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海水一起灌进建文耳朵里的,还有青龙那轰鸣的叫声。

建文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自己的手脚,只是看着头顶的海面离自己越来越远。余光之下,仍有一些东西和自己一同缓缓下沉。

先是一袋洒掉的柿饼,它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便有几条鱼过来啄食了。

再是一个西洋的船伙毡帽,也不知道装了什么奇怪食物,灌了铅似地向海底沉落。

还有七里的衣服在浅海中随水流浮游,就好像在空中鼓着风飘扬一样。

青龙的鸣叫声依然如泣如诉。最后掉落的是两颗巨大的琥珀色球体,它们一前一后地在水中下坠。

那是青龙船艏的两颗琉璃眼睛。它们从建文身侧滑下时,似乎转了个向,那双黑漆般的瞳孔对着他看了一眼,就慢慢变成了灰色,像块石灰一般,溶化在了海水中。与此同时,充斥着这片海水的鸣叫声也戛然而止。

一切从未如此寂静。

建文最后的念头是,自己从此就要沉睡在这片海域了……一只纤纤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像他乘着青龙船升腾到半空时一样。接着,一道火红色珊瑚从他们身下激射而出。

腾格斯踩着海面,双翅疾速翻飞。他拼命推着他能见到的所有大块木板和大号木桶,先是把在海面扑腾的哈罗德扔进桶里,又把一块大木板一脚踢给琉球三老。

三老好像是穿着什么特殊的鞋履,本来在海面上踏着,这时也纷纷跳到了木板上,皱着眉头向四处张望敌情。王狼也在刨着水找自己的木板。青龙刚刚在众人眼前崩塌得一干二净,这是海面上仅剩的一些残渣了。

一时间海面摇动,七里踩着一丛珊瑚,把建文从海水里背了出来,跳到一个大木桶中。

“安答,你看见青龙的龙骨了吗?”腾格斯这次想得倒是心细,“没有那玩意,青龙可就找不回来了!”

他问了几句,建文却像浑没听见似的,完全没有睬他。

“安答,你说话啊?”

腾格斯急着摇了摇建文,但后者只是不动声色地慢慢地按着那块玉玺,好像是在蓄力挪动什么东西。腾格斯瞪大眼睛看了好一会,他以为这玉玺要么是会发动青龙重组船身;最少也应该能操纵这木桶自行移动吧?

可看建文左右徒劳地转动手掌,面上古井无波,眼神也空空荡荡的;那玉玺本来还泛着金光,过了一会,可能是这东西自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自行熄灭了。

但建文还是忽而转转玉玺,忽而伸伸手掌,仿佛周围的乱象全然与他无关。

腾格斯的期待落了空,他惊恐地看向七里。

“安答这是……被惊着了?”

七里摇摇头,眼神中涌起一股她不常见到的恐惧。

 

 

而就在他们苦于自救的时候,那机关密布的藻井已经携着那团岁星,慢悠悠地飞远了。

迎接藻井的是一支巨大的舰队,那舰队腾格斯在早些时候就打过照面,位于指挥船的正有当日追击过他们的铁面佛。他现在虽然在自己的船上,却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名黑衣老僧的身后,显然这老僧的身份要比这位将军还高出不少。

在指挥船后面,分别有四艘大船,其中三艘分别装载着一件奇物:一个是双轮相套、布满秘符的巨大铁环;一个是熊熊燃烧的佛灯,火焰似乎要舔舐到云层中一般;剩下那个是一块看起来半点都不会消融的紫罗兰色的冰芯,内中有一个黑色的胎状物。

第四艘大船立着四个天王像,各自将手臂伸向空中,那藻井幽幽浮浮地飞了一阵,正好落在那四尊像之间,被四个天王稳稳端住。

七里扳着建文的脑袋,尽量轻声开口:“建文,清醒一点……你见过他们吗?”

建文仍是不答话,当下扳着大木盆的边缘,转舵一样向左转了转,意思好像是这就要走——当然,尽管他这双手刚刚还能凭空操纵青龙船,现在却已经难以把这木桶挪动半分。

“安答你跑什么!你的青龙都已经散架了!”腾格斯有点着急,连连轻拍了几下建文的脸颊,却被七里抓住了手腕。

“别。”

腾格斯一怔,松了手。换作平时,如果他建文安答有哪里不争气了,无论动口也好,动手也好,第一个可轮不到自己——因为七里早就会冲在前面了。但这次建文一副油盐不进仿若失了魂的样子,甚至已经有些惹人恨不得打醒他了,七里却没有一脚踹过去;哈罗德从另一只木桶里奋力划过来,伸手摸摸建文的头,又看看他的眼睑,看起来也是焦虑得不行。

腾格斯抱着头颤声道:“安答他不会是……真的变成傻子了吧?”

众人看看七里又看看大明的船队,眼看那大明船队缓缓转动船头,好像并没有要攻过来的意思,却是不管不顾地要离开了。

而现在满肚子主意还通晓外交事宜的一个,已经完全傻在桶里。

“安答,那些家伙一定是收走了青龙的灵,你振作点,和俺一起去讨回来。”饶是腾格斯百般鼓动,哈罗德如何按摩,建文始终是无动于衷,腾格斯挠着自己满脑袋辫子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建文傻扳了一会桶壁,好像是因为七里一直抱着自己不放,便空洞地望了她一眼,两手一前一后无力地颠了几下。

七里鼻头被冻得通红,她睁大眼睛道:“骑马?你是说去阿苏草原骑马?”

她摇了几下建文,但他也只是牵着缰,做着虚无的骑马动作而已。

“你不要这样……”七里嗓音发涩,而建文颠了不到五下,就又回去扳那个玉玺了。

“他娘的!”腾格斯急得骂了出来,“把安答弄成这样,也不救治,你们休走!”

就在出事之前,七里刚刚还想象过她和建文在阿苏山骑一匹马的情形。这也许是建文解除心魔后许下的第一个愿望,那几乎是唯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愿望,当然同样也属于她。七里瞪视着一点点掉转方向的大明船队,眼中燃出怒火,她脑后的珊瑚也爆发出极为炽盛的光芒。

七里咬牙道:“三位伯伯,事关两国利害,请你们不必插手,我也要卸去这总按司的职位。”她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拼死也要去交涉一番。

没想到山北亲云上看看对面的船只,又心疼地看看七里,反倒头一个冷笑起来:

“两国?这老山妖弄傻了我喜界岛的女婿,我喜界岛已经是与大明结上梁子了。”

“……山北伯伯?”

山南亲云上也接茬道:“大明先把这女婿当眼中钉,现在又不想给咱们交份子钱,嘿嘿,那哥几个还不纳贡了呢!”

“诸位,”中山亲云上的声音分外悲凉,“喜界岛在大明与日本之间,自古以来都只是一枚被搬来搬去的棋子。但作为棋子,至少拥有选择碎裂的权利。”

三位老者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朝大明的舰队高喊道:

“喜界岛山南武者!”“山北武者!”“中山武者!”

接着齐声喝道:

“今日!讨伐大明!!”

 

 

三道闪电踩着海面,向大明舰队直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