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入夜,海面上没有了白日的光鲜明媚,黑暗中露出了它隐秘低沉的真容,波涛翻卷,万物静籁,这是危险领域,也是死亡的禁区。

危险之地,自然只有与其为伍的危险角色敢于停留。

海上一座小小的浮动堡垒被人为搭建起来,它由几十艘船只首尾衔接组成了一个圆形,分成三层,大船在外,小船在内,互相之间以纤绳、铁链、木榫板和特殊木齿轮拼接组合而成,上面灯火通明,形成了一处海上浮岛,即是群英会所聚的船岛。

船岛上空漂浮着一盏盏孔明灯,以细绳系在船上,一盏盏在空中左右摇曳,充当着风向标。

 

停靠好船只,王策给郑宝珠和罗成指了指左边最近的一处:“这两艘你们之前已经见过了,是天同的勘合船,边上恰好是禄存的福船,他们前面那一艘,就是上面绑了很多绳结的,是廉贞的船‘黄粱’。”

“右边这,就是最大那艘,有很多方形木楼和炮口的,船两侧还有大轮子的,是天府林家的船。天府一脉比较特殊,据说是流亡到琉球的工匠世家,本是皇家御用匠师,因开发了某种东西被诛灭,逃到了海上。”

“还有这个,看起来有些像是一座石头岛的船,叫做‘哨海寨’,是文曲的战船,文曲其实是两个人,哥哥文,妹妹曲。他们做事相当讲究,喜欢扮演遇难海船,有船只靠近就会被他们连船带人一起给捕获,关键就在‘哨海寨’,这艘船可以伪装成礁石岛,藏着水手,等对方一放松就一拥而上。”

 

王策突然露出笑脸,对迎面走来的一个麻花辫少女拱手道:“曲妹妹真是越来越美,出落得楚楚动人,上次的少保红玉膏如何?好用与否?”

曲妹妹笑眼弯弯:“王家哥哥的药膏真真儿好,你有多少我要多少,不会少了你银子。”

王策也哈哈大笑:“好说好说,曲妹妹觉得好,我这才放心。怎么没见到文大哥?”

“我哥临时有点事抽不开,这次群英会就由我来了。”曲妹妹仿佛看到了什么熟人,说:“那进去再聊,我先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说罢她就带着两个随从走入内庭。

待人完全没了踪影,王策才低声道:“别看这姑娘文文静静,心狠手辣,足智多谋,文曲俩人中她才是主导者。”

 

他话才完,陆陆续续脚步声又从旁传来。

领头者戴斗笠,着黑色劲装,手臂上缠了一圈圈绳索,乍一看还以为是裹住臂膀的蛇,让人想起天竺耍蛇人。

王策赶紧上去拱手:“白先生好。”

白先生咳嗽了两声,他稍微一抬头就露出遮在脸上的黑布,只露出一双妖异红瞳,让罗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的东西……有效果。”白先生又捂着嘴咳了两下,声音有些虚弱:“多谢了。”

王策松了口气:“那就好。”

白先生点点头,用嘶哑的嗓音道:“里头见,我先去打招呼。”

一行人也朝里头走去。

“这位白先生居然是红色眼珠,十分罕见。”罗成好奇道:“难道他是天生红瞳?”

郑宝珠嗅了嗅鼻子,突然开口:“芝麻和核桃的味道,那个人身上。”

“狗鼻子。”王策比出一个拇指:“白先生叫白蟹,也就是‘黄粱船’的主人廉贞,他身患一种褪色奇 症,浑身白如雪,不能见太阳,日常需要进补黑色类补品,以芝麻和核桃为主。恰好我一直琢磨保养皮肤类膏药,老罗,记得么?让你调配着重在补水防晒。”

罗成哦了一声:“原来是给白先生配的,我还以为给女子准备的。”

“走吧,其他人看样子都已经在里头落座了,少爷我带你们去见见世面。”王策大喇喇往里走去。

 

群英会原本是一出改编蒋干盗书的南戏,周瑜与蒋干两位同窗夜色相会,斗智斗勇,互相拆招,可以说是一起计中计的典范。

为何海上豪强的聚会要叫群英会?

这海上一聚既是互通有无,也有各凭本事交易藏品与财源,至于价格高低,自然就看各家能耐了。因而斗智斗勇在所难免,谁是蒋干,谁是周瑜,海上一聚后一目了然,这也成了海上少有并不依仗刀兵之利展露手腕获取声望的方法。

 

走过了几艘船,前面戒备骤然森严起来,参与戒备的水手服装各异,来自于好几家势力抽调,他们用一种磁石检查众人身上有无携带火器和刀剑。旁边一排匣子里已经放了各种火枪、短刀、匕首、袖箭、毒刺、小刀甚至还有一副带刺指虎。

王策三人通过了检查,一路走入厅堂。

 

厅堂内摆放了各种切好的瓜果,有西瓜,葡萄,柑,柚,桃,李,杏,枣,肉脯有熟猪肉,酱牛肉,烤羊肉,鸡腿与鸭胗,烤鱼和扇贝,此外还有烈酒果酒葡萄酒等六七种酒类,琳琅满目,看得郑宝珠直吞口水,就连罗成都深深吸了两口气。

王策从旁边柜子里翻出一个木碟子,取了架子上的夹子往碟子上夹菜:“你们要吃什么夹什么,进去还不知道要多久,先吃点儿,不过也别夹太多,吃不完惹人笑话。”

罗成夹了各种水果和腌渍黄瓜毛豆花生豆干,他胃口向来不大,更喜欢素食。

郑宝珠手中盘子就不得了了,堆满肉,最下面是牛肉羊肉,上面是猪肉脯,八肢支出来的鸡腿让木头碟子仿佛变成了一只大螃蟹。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在最顶上象征性放了一个桃子,表示自己也是吃水果的。

 

王策一边吃着一边往里走,有个女侍者给他掀开帘子,他低头走了进去。

内里是一个巨大会场,中央处是一个宽阔木台,围绕木台摆放了许多靠背长椅,每张椅子都有皮垫,椅子之间有小茶几,以方便放置餐盘美酒。不少人物已经落座,互相之间低声攀谈着什么。

王策找了一个靠外的地方坐下,示意郑宝珠和罗成也坐。

郑宝珠嘴里包着肉,有了美食根本不管其他,出门前她还没吃饱就被王策拉走了,眼下正是进补好时候。

 

群英会内坐次也是有讲究的,十天干资历老,大抵都是三三两两坐在一起。

王策低声给俩人指点前面那十名角色。

最左边落座是代表文曲的曲妹妹,挨着曲妹妹是一个头戴白帽的回教男子,代号天相。此人出自大食国,是一名占星术士,精通天文,后来出海专注于绘制海图,印制星象书籍。天相乘一艘以自己亡妻命名的帆船“克里斯塔”,在海上致力于描摹细化海图,任何海上人都不愿意得罪他,毕竟这么一份活地图,算风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需要他帮助。

正和天相攀谈着的人手摇一把折扇,上写“清贫度日”,正是此前与王策交情不浅的“金扫帚”禄存。

王策估摸着,禄存在询问天相关于砚台里蒙古贵族宝藏的事儿。

 

他目光右移,天府林家人端坐于中间,和他们坐在一起是个身着皮甲的汉子,这汉子头戴一顶直檐大帽,翘起腿,认真在同林家商量着什么。

“宋代军帽。”罗成低声问。

“不错。”王策也小声解释说:“他是天梁,真名薛龙,是前宋将门之后,他的手下都是当年崖山渡海失败的官兵后代,极擅海战,很重义气。”

郑宝珠问:“那薛龙和白蟹中间那个,又是谁?他们都很喜欢帽子哦?”

左边是头戴直檐大帽的薛龙,右边是同样头戴斗笠的红瞳白蟹,中间那人却神色坦然,目不斜视。有趣在于,此人头套兜鳌,将整个脑袋几乎包裹在铁皮之下,好在他身材高大,双肩宽阔,倒不会显得头部过于臃肿。

“他叫疯狗。”王策说。

 

“疯狗?”郑宝珠眨了眨眼:“怎么和其他人的外号完全不一样,之前都是以星象命名,为什么这人叫疯狗?”

王策正色:“他人叫疯狗,不过他代表的却是他老大‘武曲’,也就是十天干排名第一的鬼头刀。”

罗成愕然:“就是那个据说能够日夜兼程,千里夜袭的海上甲马鬼头刀?”

“是他。”谈及此人,王策也收敛许多:“天干地支,其实早期只有天干,后来为了群英会更加吸纳新人,才增加了地支。所以天干地支互相之间来往较少,也是正常,地支大多需要依附天干,以获得保护与资源。”

郑宝珠的汉话带着朝鲜腔,听起来就有些软软的:“我听水手们在说,鬼头刀的刀是藏在水里的,他有一种藏刀本事,刀能悄无声息钻入别人船里,将重要人物直接杀掉。”

罗成摆手:“怎么可能嘛,水手们都喜欢夸大其词,吹牛放屁,不用当真。”

王策沉默不语。

罗成看向老大,有些踌躇:“不会吧……难道是真的有这种本事?”

王策看向前方坐在薛龙和白蟹之间的疯狗,此人仿佛也察觉到什么,侧脸回头一看,头盔小孔上露出一双精悍小眼。随意瞥了一眼后面,疯狗转了回去。

 

被他看着时后面的人都顿时停声,直到疯狗转过头,众人才又慢慢恢复了窃窃私语。

“不然怎么叫鬼头刀?神出鬼没,取人首级。”王策轻轻摇头:“武曲能够力压其他十天干,闯出如今名头,鬼头刀之名可不是靠虚张声势来的。”

鬼头刀之名名扬南洋,却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大多要么道听途说,要么就只看见鬼头刀的船在海上如利箭飞驰的模样。其他人的船只,不论是西洋战船,弗朗机炮船,三桅杆大帆船,亦或是大明广船、福船、日本勘合船、朝鲜龟船、暹罗佛船、波斯尖头船、三佛齐战船,或灵活或迅速或坚韧或强壮,却都依旧是船的范畴。

唯有“武曲”鬼头刀的海船,见过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由衷错觉,那并非是船,只不过是某种用木头伪装起来的海中大鱼。它们乘风破浪的姿态完全是活物模样,摇头摆尾,转向灵活,如有灵智。

 

郑宝珠感叹:“还真想看一看,他的船一定很厉害。”

“我倒是不想,遇见未必是好事。”王策摇头,继续指着最右侧一个孤单的影子:“这就是天同。”

右边的孤独武士脸戴一张龙牙鬼面具,只露出双目,静如石雕,他身披黑纹付羽织,下身为灰色裙裤,腰间系一柄竹剑。

“他有两把刀,一把大太刀‘氷切’,一把就是腰间竹剑‘一竹文字’,氷切可以放在门口,一竹文字不离身。”王策左顾右盼:“咦,就差贪狼和七杀了,七杀来得挺早,人倒是出现的更晚。好好准备,待会儿看你功夫了。”

 

罗成十分紧张:“老大,今天真的要我……去说?”

“怕什么,一回生两回熟。”王策一哂,翘了二郎腿:“不要把他们看成各路老大,把他们想象成来你店里给女人买胭脂水粉的有钱佬就行了,你的目的是怎么让他们掏钱。”

“可是……”罗成还是有点不放心:“咱们这‘踏浪飞梭’还好说,‘梦游天姥’真的会有人愿意投钱么?”

王策嘿嘿直笑,啃着手里桃子,低声道:“你可想错了,踏浪飞梭不过是一个引子,销路已有,咱们的‘梦游天姥’才是重点。”

罗成不懂,既然踏浪飞梭已经被私下卖了人,为什么还要上群英会来卖?这不是戏弄人么?

正要再问,一个身着蓝白相间绸缎长衫的男子突然靠近,这人笑眯眯自来熟坐在了王策身边,摸了摸下巴上一缕小胡子:“王老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哇。”

王策一个激灵:“铜雀老板,生意兴隆,大吉大利……”

铜雀依旧笑眯眯道:“多谢吉言。”

 

他来自于来历不凡的骑鲸商团,王策对他所知甚少,铜雀是一个高丽人,腰上系了一个古怪铜制鸟儿,垂在胯下,偶尔他会摸出来吹两下,让王策觉得很是猥琐。

此人面相看起来相当和善,不过也正是这份古怪的和善给人以非奸即盗的感觉。如今海上跑生活的,哪有什么真正的纯良之辈?

铜雀看向旁边的郑宝珠:“宝珠啊,有没有认真听王老弟的话?”

郑宝珠放下已经扫光的盘子道:“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不用来套我话,关于少爷的一切消息我都会保密。”

王策心中得意,宝珠啊宝珠,不枉少爷我给你添饭。他瞥了眼铜雀,看你怎么圆?

没想铜雀反而哈哈大笑:“不愧是我高丽女子,敢爱敢恨,立场分明,倒是我孟浪了。看到你过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人不要脸,真是天下无敌,这方面自己和铜雀差远了去。王策郁郁。

此时后面传来一个宏亮威武的声音:“铜雀老板,上次你给我的东西还没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