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盘旋不休,舔舐着远方的天穹。

费信把笔一扔,他望着天那边的熊熊火光,终于明白了铁面佛口中“不是纯粹的战争”是什么意思——眼前正在发生的哪里是人力所能及的修罗战场,说是惊天奇灾还差不多。

这些人的搬山移海之能,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北海水师营游击将军铁面佛还是坐在马扎上,闷声搓着那颗鱼尾符。他现在按兵不动,但费信清楚,将军本人也想赶紧结束这摊破事,把剩下的路赶完,最好还能跟上押解郑提督的船。

费信想,如果自己是将军,那跟上船队第一件事肯定是找机会向郑提督他老人家示好。本来铁甲船的小队退避三舍,就是担心卷进杀戮后难以向上位者交代。如今“那个人”丧命好歹算是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可说是勉强逃过蹚这滩浑水,但该做满的姿态还是要做的。从太仓卫被选到北海水师,一路跟着铁为鉴过来,费信太清楚这个寡言少语的大汉是什么人了,刚才他想到的,这位将军都不一定能在心里过一遍。

关于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争,他刚刚想下笔写点什么,但胸中洋洋千言,最终也未能有一个字蹦上纸面。执行这种任务,要是敢有一句多言,脑袋还在脖子上就不错了。写?就算拿波斯话写,又能安全到哪儿去?

费信苦读“对番汉话”这门手艺甚久,早知道出海作战有这么凶险,当时不如去番邦当个通事、教谕,甭管是什么国什么番,随便拽几句“民物咸若,熙皞同风,刻石于兹,永昭万世”都能对付过去,总比脑袋拴在裤裆上强。

他思来想去,把手中涂涂抹抹的失败书稿撕了几页下来,团作一团扔进海里。再抬头时,海那边的火焰似乎是停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巨大的白色浪头,这浪头总有几里长,从侧面涌过时,船队上的人都感到一阵钻心的冷风。

费信冷到打了个喷嚏:“奇了,又不在岸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浪?”

哨兵们也窃窃私语:“浪不都是横着拍么,这怎么是竖着流的?”

费信觉得不太对劲了。他劈手抢过一个千里镜,朝白波翻涌的地方看去,顿时目瞪口呆。

——那里涌起的不是浪,而是一道足有四五里方圆的漩涡。白的也不是浪花,而是丈余高的冰川。

在熊熊烈火燃尽之前,几乎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这道裹挟着巨大冰川的漩涡便凭空出现。从千里镜里看去,漩涡转动的速度是越来越慢的,这意味着冰川最终将愈合成一个巨大的冰盖。

如此巨大的漩涡,形成的冰盖想必也是巨大无比;而冰盖的中心,不用说就是四灵。

 

漩涡之下——

判官们为了追随推潮鬼刚刚寻好的南向水流,潜得比平常深些。在他们头顶,冰晶开始是像雪花一样降下,偶尔还擦过诸人的脸颊,接着就变作一根根冰柱,像从海面降下的龙卷风一般。

建文心想,那定然是能让莲子横漂的海水,否则它结的冰怎么会从上到下生长?这根本不符合常识。哈罗德也挥着手臂表达了这种疑问。

而判官们看着眼前这倒挂冰龙的异景,一时间差点忘了那代表着死亡。

这死亡的冰柱延伸、滚动,并且愈加宽广博大。本来在浅水活泼游动的大群海鱼,一触着这极速冷冻的冰柱,立即被冻得困在冰柱中不能动弹,更有的随着冰柱的扩张,裹着富含盐粒的冰晶沉下茫茫深海。

判官们打了几个手势,要趁冰晶还没变得更厚,赶紧向上游去,否则肯定会被憋闷死不可。好在现在火已经灭了,游出火场的路线戛然而止,现在只要向上直冲就好。

与建文的预期相符,由于这海水很咸,一开始的上浮倒是省力很多。但他们越是游,越是觉得体力不支,光是应付寒冷就冻得浑身颤抖,更别提要冲破浮冰——有几个士兵当时就腿脚抽筋,猛灌了几口冰冷咸苦的海水,呛咳不止。

推潮鬼那老头是在最靠近海面的地方,在判官们看来,他的上方充满凝结的冰块,像一颗颗钟乳石一般悬吊在水中,实在谈不上有什么路可以攀上去。

推潮鬼浑身哆嗦着伸手碰了一下那些冰块,手立刻动不了了。

判官们大惊,连忙张牙舞爪地示意他不要再动了。可推潮鬼努力想摆脱冰冻的束缚,却始终无法动弹,尤其那条木棍做成的腿徒然被生长的冰晶包裹起来,已经完全成了累赘。有几个小鬼头去帮他,却也随着他一起被卷入冰柱,登时无法动弹。

接下来已经没有人能再去帮他们,一众蓬莱将士只能睁大双眼看着他们变成了冰柱的一部分。他们身上还挂着兵刃,一冻成冰块,就直直往海底沉了下去。

推潮鬼一动不动地任由盐和冰裹着自己下沉,他在冰块的包裹之中闭着双眼,显得有些安详。

仿佛是一个魔咒般,他那条打死也不肯换成机械腿的残肢,终究还是妨主了。

冰柱仍在涌动和扩张,推潮鬼和他的小鬼头们完全沉入了幽深的大海。蓬莱人按照海葬的礼节向他们致意。

建文参加过这种场面,他知道对于蓬莱人来说,死在海下乃是与大海融为一体,比推潮鬼他们要饭不成横死陆上强多了,本来没什么好悲哀的;但这无端生来的冰川还是与海战有所不同,因为那是蓬莱人少有得见的邪术,死在这种邪术之下,令他们个个脸上都饱含着不甘与怒气。

这下众人也终于知道,建文刚才的担心并非多余。冰柱之所以能够扩张,是因为它在疯狂地吸取着海面上的低温,可见越往上,海水反而越加冷——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海上一刻不停地降低着温度。

很明显,那就是玄武船灵,与封锁它的万年冰芯作用的结果,它最终要把这片海域封锁成一道冻结所有生命气息的冰川。

铁冠道人所说的死阵,这仅仅是第二道。

 

悲哀和愤怒笼罩着众人,但他们对同伴的离去却无能为力,甚至连自救都充满了不详的预感。判官们一边往上巡游,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如果气息不足被憋死,可就没冻死那么舒服了。好在那冰柱不再动了,像个萝卜根似地沉在水里,它顶上蔓延的冰盖在水中反而像个巨大的千里镜镜片,映得下面一片通明。

可接下来的问题更麻烦——这冰川的厚度少说也有丈余深。比起这个来,绵延到视线尽头的宽度更令人绝望。若想要从冰盖下面游过去,估计游不到一半就全数溺毙了。

危机最能激发人的潜能,众人在水下无需交流,每个人都默契十足地拿起兵器,轮番开凿起这其厚无比的冰盖来。好在这冰是刚刚生成的,还不算太硬。别说刀枪,琉球三老以肉掌连连击出,都可以让它溃败几分。但这么一折腾,各个体内气息被迅速消耗得所剩无几,有些士兵甚至开始陷入昏迷。

疯狂凿动冰盖的行为刚一开始就迅速停了下来,现在连建文也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求生似乎已经全然无望了,本来就无法呼吸的水下现在寒冷彻骨,加之没有人能开口说话,死一般的沉默令诸人愈发窒息,只有腾格斯嘴里吐着气泡,不甘心地一拳拳砸向冰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