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码头弥漫着一股湿冷水汽,海风一吹直钻领子,雾气蒙蒙,白日里还热火朝天的街道此时已经被醉汉、水手与各路藩国奇人异士占据,一个个说着截然不同的语言,穿着也是五花八门。

瘦长的欧罗巴人身着哥特黑礼服,手持十字架,幽魅般行走在石板路上;如同僧侣一样以布包裹上身露出膝盖下小腿赤足行走的暹罗人低声窃语,小眼坦鼻,手腕和脚踝上的银环自成一格;矮小的日本武士腰系木刀,月代头,身披羽织,腰系武士刀,眼睛锐利又审慎地打量着四周。

僧侣沉默地经过大街小巷,手持卖药卜旗的道士嗓音洪亮吆喝,推着木质手推车的苦力哟嘿哟嘿互相打气,打出各商行小旗的马车来来去,车夫挥舞缰绳行色匆匆……

在繁忙的泉州码头附近,明国人反倒是显得是少数。

近日泉州府知府突然下令海禁,附近船舶只进不出,总兵亲自领兵镇守驻扎沿岸军营,导致原本一些暂留补给的商人过客滞留下来,等待禁令解除。

这海禁并非是头一遭,各国人士也并不惊慌,大明王朝国土辽阔,物品丰富,倒是可以趁机四处打探一番看看有无收购珍品的机会。

舒决头上还缠了一圈红底黑边竖纹绑头,上身套了黑底白边无袖对襟马褂,下身是白色宽大纱笼筒裙,活脱脱一位来自南洋的地道爪哇小商贩。

 

他只带了一个侍从,此人才十三岁,年幼却机敏,名唤三两,因这小子每顿饭都吃三两,酷爱白米饭,不多也不少,大家就习惯叫他三两了。

三两作为一个常随,不易被怀疑,他也穿了南洋纱笼,脚下一双编织草鞋,背着一个包袱跟在舒决身后寸步不离。

“少爷,这明日看来要下雨。”三两望向天空,乌云遮蔽了星月,只有黑乎乎一片墨团。

“下雨也不错。”舒决随意道:“凉爽。”

他是知道,这小子是可惜下雨天不便四处逛街,如此年纪正是猴儿一样的时候,三两却成天在船上趴着擦甲板,倒也是难为了他。

舒决停步在一座高墙红门前,屋檐上挂的白灯笼上写着“蒲”字,和寻常民居没什么两样,门口没有站口小厮与护院,显得有几分冷清。

他敲了敲门。

半晌,门隙开一道缝,看到他,里头那双眼睛问道:“客人可是找错了人?”

“并未错。”舒决淡然道:“来找蒲老板取一件货。”

“什么货?”

“陆货,黑臂白身,开运辟邪,货从西来,要往南去。”

里头人一怔:“来客是……”

“十四主星,火金之相,南斗第六星。”

对方慌忙打开门引俩人入内,大厅内却是灯火通明,周遭摆满了各种装满货物的木箱木桶,看起来更像是一处仓库而非是住宅。

这一照面双方都有些哑然。

舒决拱手道:“蒲少爷,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舒船长这些年名头越渐响亮,明珠难蒙尘,以后必定前途无量。”

蒲川凝视着眼前人,两年不见,舒决的狮鲛卫在南洋航路上渐渐有了名声,口碑极佳,这着实不易。

对方勇猛精进,自己却痴长了两年赘肉,让蒲川不免有些恍然:“没想舒船长是七杀大人的人。”

舒决也不多做解释,而是松开头上绑头,随意丢给三两,将头发束在脑后:“蒲少爷,我此番过来也不客套,就是来接七杀大人的貔貅,转手给我就行。”

蒲川低声:“……此事有些复杂。”

舒决有些不解:“有何不妥?”

“舒船长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蒲川有些拿不准对方态度,试探性问道:“你可知道,为何泉州府近日海禁?”

舒决比了个手势,三两立刻会意退出去关上了客厅木门,在外充当眼线。

蒲川端起旁边青花窄口壶给舒决茶盏里倒了一杯凉茶,等他润了润喉咙这才开口:“这貔貅来历我原本也不知晓,只知道是暂借住于我处,等七杀大人派人来取。结果最近泉州府骤然海禁,传出一个消息,说这令是上面鸿胪寺和兵部责骂了福建布政使大人,导致下面福建近全境海禁……因一件珍贵贡品缺失。”

舒决头皮发麻,不由问:“这黑白貔貅原本是上供给今上的?”

“非也。”蒲川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黑白貔貅乃是蒲甘国一位王爷送给七杀大人交好的,只是中途出了一点乱子……这貔貅爱吃银铁,一口吞下了当初蒲甘开国大王阿奴律陀的‘银佛舍利’。”

 

阿奴律陀当初一手统一周边领域,建立蒲甘王朝,而后将佛教定为国教,大肆兴建佛塔,以至于蒲甘一度被称之为地上佛国。甚至后人孜孜不倦延续阿奴律陀叮嘱,无论那一代国主都在继续修筑佛塔佛寺,为此耗尽国力,后来遭到前朝蒙古人攻打这才灭国。

蒲川神神秘秘说:“舒船长大概不知道,据说阿奴律陀就是一位金刚菩萨转世,银佛舍利就是他前世金身所化,以此能够凝聚利用佛徒信念之力,当初能够一统蒲甘就是依仗这银佛舍利,可驾驭巨象虎豹,更可以香火加持自身,战无不胜。”

舒决不屑道:“荒谬,若是一枚舍利就能够让人战无不胜,那不如将其丢入喷涌火山之中试试,看天地之力到底是否会对金刚留情。”

见对方毫无兴趣,蒲川也不多做纠缠,只是解释说:“此事关键不在于是否有用,而在于这‘银佛舍利’乃是被当今圣上看中的宝物,却被貔貅给吃了……”

舒决沉默片刻后道:“祸水东引。”

蒲川苦笑一声:“不管如何,眼下这黑白貔貅却是一件烫手山药,谁也不敢触碰,不瞒你说,我怀疑知府大人知道那貔貅就在我处,却故意佯装不知。”

情况也很简单,若是抓住黑白貔貅,看似一桩功劳,可这貔貅吞了圣物,如何处置?剖腹取物?如已被彻底融入骨血,那该如何是好,皇帝必定勃然大怒,此事说到底还是失败了。

因而倒不如找不到最好。众多官员劳心劳力,掘地三尺,封锁海岸,兴师动众,如此一来过一段日子皇帝忙于公务也就不能继续纠缠,无非是责骂一番,罚几年俸禄。

真找到反而是一桩大祸!

既然能找到为何不提前制止?是不想还是渎职?是懒政亦或是故意放任?如此种种,说来问题就大了去了,少不得要被御史台各种弹劾,说不定告老还乡都做不到。

舒决摇摇头,心中鄙夷:“果真是朝堂之人,行事最是荒谬。”

蒲川哈哈一笑:“要不是如此,黑白貔貅还真走不掉。容我斗胆称呼一声舒兄,舒兄能接手自然最好不过。根据消息,海禁最多再持续十日就会松懈,到时候舒兄就能够携带貔貅去汇合七杀大人。”

谈妥了正事,让舒决心中稍微放心下来。

他不免想起一直在意的陈年往事,问起那王策的现状。

“王将军么?”蒲川倒是并不意外,他发现这俩人互相之间似乎有一层隐隐关联,王策离开时还特意问过舒决的消息,眼下舒决也打探起王策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