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禁宫之内最奇特的建筑,也许就是深宫中的那座神庙了。

这庙里诸佛菩萨一应俱全,建筑却比一般佛堂要高大很多,周围立柱几乎将屋檐都遮住,又有刻着诸多繁复奇异符号的陛石,将整座佛堂高高架起,看起来有些西洋风格。这寺庙是专供姚国师修行办公之用,平常很少设卫军巡逻,但凭借姚国师如日中天的权柄,平常自然也没有人敢进去。

但今天出现了例外——光天化日之下,宁王朱欢矮矮的身躯溜上石阶,从宽阔的大门口闪进了正堂。

正如他之前预料到的,这佛堂里空无一人。

就在一天之前,他收到段阿剌沙差人传来的密报,说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在海面上经受什么天雷地火、风刀霜剑的一连串死阵,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而主持这阵法的不是别人,正是这禁宫里行踪最诡秘的姚和尚。

朱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简直焦灼到极点。段阿剌沙的传信人员说话夹杂不清,令他实在怀疑这消息的可靠程度——那可是人人称颂的“小靖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死在海上?

他在这禁宫里举步维艰,段阿剌沙的信源又实在让人不放心。眼看姚国师即将回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好歹先确定一下消息的真假。

佛堂里穿堂风呜呜作响,他也是第一次进入这里。朱欢在堂屋里转了一圈,见诸天神佛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只是这供案后的大佛高得足有五六丈,背后一轮圆光做了镂空的雕饰,也径有三四丈。

而这雕饰之后,好像又有什么特别的装饰。朱欢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向供案后走去。硕大的佛身遮住了阳光,但他在阴影里仍能看清,那佛身后面竟是相对地又雕了一座神像。

那神像看不太清面目,但总共有八只手臂张牙舞爪地伸出来,一神一佛背对背靠着,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大鲁,你说这是座什么东西呢?”朱欢没见过这等奇怪的造像。他喃喃自语着刚要走近几步看,忽然身上一紧,接着就再也走不动了。

“什——”他刚一出声,黑暗中就又有只手捂住他的嘴,令他喊叫不出。接着是“吱!”一声响过,袭击他的那人“呜哇哇”地叫了两声,手臂竟然不由自主往前送了一下。朱欢趁这当口矮身一蹲逃脱了束缚,接着拧转身子朝后看去。

只见来者朝脸上连连乱抓,但却始终有一只生有肉膜的小鼯鼠在他大脸上乱跑,那人抓了好一会,小鼯鼠才从他脸上“呼啦”展翅,蹿回朱欢怀里。来者无须再捂脸,便显出一张花剌子模典型的高鼻深目,令朱欢恍然“哦”了一声。

“宁王殿下?”来者一定睛,不禁失声而出。

“赛哈智?你在这干什么。”朱欢认出这个人,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赛哈智他是熟知的,祖上乌马儿是成吉思汗征邪米思干时降服来的名臣,传到他这代,也有一身异族武艺。自从褚指挥使因为拳脚太差而死掉之后,燕帝有意派个武人做锦衣卫的高层,是以这人竟升到指挥使了。

现在赛哈智身穿锦衣卫指挥使的制服,天光大亮地也没有戴什么蒙面,看来明目张胆的程度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属下特来参拜参拜佛菩萨。”赛哈智能在神庙看到这个少年也很意外,现在一头雾水,只能如此应付一下。“不想伤着殿下了,属下真是罪该万死。”

他话虽说得客气,但花剌子模人身材高大,朱欢虽说身量只比建文矮一个头,但看赛哈智的时候也需要努力仰视。

“得了吧!你一个花剌子模人,拜哪门子佛菩萨?”他向亮处走了几步,顺势一跃坐在了香案上——这香案为了配合高大的神像,比之其他地方的香案要高出许多,也亏他一跃就能上去,可见灵巧至极——而现在,他满意地勾起嘴角,因为终于不用仰视赛哈智了,“是那个病怏怏的老胡派你来的吧?”

朱欢知道这指挥使究竟是受谁的指使,他口中那个“病怏怏的老胡”,正是燕帝座下的能臣胡潆。

 

原来胡大人自从追缉建文失败,在燕帝面前颇受了半年冷落。据朱欢得知,底下还有许多传言,说这胡大人与日本人多有勾结。但胡大人是何等聪明人物,他当时在火山丸插下了大明的暗子,为的就是日后一桩桩一件件都能在燕帝面前解释清楚。燕帝既是觉得此事有利无害,而幕府将军也的确没能攻进大明陆地,于是也就没有深究了。

不过,仅让一个武夫做锦衣卫指挥使,燕帝自然也不放心。他需要有一个老成持重,口风又紧的臣子管事——数来数去,竟还是胡大人最适合。

因此锦衣卫现在名义上有了胡、赛两位指挥使,官阶同等,但胡大人的地位可比赛大人高出不少。

这赛大人听朱欢这么问,自然是打着哈哈道:“胡大人派属下来,不也总归是奉皇上吩咐。至于皇上他老人家怎么想的,做臣子的也猜不透其中圣明。”

“少来这套!你们锦衣卫的人一个个心机叵测不说,还有事没事就往我皇兄头上编排,倒是方便得很。”

赛哈智见这小孩不吃这一招,反而在香案上翘起二郎腿来,额头上不禁沁出了汗。“属下知错!属下接了命令,便要担起担子,实在不该妄测圣意。”

他言下之意是卖个乖,把自己说得像是打碎牙也要往肚里咽一般。没想到宁王还是不依不饶:“别卖委屈了,我皇兄是决计不会派你查姚国师的。”

“这……”赛哈智对此也只能抖抖大胡子,哈哈干笑了。

“不许笑!”忽听朱欢断喝一声,赛哈智吓了一跳,连忙绷起脸来,不知道这宁王为什么突然发难。

“赛哈智,我来问你,你家胡大人办错了事,在皇上面前失了信,见现在独得恩宠的是姚国师,因此嫉恨他,是也不是?他自己病弱,用一品帽压你这个三品冠,派你来打探情报,想收集证据日后扳倒姚国师,是也不是?”

敢情宁王是咬定胡大人有私活要做。这宁王小小年纪,嗓音还没完全变声就这么咄咄逼人,也无愧在宫中有个“混世小魔王”的名头……想到这里,他咽了口唾沫。

朱欢见他不说话,便径直说道:“姚国师与胡大人所辖没有干涉,我能想到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一个我皇兄不愿意提起的神秘人了,对吧?要不然,你们锦衣卫能人这么多,为什么要派指挥使亲自来查事情呢?”

说完之后,朱欢便直盯着赛哈智,看他要作何解释。

他自认这番话正好切到胡大人要害,因为这个神秘人正是朱欢追查已久的老侄子建文。胡大人是个毒人,对人对己都十分耗得住。朱欢心想,这姓胡的上次追缉他老侄儿失利,定然是一股遗恨不消,皇兄既然明确让胡大人不再插手此事,这姓胡的也憋着一口气,不想让姚和尚争了功去。

果然,赛哈智没有否认他的猜想,而是舒了口气,森森道:“这是秘密行动,宁王殿下也有兴趣插手吗?”只不过这“秘密”二字在朱欢面前说出来,听来实在没有几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