢。”

“这次比赛,二对二。一个抓,另一个认。你和那个东瀛小妮子一起,而我这边,是我们两个。这样,就没人能耍花招了。”

泰戈说的另一个,就是一直站在背后的毛利,但见他挺胸走上前来,抖动甲壳,接着伸出左手,朝他们竖起那根变异的蟹爪状中指——在建文看来,这是个很具侮辱性的姿势。

泰戈和毛利一看就是决斗比武的老手了,对带动围观群众的气氛这一套驾轻就熟,哪怕是一场奇怪的“文斗”。看着周围水手们的欢呼声,建文明白这根本就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

 

 

文斗即刻就开始了,有人把一台琉璃的漏刻放在甲板上。这漏刻有四个台阶,墨鱼汁在其中游动,最后在漏壶里由一枚浮箭指示出时间。

七里和泰戈各抓了一个细网,背对背向前走两步,各自走到了船舷边。

七里都没和建文商量一下,就担当起了下海捕鱼的角色,建文知道这是七里一向的性格,心里却还是不是滋味。即使经过半年的漂泊历练,他仍然无法改变自己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角色。

但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只见毛利伸出那根蟹爪,“啪”一声掀动漏刻的阀门,就算是计时开始了。

七里和泰戈嗖地跳下船,岸上的人们见两个身影落水,“呜”的欢叫声连成一片。

一进入海水,七里就看到周围的一群鲨鱼悬浮在海水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就好像被下了咒定住了一般,只是鲨鳍微微摆动,以保持平衡。

这些鲨鱼素来听从贪狼的指挥,就算是血腥的味道已经钻得鼻子直痒,但只要贪狼不下令,它们也只能压抑住自己残暴的本能。它们就像藏身丛林的狼群,既不游弋,也不进攻,只是在海水中狠狠注视。

但只要贪狼放松那个信号,所有的鲨鱼就会冲过来,把目标撕成肉条。这是真正的服从,也正是贪狼的可怖之处。

七里移动手脚,朝群鲨环绕的海底下潜。只要鲨鱼不动,眼下来看潜水倒不是问题。七里从小接受严苛的训练,不管是水中潜藏还是战斗,都是一把好手,但就算她水性再好,毕竟也难以在水下闭气太久,只能在水下游一会,再上去换气,一来一回,也颇费时间。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这片海域七里并不熟悉,她几乎只能找那些珊瑚、贝壳之类移动不便的水族,鱼儿游动太快,根本不是用这条网子能轻易抓到的,那些什么鲈鱼之类,虽然游得慢,但又太过平常,根本难不住这些海盗。

七里并没有犹豫,在第二次换气后,径直向着珊瑚礁的更深处潜了下去。

在海底的深处时候,七里忍受着压力四处寻觅,终于在珊瑚礁的一端发现一条平平无奇的鲽鱼,它正在张着嘴朝自己看,只是面目呆滞,好像是得了什么病。

七里张开网子,向鲽鱼游了过去,但当她就快游近时,忽然愣了一下:有一条熟悉的鱼影在群鲨之后悄悄闪过。

 

花剌子模帝国拥有一座汇集天下隐秘知识的图书馆,那就是它的都城邪米思干。

老萨满第一次踏进这座被诸多禁忌与怨灵缠绕的古城——或者说古城的废墟——是在它被成吉思汗的铁骑攻破数年后。这次,他是作为成吉思汗的使者,来找一位东边来的“神仙”,丘处机萨满。

在老萨满的记忆里,自打作为国师跟着大汗西征,他就好像一直在翻过连绵的顶着白雪的山,再也没见到草原。但在这里他见到了小于蒙古的草原,这令他心里很舒服。他暗暗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穿行在雪山里,尽管那时的他还没料到,这诅咒后来变成了奔逃藏身的谶语。

无论如何,再踏过那片草原后,老萨满还是在一座山的背面看到了邪米思干城。和他想象中的不同,那里完全不像是一座将近两千年的古城,却满眼是被拆毁的城墙与堡垒的遗迹。

站在骏马踏成平地的城门口,老萨满开始头疼了。他拿手腕撑着太阳穴,咬着牙才看清眼前的幻象,那是当年激战的场景:几十头高大的战象在城外蒙古兵的围攻下倒地,砸起重重的烟尘;从蒙古军队中投射出的“希腊火”咆哮着冲向城中,整个邪米思干城被黑雾笼罩。城破了,战火蔓延到城外,沿着如山的尸堆一路燃烧,那些战象的遗体又被烧成巨型的灰黑色遗骨。

老萨满似乎看到这些遗骨正在一圈圈地绕着城踏步,不时仰头悲鸣。他摇摇头摆脱这些幻象,进城后看到那城里的居民已经十不足一,可见当年攻城战的残酷。

数年以来,城里也许唯有两个大人物没有参与杀戮、欺诈和毁灭:

一个是眼前的丘神仙,这个人一身素青的长袍,和他的十八个弟子们住在能看到溪水的馆舍里,用粥饭施舍贫民。

另一个则是与老萨满同行,故地重游的金朝降臣耶律楚材。城破的那年,他在城中搜集可能留存的典籍和天文仪器。

耶律楚材有一把潇洒漂亮的长胡子,因此尊贵的成吉思汗喜欢叫他“吾图撒合里”。他那把长胡子似乎有魔力似地,正如那耶律楚材也似乎有魔力似的,这个人能够通过天象,告诉成吉思汗哪里应该行军,哪里必须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