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头长杆帆船从黑色海面上窜出,鱼一样划水而行,那船上站着一个个手持刀盾的精锐战士,三名赤膊力士用力捶打牛皮大鼓,众人形成的豪迈声浪,激发出船岛上人心中血勇,再度拼命抵抗。

鬼头刀旗舰犹如一条见血了的大白鲛,径直狠狠撞到了亡国之舟上,撞击下上面不少水手都坠入海里。

与此同时,鬼头刀旗舰下舒展出众多海藻一样的斑斓触手,这些触手每一根都缠紧亡国之舟的根须枝丫,仿佛船下有一尊海巨人助战。

只听船上有人喊:“风!”

弓手们拉满弓弦,火箭纷纷射往敌船,又有人以标枪和弩床将装有火油的罐子和引火物投入亡国之舟上,火势一下子就腾起,照亮了周遭海域。

 

一名男子从船头跃下,海面上不断腾起海藻,朝上托着他,令他踏浪渡海来到了战场中央。

铜雀看得浑身激动,双眼冒光:“我们有救了!”

剩余众人尽皆骇然,毕竟群英会里没有人正面与“武曲”交过手,鬼头刀这么一展露,完全非人力可及。

鬼头刀有一头乱糟糟黑发,身着布衣,赤脚,面容四十岁上下,双眼炯炯有神,眼下却有两道乌黑,身形消瘦,手脚细长,腰间一把带鞘刀。

“疯狗半晌没有发信号,我就估计这里出事了。”鬼头刀看着眼前妖人:“八无暇,上次不分胜负,你倒是冲击群英会来了。再做过一场罢。”

面对鬼头刀,妖人八无暇却明显有了一个态度变化,他嘴角扬起:“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众多八无暇手下挥舞刀剑冲向鬼头刀。

鬼头刀单手张开,五指上抬,海中突然剧烈翻腾起来,无数水藻海带从水面上升起,化作万千长枪弓弩,唰唰刺入周围几十个试图围攻鬼头刀和天干地支的人身体,将他们串起来,如破布一样丢入水里。

“人数对我们意义不大。”鬼头刀刀未出鞘,已击溃几十人。

王策心中骇然,此人一出现铜雀顿时心神激荡,的确是以一敌百,超出人力范畴。传言鬼头刀“刀藏水中”,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中央变成了鬼头刀和八无暇对峙的舞台,俩人互相面对,对周遭再无关注,王策等人都是屏息凝神。

八无暇眼皮抖动,猛地睁开眼,伤口崩裂,里头是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球,没有瞳仁,墨红色鲜血自伤口渗出。

“最后一次机会,臣服,或者死。”八无暇低沉的声音念道。

鬼头刀大笑:“英雄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海浪涛里过一世,好吃好喝不羡仙。”

话音落下,俩人同时出手。鬼头刀周围千百海藻如指臂使,化作万千标枪直插八无暇。八无暇也不慌,单手抬起捏了个手决,身上开始冒出碧绿鬼火来。

这火焰极烫,靠近的海藻都被烤得焦黑变成灰烬落地,如此一来鬼头刀水中助力虽多,却奈何不了八无暇。反倒是八无暇的鬼火沿着海藻海带疯狂朝上蹿腾,很快就烧毁了鬼头刀大量助力。

 

鬼头刀也不恼,笑道:“你能点燃一根海草,那你能点燃整片大海么?”

他一言既出,空中更多的绿色藻类扑火而上,它们团簇更大,浑身蓄满水,漫天水雾硬生生将起势鬼火给剿灭。不止如此,无数各色藻类在空中纠缠凝结聚成五根五六丈的巨大手指,缓缓闭合,要将八无暇攥住。

然而这从空降落的藻之牢笼却怎么都压不下来,仔细一看就能发现海藻靠近八无暇就开始枯萎干瘪,就仿佛下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火中神灵。

但凡有生命之物,都不能逾越神灵与凡俗的界限,越界者,都将自我毁灭。

八无暇脸上的刺青咒文隐隐泛光,微微仰起头,纯黑的眼眸凝望着藻墙,藻牢突然开始战栗起来,上面的一片片海藻疯狂抖动,转瞬就支离破碎,在空中自行解体开来,化作漫天坠羽。

 

原本因鬼头刀出现而信心重燃的众人再次恐慌不安,这根本不是人,鬼头刀的踏浪控藻已经神乎其技,八无暇却更是闲庭信步,抬手顿足就让鬼头刀攻势瓦解。

大家这才意识到,之前船岛上八无暇根本就没动真本事,不过是麾下信徒就已经让群英会处于崩溃边沿。

鬼头刀点头,毫不气馁:“不愧是天外之妖,‘划海为牢’也困不住。”

八无暇嘴唇紧闭,腹腔发声:“凡人终究是凡人。”

“我却是知道你一点底细……”鬼头刀眯起眼睛:“你来自一个你不想回去的地方。”

八无暇双眼猛地盯向鬼头刀,黑色眼球里所有黑色顿时收缩成两个点,苍白眸子里释放出让人恐惧的危险味道。

鬼头刀身上突然冒出绿色火焰来,这火焰将他包裹成了一团巨大绿鬼火,更让群英会众人愕然又心悸。

 

“如果是之前,可能我已经得跑了,不过现在,我的海藏珠彻底和我融为一体,你杀不了我。”

轻描淡写的言语中,鬼头刀身上的鬼火很快就熄灭下来,他身上竟然长出了一层深绿色的海藻甲胄,这层贴身护甲紧紧包裹了他的手脚、胸腹甚至面部,眼皮上也有。这让鬼头刀看起来就仿佛是一尊水中沉睡千百年的石像,身上被各种藻类寄居布满。

鬼头刀扭了扭脖子,那一层藻类变成碎屑簌簌落下,里头的躯体完好无损。

“但是你呢……已经被我种下了种子。”

鬼头刀话才落下,八无暇胸口上长出了两团卷曲皱褶的海藻,更多的藻类,藤曼状、裙边状、马尾状、长条状纷纷从八无暇手脚、肩胛、胸腹后背蔓延出来,裹尸布一般将他整个人缠得紧紧的。

“这是‘划海为牢’第二形态,它们已钻进你身体里,会不断生长出来,落入海牢,你逃不掉的。”鬼头刀淡淡道。

 

八无暇突然眼神一动,自言自语道:“已经找到一个?那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说走就走,身上燃起绿莹莹鬼火,烧开缠身海藻,转身轻飘飘跳回到亡国之舟上。这艘建木巨筏断开和周围船只接壤的枝杈,又变得光滑如初,迅速朝着远处驶去,速度惊人,居然连船岛上很多部下都丢弃不顾。

鬼头刀冷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那么容易。”

他也在海藻之力下跳回自己船上,船只如离弦之箭咬在后面紧紧追去。

这一人一妖来得快走得快,只留下船岛上一地狼藉。此时船岛上已经大变模样,到处都是爬上来的各种湿漉漉的绿、紫、黑、红色藻类,它们深深长在木头里,绞住了亡国之舟的根须枝杈,看起来就像是众多被打捞起的远古沉船。

 

薛龙突然靠着船舱坐了下来,他说:“我看不见了。”

他眼睛依旧睁开,只是毫无神采,空洞而单调,就仿佛这只是两颗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珠子。

“这家伙,的确是妖怪啊……”薛龙摸着墙,慢慢站起来:“他已经超出人的范畴,不可力敌。”

王策却是在关注其他的事:“你们看八无暇的那些手下,能不能从他们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被遗弃的八无暇部下们一个个端坐在地上,弃了武器,口中念念有词,眼神狂热,仿佛相信他们的头领马上就会回来。

铜雀摇头:“没用的,他们都已经疯了,不可常理言喻。今日好在鬼头刀头领出现,否则我们几乎是九死一生。”

这回众人都沉默下来,都说妖人可怖,真正相遇时才发现八无暇远超大家常识,根本无法力敌。

 

贪狼突然问:“海藏珠的力量,就是鬼头刀展示的那般么?”

铜雀缓缓点头:“海藏珠,海藏珠,珠藏天地,掌握极致,据说已近仙人。对了,海藏珠还我。”

贪狼摸了摸身上,咦了一声,又在兜里和腰间四处翻找:“怎么不见了?”

铜雀见状也就叹了口气了:“不见了就不见了罢,没有什么比性命重要。”

王策也站出来说:“之前我见八无暇就是冲着这枚海藏珠来的,诸位应该还记得,八无暇的本事有些匪夷所思,要隔空取物并不难。他临走前说‘已经找到了一个’,说明海藏珠已经被他摄走,只是那时我们根本没功夫去考虑这个。”

见王策给贪狼说话担保,七杀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

“此番群英会到此为止,诸位别过。”铜雀拱手道。

 

七杀扶着贪狼,此时王策才注意到,贪狼身上伤痕斑斑,除去胸口和大腿的细密刀伤,右臂骨头有所折损,手腕和手肘处高高肿起。不论如何,他厮杀在第一线敢和八无暇搏命,王策是佩服的。

甘棠有些丧气地回报,说七杀和贪狼的船都出了状况,恰好是被亡国之舟撞毁的船只之一。

罗成也跑来,擦了擦脸上汗:“老大,咱们的船还能航行,到下一个港口没问题。”

王策当机立断:“船医,快点全力抢救贪狼。”

他和罗成将贪狼抬入自己的三佛齐船。

 

七杀带着小侍女甘棠一路跟随,好奇道:“你为什么会救贪狼?你可不像是会以德报怨的人。”

“当然不是。”王策嗯了一声:“只是我也佩服他是一个汉子,和我也算是生死与共,敢对八无暇这种妖孽出手。这样的人,海上死一个就少一个,就这么让他死了未免可惜。”

七杀似笑非笑:“你不怕他恢复过来后杀你么?据我所知,贪狼可不管什么人情世故,恩怨两清。你让他当众出丑,对贪狼来说这无异于生死仇敌。”

王策笑道:“那也得他恢复过来再说。”

“你之前真的看到八无暇拿走了海藏珠么?”

王策轻笑一声:“到底如何已经不重要,我更希望这枚海藏珠在贪狼手里,而不是八无暇手中。”

“你难道是想要……”七杀目光一凝:“贪狼是不受威胁的,你不要有所误判。”

“我没那个想法。”王策突然看向前方:“姐姐,你看,太阳出来了。”

 

漆黑的暮色被海平面上一道亮光烁烁的橘红撕破,半轮红日正缓缓从水平线上升起,又是一个海面平静的昼夜交替,昨日被埋藏海下,新的一天依旧风和日丽。

“黑夜过去,就会很美的。”王策双手倚着栏杆,闭上眼,享受着晨曦海风。

七杀眼光不定,她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男人,大多时候他嬉皮笑脸如同街头无赖,偶尔又会露出那张笑脸下某种潜藏的认真与细心一面,正如他应对妖人时那般果决沉着。

她不由想,到底哪一面才是这个男人真容?

船医声音打破了平静:“老大,老大,贪狼头领已经度过危险,只是需要长时间休养。”

王策龇牙:“命还真是硬,咱们也去看看。”

 

步入安置贪狼的房间,此时伤员身上被缠满了绷带纱布,血水隐隐从白布中透出,可见他此前已经是伤痕累累。躺在床上,贪狼气息平稳,只是双目紧闭还未醒来。

“他是体力耗尽,透支过度,需要静养。”船医解释说:“老大,我从小跟着师傅行医到现在,从未见过这么多伤口,箭伤,灼烧,火药溅射,刀伤,骨折,腹腔吸水,失血严重……能活下来真是生平仅见。”

王策笑道:“毕竟是贪狼么,天上有命星,人有天命庇佑,肩负重任,哪这么容易死?又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说不准一场风暴就去见阎罗王。”

七杀脸色古怪:“你知道贪狼的身份?”

“什么身份?”王策反问。

“他的确出生显贵,只是家道中落才会流浪到海上……算了……是我多想。”七杀一句话抹过去:“疯狗之死的确不是贪狼干的。”

“我知道。”

七杀一愣。她万万没想到,贪狼这个死敌居然会第一个认同贪狼是无辜被陷害的角色。

 

王策看了看床上一动不动被裹成粽子的贪狼:“首先这不符合贪狼的性格,贪狼的确有收集敌人头颅的习惯,却不会傻到在群英会现场行凶。外面半路截杀更加符合他的性格。”

“再者是时间点过于微妙,行凶后贪狼应该尽快逃走,相反他恰好被铜雀和我们拦截住,这未免太过于巧妙。”

“不提这个了。”王策拍了拍手:“罗成,来,谈生意了,把宝贝拿出来给七杀姐姐看看。”

罗成取了一个盒子出来,盒子打开,里头是一个小瓷罐。他拔出瓷罐上的红布木塞,一股馨香飘出,内部是亮红色半透明膏状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