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佛齐战船自出了麻六甲港,十日里一路往南,四下船只不断消失,到后几日就只剩余海天一色的碧波白浪为伴。船行海面,如叶飘水上,看似一路精进,实则危机四伏。

水面上一群鲽鱼正恰好与王策的船擦肩而过,鲽鱼形如碟盘,双眼都在碟上,平时卧于沙中,唯有迁徙时会成群回流。加之鲽鱼味美细嫩,是水手们食谱中喜爱的一员,引来船上众人目光。

罗成建议:“老大,抓点鲽鱼来尝尝?”

王策神色有几分古怪:“听我号令,收帆,下锚。”

众多水手得令,迅速行动起来,很快船只就慢慢停在海面上。

 

罗成也发现不对劲,不止鲽鱼,还有一大群䲡鱼在疯狂逃窜,跟着还有长嘴䱻鱼,甚至一头近乎两丈的白鲛鲨也十分焦躁,朝远方飞速离去。

“老大,这是……”罗成不明所以。

王策却是笑了:“不碍事,喏,正主来了。”

话还未完,一头黑白相间的光滑大鱼从海面上高高跃起,喷出漫天水花,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四头鲸鱼都一丈多长,围着三佛齐船游来游去,将其拱卫其中。

 

王策哈哈一笑,从船上一跃而下,轻轻踏在其中一头鲸鱼背上,蹲下用手摸着对方细腻光滑的背脊皮肤。

“原来是你们这群家伙,真是羡慕啊,毕竟海中王族,吃喝不愁,哪像是咱们这些苦哈哈,还得到处奔波。”

仿佛和老朋友聊天,王策伸手在鲸鱼背上摸来摸去,几头黑白鲸鱼都绕着他游来游去,用长吻轻轻摩擦他的手脚,嘴里发出如同婴儿一样的咿咿呀呀声。

玩了好一阵子,这群贪玩鲸鱼才恋恋不舍弃了船离开。

 

王策擦了擦脸上的水,对目瞪口呆的罗成道:“别看这几头鲸鱼看起来和和气气,可是货真价实海中霸王,它们叫做‘远洋鲸’,这几头还没成年,就已经可以杀死海里大多数其他鲸鱼和鲛鲨,海中目前没看到他们有什么称得上敌人的。这群家伙聪明又好斗,最喜欢追杀鲨鱼,估计是一路追着刚才那条过来的。”

罗成狐疑:“可老大你好像和他们很熟的样子?”

王策耸耸肩:“反正在它们眼里,估计每一个人都长得差不多。别怕,远洋鲸对人很特别,从未伤人,相反如果你海上遇难,碰到它们还会救你一命。可以说是一种很有贵族姿态的鲸鱼了,救助弱者,挑战强者,友善正直,你看,是不是很有趣?”

罗成心有余悸:“可它们块头也太大了……真是……”

“我说了,你把它们想象成一群海中小王爷,平日没事到处打猎逗姑娘,就能理解了。你学学宝珠,人多淡定。”

郑宝珠慢条斯理啃着一个饼,嘴角还有碎屑,若有所思:“要不要下回捉两条来,如果有远洋鲸,岂不是他们就能帮我们一路捉很多鱼,就随时有吃的,卖了鱼还能赚很多很多钱。”

王策揉了揉额头:“算了,当我没说过。”

 

江淮河汉皆水,而水莫大于海,唯有真正领略过海洋之力的水手才明白。

陆地行脚者大多能言善辩,夸大其词,说走南闯北之各种怪现状,妖魔鬼怪,权贵宵小,杀人截货,才子佳人,都是头头是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可海上讨生活的,时日越久越是内敛寡言,哪怕你主动问及海上诸多奇事,他们也大多三敛其口,显得小心又惶恐。

原因在于陆地上人尚且有退路,可寻求帮助,可拔腿逃走,海上不成的,船就是人的腿,船沉人活不了。此外海上谁也说不准到底哪是哪,今日可能风平浪静,明日又是雷云惊涛。

水中之物更是数不胜数,诡魅凶秘,种类之多远超地上。

没有海图和航线,在海上航船就是自寻死路,王策船长室挂着的那副海图就是船只来去水上的辟邪符。

 

“前面那艘船有点眼熟。”罗成用手遮在眼皮上,指了指斜前方。

王策一哂:“是天同的船,他是群英会十天干之一。”

那是一艘长约十丈的勘合船,停在海面上,首尾高翘,前后两桅,方形帆,船艏有辘轳放有碇石,船艉有一座橹棚舵楼,旗帜图为一黑色獠牙鬼兽。船只两侧站着好几位身着红色袈裟的和尚,他们手持木鱼,不断敲打诵念经文,水手们大多是日本人,腰系武士刀,在船上忙忙碌碌。

“天同在‘群英会’里,为十天干的‘丙’,算是第三号人物了,我也是拿到了这枚竹牌才知道里头具体有哪些人物。”

掂量着手中英雄令,王策目光投向不远处也注意到他的勘合船众多水手。

 

“他真名不详,戴一面龙牙鬼面具,擅长一门同归于尽的剑法,好斗尚武,大本营在海岛‘罗刹天’。此人最为著名的一个典故是,他妹妹原本是船上大副,不断劝他减少杀业,结果反而被他以‘妖言惑众’给斩了。现在船上多了些和尚,却是用来给敌人超度的,你可千万别以为他是什么善男信女。”

罗成缩了缩脖子。

王策摸着下巴:“喏,你看,他们停在那里,是要处理一些人,可能是叛徒,也可能是不肯缴纳赎金的人质。”

果不其然,一条木船板被架在船栏上,两个双手被捆住嘴里塞了破布的人被赶上船板,被水手用长木杆一推,就扑通一声落入水里,转瞬就沉入海中。

“这是人质。”王策背靠船栏,对还不熟悉海上诸多门道的罗成道:“如果是叛徒,按照天同的做法,肯定是斩首或者曝尸。只有人质还留有一线,这也算是海上不成文的规矩,九死一生,还有一线生机,看运气了。”

 

很快,三佛齐船就越过了天同的勘合船,钻入了另一片海域。结果没多远又撞见了一支船队。两艘广船是护卫船,主船是典型大明制式福船,高大如楼,旗帜高扬,上面纹了四个字“和气生财”。

王策顿时乐了:“来看财神爷,今天能遇见他,运气想来不会错,走,咱们一起过去打个招呼。转舵,旗语,告诉禄存的人,要求登门拜访。”

双方旗语一番交流后,两艘护卫广船让开一条道,三佛齐船得以靠近,王策带了罗成和郑宝珠通过舢板登上船。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拱手,笑道:“王头领,又见面了,头儿在里头,请进。”

王策点点头,脚步轻快熟门熟路往里走。

郑宝珠左右瞄着:“这艘船味道很新,还有油味,应该是才出船厂没多久。”

王策嘿然:“毕竟是‘金扫帚’,买艘新船,洒洒水啦。”

罗成又迷了:“金扫帚又是哪位爷?”

“十天干的葵,就是这船队的主人,不要看他排位在十天干最后一位,只是因为他从没与人直接厮杀过,所以难以评估具体实力。”

罗成愕然:“再怎么说也是海盗,怎么能……不产生争斗?”

王策也笑了:“这海上很多事就是这么离奇,有的商队看起来是做正经生意,其实到处烧杀抢掠卖人口,有的海盗呢,不过是将无主之物找出来,反而还救人呢。禄存是他的代号,不过‘金扫帚’这个称呼我更喜欢,他就是那种怎么混都有钱的人,人比人有时候真的没法比。”

 

室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人刚到就又在背后编排我了?”

王策推门而入,只见一个金灿灿的温和男子正在把玩一方砚台。这男子披一件金色骆子毛大氅,内着细腻如玉苏杭丝绸白长衫,牛皮小腰带上挂了一面蝠头兽身碧玉佩,寓“福寿如意”。

“又找到什么好宝贝?”王策凑过去问。

禄存也不藏私,指着桌上那方长如戒尺的黝黑砚台:“这一方肇庆端砚,刻‘海上明月图’,当属珍品,是我前些日在一位北方药商手里买来。你看看,能看出什么门道?”

王策用手指轻轻触碰砚台表面的细细雕纹,仔细观摩:“四大名砚之一,肇庆端砚,上面刻画倒也是正常,只是这海上生明月有些……过于细致了。月下船只,海上升起的礁石孤岛,还有这水中,隐隐有一件凸起物,不知是水怪还是沉船。”

“聪明。”禄存赞道:“你说得大体都对,据我调查研究,这一方砚台来历不凡,是前朝一位蒙古水师贵族留下,那人是黄金家族,血脉不凡。蒙古人对文玩大多兴趣不大,却保留这一枚砚台极好,甚至用金丝楠木包着。极可能是在海中藏了宝,留给家族后人以东山再起。”

“海下藏宝,可大海茫茫,怎么能……”

王策话还未完,外面一个水手兴冲冲进来。

“头儿,打捞起一个箱子。”

几人将一个还在渗水的箱子抬了进来,就在王策面前打开,里头金灿灿得耀眼黄金让王策无话可说。

“哈哈,果然如此,再捞,今天大家都有份。”禄存抓起纸扇,随手摇开,上写“清贫度日”四字。

“走了走了。”哪怕心境平静如王策,面对禄存也有些心态失衡,这家伙简直是海神私生子,总能在海里捞到奇珍异宝。

“那就群英会见啰。”禄存摇着扇子。

 

一路返回,王策对郑宝珠和罗成说:“禄存这人,以前是福建一个渔村穷苦人家孩子,可自打他出生,家里就莫名其妙年年富裕,后来救了一个老海盗,结果全家被贪官诬陷入狱,家破人亡。后来他散尽家财雇杀手杀了贪官报仇,人就到了海上,他有一种对金银财宝特别敏锐的洞察,赚钱比大多人要容易得多,其他人羡慕不来。”

郑宝珠咦了一声:“那他岂不是很有钱,如果其他海盗打劫他怎么办?”

王策嘻嘻一笑:“那宝珠你看,禄存为什么能在海上逍遥自在到现在?那些试图打劫他的人呢?罗成你说。”

罗成苦笑一声:“宝珠小姐,当然这些乱打主意的人都死了,自然就没敌人了。用钱杀人,比用刀杀人,要快得多,更加难以防备,天下人都可能为杀你而来。”

郑宝珠看向禄存的船,一脸憧憬:“有钱真好啊。”

回头少女又问:“之前那个天同擅长杀人,禄存会赚钱,可王策你好像没什么特别擅长的,怎么混到群英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