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众人在七杀的阿夏号上欢宴三日,就回到了蓬莱,只有两个人除外。

腾格斯邀请耶夫娜出海兜风,顺便还想要在海上寻找蒙古、罗刹两处海客的下落,耶夫娜也不扭捏,和七杀告了假,就乘上乌都罕号跟腾格斯走了。而哈罗德在宴会上和一个女子擦肩而过,再去寻找时却发现她已经被人海淹没,不知所踪。哈罗德非说那女子长得与千岁一模一样,硬是在阿夏号逗留下来,誓要找到她不可。

建文在蓬莱落脚的当口,与七里、小郎君等人梳理连日来的事件,觉得有几件事尚存疑点。其中一件,与七里的家族有莫大的关系,因此便托她出海去寻一个人。

他自己一时半刻无法脱身,便只能安下心来,在蓬莱每天和判官们处理事务,偶尔还会被邀请去喝酒吃肉,但有时也不免觉得无聊。

这一日早上,小郎君等十几个判官浩浩荡荡来到建文房中,想要和他商量是否举办什么就位典礼,要宴请哪些宾客,却发现建文人已经不在。

小郎君他们四下查看,发现桌上留下一沓厚厚的信笺,竟是他在这段时间一天天积累下来的。

“大王现在果然变得快人快语,连跑都跑得都那么快……”

判官们感叹着拿过稿纸,发现那上面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建文分派给各判官、各卫所的任务。

判官们的卫所自然有营收、重建的重任,廖三垣这类没有卫所的判官也接到了与宛渠接洽三灵调理的工作,连诺飞舟等小兵都收到重新组建哨兵的任务——只不过诺飞舟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这条任务,因为此刻的他,并不在蓬莱。

所有任务都由小郎君监督进度,并且全都有数字作为标准,比如哨兵的标准便是建文乘着青龙回来时,蓬莱哨所能在十里外做出反应。

信笺的末尾,建文吩咐各判官领下重任好好干,说完成这些东西,他自然就会回来了。

 

七里乘着一艘琉球小船,来到日本渡岛国的一处海滩,诺飞舟将船停在岸边,就与几个蓬莱哨兵四下散开去望风了。

是的,数天前,诺飞舟受建文吩咐,随七里一同出海来到日本。

这地方现在少有人迹,只有一些藩国移民与当地虾夷氏族犄角相对。七里是追踪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这处海滩的,只见那被追踪的人登了岸,攀入一个峭壁中的山洞。

七里并不急着跟进去,一直等到天黑才悄悄潜入,她发现这峭壁虽然是在山上,内中却是一片湿滑,腥味也很重,看来是与不远处的大海连通的。洞穴的前面隐隐有荧光闪动,七里向前摸索一阵,将身形埋没在岩石后观察。只见那是一个更巨大的洞穴空间,正像一个直上直下的大中庭,庭下积满涨落的海水,有十余根石柱凸出来,每根石柱上都或站或坐着一个人。

“是那群国师吗……”七里心下暗想。

这些人穿着各色奇异服饰,语言也听不太懂,但大都指着中间那个狮子鱼面女发难,听来像在说她是个叛徒,又害死一群自己人,想来便是那天在北平府的山脚下目击到的那群怪人。他们吵归吵,终究也没人动手;那狮子鱼面女开始只是不屑一驳,到后来气不过,甩手又朝山洞外走来。

建文在蓬莱所托的事,正是让她小心来跟踪这个女子。

七里见狮子鱼面女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便退到洞外埋伏好。果然如同她和建文之前所料,这个曾经在水母岛救过他们一命的神秘女子,的确和国师联盟有莫大的关系。只不过建文这家伙自己却偏偏不来,好像在回避什么似的。

趁那狮子鱼面女出来,七里一刀从洞外劈下。女子躲开这一击,与七里在月下对峙而立,并没有太惊讶,只是瓮声瓮气地道:

“出来透口气就被你偷袭,未免太心急了吧?”

七里则缓缓从腰后掏出一对兵器,夹在修长的手指之间在狮子鱼面女前面一亮——竟是那对锐利非常的忍者叉“素笺鸣尊”。那女子见到此物轻叹了一声,见她如此反应,七里冷峻地轻笑了一声,心道“果然是她没错”。

“你现在找到新的同伴了?”为防洞中之人有所察觉,她压低声音问道。

“不仅如此。”那女子将自己满是棘刺的面具摘下,面具后是一张绝美的脸庞,只是鬓角处的皮肤已经微微变成青黑色的鳞片模样。

这正是被阴阳师那类人物变异后的典型病症。

那女子接着道:“你就不怕我高声引来那群人,出来杀了你?”

“如果你真想这么做,当日在水母岛外你就不会救我们了。”七里将素笺明尊背回身后,重新举起刀:

“那么,该怎么纪念你我这次重逢呢——伐折罗大人?”

 

刑部天牢现在关着一位特殊的老人,每天只是拿了泥金在御制的经书抄本上写经,除此之外不吃不喝,连话也不多说一句。他的禁闭之所也与其他人不同,铁槛之内竟然是一间素雅的禅房,一无旁人牢室的残败肮脏。

这天燕帝带着右公公来到牢房,屏退了众人之后,教右公公端上一个食盒,打开之后,里面竟是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素馄饨。不多不少,刚好六个。

老人看了一眼那馄饨,道:“陛下有心了。”

燕帝缓缓道:“国师委屈了。”

姚国师叹口气道:“当日若不是陛下先把我押下来,那帮海盗凶神恶煞的,一定会把老衲的脑袋留在船上不可。”

“建文他是个聪明人,瞒不了他多久的。”燕帝摆了摆手。

原来当日燕帝和姚国师两人演这么一出兔死狗烹的戏份,先让亲兵把姚国师抓紧带走,怕的就是海盗们一时激愤,使姚国师有什么不测。

在燕帝看来,海盗们终究是惮于在陆地上耽搁太久,以逆天犯顺之名被剿,所以也没时间再追究这个看起来已经安全无害的老僧。可眼前这姚国师话锋一转:

“不过,陛下,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眼下大事既定,皇上还是赐老衲一死吧。”

燕帝见他这么彬彬有礼的,眉宇间的杀气也已经尽数褪去,请死二字说得恳切又自然,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他皱起眉头道:

“咱们君臣这么多年,当日那顶白帽就是你亲手为朕奉上。国师现在这么讲,就让朕觉得你很陌生了。”

“是臣让陛下招致骂名,反而是那个人的逼宫,让陛下有机会施展德政。”

“说起来朕并不在乎。”燕帝站起来,“况且朕最近可没时间考虑你的死志。”

燕帝站起身,这就要离开刑部了。姚国师现在一身乖戾好像逃了个无影无踪,引得燕帝觉得他有些唯唯诺诺。虽然他的种种见识巧计还在,但国有疑难之时,以前那些杀伐决断的谋略,这个老僧怕是再也使不出来了。

该叫他干些什么好呢……还是真的遂了他的愿?姚国师的声音继续在他身后传来:

“老衲近来每日梳理往事,觉得过去种种缘法总有个开端。”

燕帝停身转回头。依照姚国师这残存的脾性,大概是觉得只有将他所知合盘托出,才有资本向自己提出舍报示寂的愿望?燕帝双眼有些泛红,可还是镇定地问道:

“哦?那是什么开端?”

姚国师缓缓举起一本刚抄好的经书,燕帝见那封皮上的字都是梵文写就的,鲁鱼难辨,不知姚国师有何用意,但多看几眼,却只觉得这本经书邪气四溢,若非拿在姚国师手里,可能早就会化作一头恶魔逃出牢笼了。只听姚国师拿着经书道:

“陛下可还记得本朝初立之时,海内曾发生一起异僧‘八无暇’作乱之事?”

燕帝脸色骤然一变。

 

在金陵皇宫,建文大白天的再一次溜进他原先住的东宫房间。

由于那天的大火波及,这个殿的木头已经烧焦,工人们怕它倒塌,就把琉璃瓦的顶子和房梁给拆了,只剩下一丛断壁坯子。建文躺在自家墙头上,翘起二郎腿望着天空。

他之前听情报说,朝廷对外宣称姚国师已卸任,去大报恩寺继续当和尚了,但对新都发生的大变故却只字未提。因此建文这次从蓬莱折返陆地一次,先去大报恩寺看了一圈,那边住持却只是推脱。他们说“国师光风霁月,到此隐居只为续佛慧命,使正法久住,暂时不接见任何来客”,建文猜测他不在寺中,肯定还押在刑部天牢之类的地方无误了。

于是他便搭上宁王朱欢,让他打探一下消息。今天午时快要过去,太阳晒得人要睁不开眼了,建文终于在墙头看见先有两只鼠类爬上来,朝墙下唧唧叫唤。他站起身往墙下伸手,把朱欢一把拉上了墙头,叔侄俩坐在墙头,吃些海外带来的食物。建文问道:“怎么去那么久?”

朱欢咽下好大一口吃的:“你说得果然没错,那个妖僧现在被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是看起来没那么讨厌了。”

“我就说他和四叔一唱一和,定然不会是束手就擒那么简单。”建文早知道他四叔是个阴晴不定的人物,但正是因此,姚国师即便是变成这种模样,四叔反而更不会放任他自行了断。朱欢又道:“哦,我是因为和他下棋才耽搁了。”

建文咧咧嘴:“你们在天牢那种地方下棋?”

朱欢点头道:“那老僧给我打了一个棋谱让我慢慢解,说是什么当世棋圣留下的神仙局。”

“是烂柯生的谱子?”建文想起来,那当世棋圣死前还和那个怪异婴孩稽留出对弈一局,想必就是姚国师记下的棋盘。可当时情况甚为紧张,外面是炮火连天,里面是海眼将开,那姚国师只是往棋盘上看了一眼,就记下了整个棋谱,这个眼力脑力怎么说都太凶悍了,简直不是人类能达到的。这种活宝,四叔又怎么会随意放过?

建文道:“这类呕血谱、遇仙图,能遇上一次就是几百年的造化,更别提亲眼见证了,你好好玩吧。”

朱欢又提到燕帝要封他去江西,他倒是挺感兴趣,因为“那里有龙虎山”。建文见他是暂时不想出海了,便告诉他蓬莱会差人在龙虎山给他放个东西,如果有一天他要被逼无奈需要出走,那东西可能会帮到他。

得了姚国师的消息,又送出了给十七叔的东西,建文这一趟的目的已达到,这便辞别了朱欢,信步从金陵向城外走去。走在路上,忽听得一帮搭台唱戏的戏班在咿咿呀呀地唱些什么,听起来好像是: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

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

他觉得有趣,就驻足细细听了听,周围人说是这暗喻前太子失踪的事件,说前太子是逃去南洋在当地出家当了和尚,遁入空门,当今圣上差人也找不到他,说起来也是一出噱头大胆的戏。

建文心道:“收拾起大地山河……有意思,这正应了青龙把大地山河吞去的偈子,现在原封不动地吐回去了。”

一切既然已经确保无虞,天黑之前他就要赶到青龙停泊的位置出海了。为了留给判官们充分的工作时间,他准备先去琉球一趟,不知七里在那边有没有碰到要找的人。建文心里这么盘算着,脚下也加快了步伐,戏班子的唱戏声也越来越细微,直至几不可闻: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