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决冷静下来后用手指去抠牙齿,在他大牙周围箍了一截铁丝,这铁丝比刀片安全,不会伤及口内,只是取下来后要装上十分费劲。此前之所以没有立即取出,是因他怀疑暗中有人窥探,一番和貔貅纠缠后他确定周围没有眼线。

他熟练地将铁丝勾入锁孔内,好在蒲川用的是传统广锁,这种锁可以拆分成锁壳、锁芯和锁梁三部分,凹字型锁壳和一字型锁芯,在外以簧片撑抵。这样的锁舒决闭着眼用铁丝都能拆开,狮鲛卫基本技巧。

将沉重的铁链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浑身轻松的舒决舒展了一下双臂,用手摸索着墙壁来到门口处。

他脸凑到门缝上,感受到外面有气流往这里吹来,赶紧侧身贴墙,果然门外一阵钥匙插入锁孔搅动声,包铁皮的木门嘎吱一声打开,来者是一个手提灯笼的老者——正是蒲川唯一的仆从。

舒决一把扣住对方脖颈,左手捂紧对方口鼻,轻易将这个孱弱老人制服。他用铁索把他缠住,以布帛塞入其口里,这才悄无声息出了地窖。

地窖的入口开在院子角落处,上面木遮栏敞开着,此时入夜,舒决爬上来发现四下一片寂静,透过会客厅的纸糊窗户能够清晰看到里头蒲川的人影,他手捧一本账本,正在一一核对地上货物。

大概对此人来说,自己也是一件可以待价而沽的货物。

舒决觉得有几分讽刺。

他上来前就换上了那老者厚实的青布衫,手提灯笼,慢吞吞走到客厅门口,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蒲川的声音:“人没事么。”

舒决推门而入,蒲川大惊之下往后逃去,被舒决一脚踢起旁边马扎砸中背部,痴肥的身躯踉跄倒在一堆木箱上。

反手关上门,舒决大大咧咧在桌子旁坐下,示意对方:“来,坐。”

蒲川面如死灰,却也是硬气,闷不做声地过来坐下。

舒决抓起桌面上的青花窄口壶给蒲川倒了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率先饮了一口:“来时冷,驱走焦躁,走时热,暖暖身子,这茶恰逢好处。”

蒲川嘴唇动了动:“舒兄好身手。”

奇怪的是,舒决心里却毫无得色,反而有几分失望。原本他以为能够看到蒲川的惊恐与绝望,甚至气急败坏高声嚷嚷,试图以泉州府巡逻卫兵将自己制服。可眼前人除去最开头的正常惊诧,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神色平静地愿赌服输,让人甚至有些不舒服。

“舒兄可是在怨我。”

舒决摇头:“只是觉得你很可怜,这么大的事泉州蒲家全让你扛。”

“可怜么。”蒲川目光掀起些许波澜,惨然一笑:“是了,确是如此。”

重回自由,看到蒲川还在兢兢业业清点库存,形单影只到近乎有几分寂寥。舒决一刹那仿佛如同被菩萨点醒的迷途归人,蒲川不正是如同当初自己一样么?

那时自己蒙上黑巾以为就能够持海盗旗帜下杀手,结果却是被逐日首领们早就选定好的“恶徒”,一招毁尸灭迹就能两头讨好。

现下蒲川亦是如此,舒决才来时就一肚子疑虑,明明是泉州蒲家这么大的招牌,蒲川却一人孤零零的,只有一个扫地卖菜的老佣跟随。

他的家人女眷呢?

目光触及蒲川脸上那种难以形容的苦涩笑容,舒决明白,他也是弃子。

 

黑白貔貅丢在蒲川这里,自己这个七杀的接头人也在此,意味着整件事都是蒲川私人所为,无论是貔貅败露还是勾连海盗七杀,都是这个人的行为。

舒决看了对方一眼:“你怕是已经被蒲氏逐出宗祠了罢?”

“舒兄明鉴。”蒲川端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想不到,你我却是殊途同归。只是在下没有舒兄那般的气运和洒脱了,为了我妻儿,我也是不能走的,只能扛下来。”

贡品是如何丢失、落入谁手都已不重要,最要命的是找不回来。如此一来就需要一个合理解释,以维护当今天子威仪,于是有了这一台“貔貅吞舍利”戏码。

上面有人给福建布政使放言,此时不妨以泉州蒲家来抗下,一来他们和各国商贾都交往密切,形迹可疑,二来蒲家在泉州府势力根深错节,依旧威望极强,以蒲家祭旗也是一个整顿泉州海商的契机。

蒲川慢慢饮茶,双目平和:“以前看戏,听那秦桧以莫须有之名害了岳飞,却没想到有一日会轮到我蒲家。”

他摇摇头:“罢了罢了,潮起潮落,凡事如此。”

舒决依旧有些不解:“无法自证么?”

“自证?”蒲川自嘲道:“舒兄你对陆地上的情况不明白,要状告布政使,按照律例需先从泉州府通判上递状词,通判由知府钳制,泉州府上属为福宁道,有按察使僉事巡道,再往上是提刑按察使司,掌控刑名按劾。”

他润了润喉咙,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一笔一笔划着:“即是说,若要告这一状,我蒲家得先找通判,通判判决之后不服,往上递交给福宁道,不服再上递提刑按察使司……布政使如今恰好管辖着这所有人。要走完所有流程,才能入京告御状。短则一两年,长则五六年,你说我蒲家能熬这么久么?”

这状告大明高官可不像是戏班子演得那般容易,告御状,拦巡抚,找王爷,几乎不可做到。大明律例,若不按程序状告,轻者可以置之不理,重则可直接重刑惩处其干涉僭越政事,几十棍子下来人就算没死也废了。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蒲家只能弃车保帅,断臂求生。一方面耗尽钱财四处买通能在布政使处说上话儿的红人,另一方面选定了蒲川作为这个替死鬼。

“家老此前知会我,酉时如无中盛传信,此事需我自行收尾。今日我一直待在屋内,却未有听到任何声响。”

蒲川看了一眼门口,仿佛还在等待那迟迟未到的钟声。

外头漆黑一片,已是亥时。

舒决一怔,这场暗战没有赢家,不过是一群人背后谋划的求生之路。

蒲川站起来拱手道:“舒兄,且待我再清点一番账本,做完这最后一桩事。”

舒决点点头。

于是蒲川捡起放在旁边木箱上的厚厚账簿,开始按照上面编号来到一堆木桶处,再次细细清点了一番,忙活了大半个时辰,长出一口气。

“果然白蜡少了十斤。”蒲川用毛笔在账本上面标记:“怕是下面有人趁机给火耗了,我从未错账,好在这次也算顺利。”

他放下账本,从旁边一个箱子里翻出一个包袱,又拎着一长条木匣放在舒决眼前。

“包里是一些盘缠和海上应急药,舒兄的宝剑也在,至于那位随从小兄弟,却是早就逃跑了,想必无碍。”

舒决拔出自己的马来克力士,剑身被叶蔓般的花纹布满,剑刃锋利依旧。

“还请舒兄给个痛快。”

蒲川站好了,端庄衣冠,整理仪容。

“杀你无用。”

舒决扭头就走,却被蒲川胖手一把紧紧抓住,他脸色惶然:“舒兄,在下求你,一定要杀了我。”

简直莫名其妙的要求。

“舒兄不杀我,这事就无法了。”蒲川焦急解释说:“我蒲家就摘不出去,我的妻儿也得不到照料,蒲家一倒,我们也活不了。我是非死不可的啊,舒兄,一定是得你下手杀我才行!所有人都知道你在我屋子里,只能是你动手,也必须是你来,仵作会验尸,我自杀也是不成的!我不这样死,这事就完不了,只有海盗能够救我一家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