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朗声道:“剑来。”

俩人各从侍卫处接了一柄剑,刀光交错,俩人不断调整方位。剑乃凶器,俩人交手十分谨慎,并未大开大合,而是以刺、粘、挑为主,往往一触及分。看似并不惨烈,却是凶险异常,俩人用的是杀人剑,而非观赏的舞剑。

到底是破军力气与搏杀更有经验,最后剑镡锁住舒决的剑刃一扭,顺势欺身而上,力量优势彻底发挥出来,让舒决手中剑哐当落地。

破军也随意将剑反手递给侍卫,不无得意道:“现在又如何?”

传令兵急匆匆跑进来:“报,两处船坞失火!”

破军脸色一沉:“再探。”

外面一声突兀巨响,伴随爆炸声,各种惊叫此起彼伏,破军一把推开门,看到远处火光冲天。

片刻后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道:“三处火药库被引燃,商铺有人纵火泼油,一些蒙面暴徒趁机作乱,几位判官已带人前去镇压。”

 

破军大怒:“你不可能有这么多人手。”

舒决前所未有心情舒畅:“想知道么?你可以向我请教。”

破军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抱拳:“请指教。”

舒决略意外,却也如实相告:“我的确处于完全劣势,但你如此大规模急速吞并,自然有人见不得你好,我只需要放出一条消息,说大明水师郑提督要讨伐蓬莱——我先头潜入冲锋,点火为号,我的人最多能点燃两处,自然有人以此投诚。”

没想破军一脸恍然:“原来如此,煽风点火……不错不错。”

他突然哈哈大笑:“你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正愁清理内部,你就给了一个机会,真是我的福星,来得好,来得好啊!”

舒决就像是吞下了一只死苍蝇一样,原本的短暂快意变成了无言憋屈。

破军的退敌三式,坚壁清野,合纵连横,最后一手应该就是以利诱之了。却不知道破军会以何种方式来给出价码。

破军咧嘴一笑:“你败在我手里,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海战船对船赢你,这一次隔海而望,以海为盘,以人落子,依旧是我胜。想要赢我,你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我。等我虚弱的那一天,或许你可以取而代之。”

舒决冷笑:“你就这么自信?”

“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无,蓬莱就无存在必要。”破军豪气纵生,轻轻一挥手:“取我巨阙剑来。”

一柄无锋重剑被侍卫抬着送来,外面居然有一层古怪木质剑鞘,这木匣极厚,古朴沉重。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破军朗声道:“对我而言,有人想要取我而代之是好事,如此一来你们才能全力以赴,激发自身能耐,努力追上我的脚步。但我所行之事,亘古未有,蓬莱并非是一个简单岛屿……”

舒决开始还听得皱眉,可越听越是心惊,好多东西他都一知半解,但对方所说亘古未有之事还真不是夸大其词。

在破军的疯狂构想中,以后蓬莱每一个人都将拥有一个烙印,这烙印就是各自身份和经历的象征,烙印以账本形态存在,记录了一个人何时加入蓬莱,做过什么事,决策与变化,行动与关联等等。

这种叫做破军烙的东西互相之间是完全平等的,上面记录的条目不可更改,不仅用于记录身份,还包括标记各自大事件、交易贸易详情、职责履行状况、提议与执行状况……林林总总,的确是每一个烙印都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账目手册。

将所有的账目汇总关联起来,就形成了蓬莱烙印,这将是蓬莱的真正内核形态——或者说根本没有所谓的内核,也就不存在头领被抓就分崩离析的风险。如此一来哪怕以后蓬莱因为某种缘故而消亡,烙印依旧存在,通过不断地刻录与传递进行下去,无论是人脉还是资源积累都将是十分庞大。

烙印是一种无法被删改、不能被彻底销毁的人际记录账本,它会传递到海上陆地,不断在时间催动下自我增多。

只是暂时烙印还仅限于判官之间,属于试行开端,暂且名叫破军烙,并未对大多人公布其真正意义。

舒决越听越是心惊肉跳:“你搞出这种东西,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所谓的破军烙就像是一层密密麻麻的蛛网,将蓬莱每一个人联络起来,对其他人是好事,对头领的破军却反而是一种权势的旁落。

“好处?”破军洒脱一笑:“对我而言,四海之王并不可取,改朝换代自古有之,可无冕之王,或者说无君之国,倒是从未有过的事。如果能够以蓬莱走出这样一条路子,不比威服四海有趣么?”

舒决前后仔细想了想:“按照你所说,岂不是每一个人都无法被其他人控制,那如何集中力量行事?”

“力量已经集中了。”破军摇了摇食指:“蓬莱这个巨型不可焚毁、只能记录的账本手册,就是所有人力量的体现,人会死,账本不会。理论上破军烙会不断重复被传递到各地,每一个持有的人都是蓬莱人,最好的情况是连金银都不再需要,账本记录你的一切,只需要在上面增加记录即可……当然这是很遥远很不容易实现的事情了。”

“烙印下,一切无所遁形。”破军以一种骄傲的语气道:“无法贪墨,也不能侵占,因为每一个行为都将被记录,你无法更改别人的账本,因为账本可以互相校正鉴别真伪。人性本恶,因此定制规矩,破军烙将会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规矩,加入的人越多,关联越强,约束和力量越大!”

舒决心神震动。

他天生不擅识人心,所以只能以最坏打算来看待一切,如果世间一切都是用账目形式记录,那么自己这样的人弱点就得到了弥补。你的一切都在蓬莱,所以背叛蓬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是一族人的血脉,哪怕历经战乱更迭,安稳之后总能找到同族,互相照拂。

破军烙印就是一种人为铸造的血脉关系,一种前所未有的可延续很多年的人物追溯。

“你到底是输了。”破军将手里巨阙剑拔出随手将剑鞘丢给舒决。

舒决单手稳稳接住。

“这是你的破军烙。”破军淡淡道:“你锋芒有余,沉敛不足,巨阙剑重剑无锋,以势压人。在你还未成长到足够程度之前,藏起锋芒,以判官之身,好好看看这四海之外的世界,眼界宽而心胸广,越是见多识广,越是冷静谦逊。”

舒决问出他早就想知道的一个问题:“大明水师,那位水师提督郑大人,你准备怎么应对?”

“他么,的确棘手,却也不是完全对付不了。”破军并不回避,坦然道:“真正会给人带来致命危险的人,往往是藏在身边暗处,明刀易躲,暗箭难防。”

这一日,舒决进驻蓬莱,从此多了一位判官郎君。


多年后。

辽阔东海之上,一艘并不大的苍山船在海面上踽踽独行。

船长室内,墙上标注密密麻麻航路的海图左右只有两件东西,左边狮头银甲是先父遗物,右边悬有巨阙剑黑铁木剑鞘,本和巨阙剑是一体。

舒决用左手机械臂上的钩子撩起酒壶,熟练地给自己酒盏上添了一杯。他学习一直很快,从逐日海镖学到凶猛绝情,从蒲川明白了不露声色,从破军身上掌握了锋芒尽藏。

他望了一眼剑鞘。

大概破军自己都不曾想过,那天一语成谶,破军没有败给正面战场的郑提督,却亡于内鬼放进来的日本死士围攻。真正的破军烙少了破军这个主持人,也不知道何时才有实现的那一日。

舒决自知自己绝非破军那般胸怀大志之辈,他更喜欢以参与者身份纵横大海,而非是端坐室内,以一种背后掌控者的视线来操控棋盘。

此番与小靖王建文以蓬莱之王为赌注进行了寻宝之旅,让舒决找回了曾经那种自由肆意的感觉。

建文有骑鲸商团鼎力支持,又有不少奇人异士同伴随行,就如同昔日破军一样携裹大势压境。

舒决并不畏惧。

当初自己哪怕只剩一艘船也不曾被如日中天的破军屈服,眼下的小靖王更是做不到。

 

第一次在蓬莱见到建文,舒决就注意到对方那双有几分怯弱,一丝丝天真,又带着一点希冀的眼睛。

舒决怀疑此人活不了多久。但落难太子活了下来,并且得到铜雀力挺,还拥有了不少伙伴——这也是大海的奇妙之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从海里翻腾出什么来。

建文和破军都是那种注定无缘霸者的人,他们却有那么一丁点微小希望,用自己的古怪方式画出海洋上另一种航路。

舒决故意在众人面前佯装表现得对建文敌意十足,如此俩人势同水火,暗中小丑们必定会行动起来,他们不动,舒决就没法找出真正导致破军身亡的内鬼。

他耗费了这些年只明白了一件事,和影子似的内鬼一样,海盗旗帜可能永远不会落幕,用相应规矩去约束他们,是舒决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藏锋于内,温养精锐,这是破军生前留给自己的箴言。收起攥紧的拳头,就无人想第一个尝你重拳,挥出示弱,就会让人错误估计你的本事。永远不要告诉周围人你的真实想法。

其实连他自己都无法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为什么一路走来,又是冲什么而身陷漩涡。他不相信人,却又想要相信人,他信奉规则,却又怀疑是否有完美的规则,他习惯了孤独,他厌倦孤独,矛盾又无法从中挣脱,不断与自己的影子角力,他憎恨海盗,却又不得不成为海盗,这就是舒决。

但没所谓,自己依旧活着,大海上只要活着波浪就不会停歇。

大海就是这样的地方,不懂人心不要紧,孤身上路也没关系,它承托一切赶来的过客,有人一路辛苦抵达目的地,有人累了乏了中途下船,更多人依旧在船上,飘向不知归途的远方。

 

“大人,前方出现了一艘弗朗机人的商船,朝我们打出旗语,说遭到日本海盗追击,请求我们支援。”

一个手下快速禀报说。

舒决用左手钩子推开舱门,大步流星走到船艏甲板处,正东方果然有一艘伤痕累累的西洋大船,桅杆上的风帆都被撕裂开来,狼狈不堪。

更后面,十艘速度极快的日本关船正朝这里逼近。老远海盗们就直接开炮威吓,实心炮弹落在舒决舰船周围,溅起数道水花。

面对日本关船,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气势汹汹露出獠牙撕咬对方,可在现在舒决眼中,不过是一种可笑的外行行为。

昔日战斗是一种想尽办法以多打少的技艺,可时代已经不同了,火器猛锐,航船迅捷,运用得法以一敌十将是稀疏平常的事。只是很多人还不相信,或者说还未接受这一点。

既然如此,那就告诉你们新的海上规矩。

舒决站在船头,背负双手:“挂蓬莱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