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转来也得家长办手续,不然怎么证明?”大爷端着搪瓷缸,“第一天上课来这么晚?太不像话了吧。”

汽车已经掉头,丁汉白从后视镜看见一切,只好熄火下车,他小跑过去:“师父,办什么手续?我给他办,你不让进门怎么办手续?”

大爷绕晕了:“你是他哥?”

丁汉白手一伸,穿过栅栏摸到铁栓,拉开就推门进去,大爷见状吵起来,他挡在前面,反手扯住纪慎语的书包带子,连人带包拽出去多半米,喊道:“撒什么癔症!跑啊!”

纪慎语拔腿往教学楼跑,遇见老师就表明来历,挺顺利地被带进一间班级。等落座喘匀气儿,忍不住担心丁汉白在校门口怎么样了。

丁汉白好得很,被大爷扭着胳膊还能嬉笑怒骂:“大厅里优秀毕业生的照片墙你找找,看看有没有我丁汉白?开一下母校的大门怎么了?厅里的浮雕都是我爸带着我刻的!”

大爷在这儿干了十几年:“丁什么?你是丁汉白!”

丁汉白挣开抻抻领子:“我就是这儿毕业的,不是什么不法分子,放心了?”

大爷气得搡他,吆喝买卖似的:“就是你这小子!那时候在老师们的车横梁上刻字,什么乌龟王八蛋,什么作业写不完,我抓不住人天天扣工资,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儿!”

丁汉白早忘记陈年旧事,笑着奔逃,钻进车里还能听见大爷的叫骂。开到街上才逐渐想起来,他那时候铅笔盒沉甸甸,一支笔四支刀,烦哪个老师就给人家车横梁刻字,蝇头小楷,刻完刷一层金墨。

路过文物局,方向盘一打拐进去,他休息一个多星期,张主任应该已经回来了,他想看看对方有没有带东西。

办公室还是那些人,瞧见丁汉白进门都热闹起来,丁汉白平时大方,帮个忙什么的也从不计较,人缘不错。他朝主任办公室努努嘴,问:“回来了?”

同事点点头:“张主任和石组长正分赃呢。”

丁汉白去销假,返回时正好对上石组长出来,他发觉石组长瘦了,可见这趟出差辛苦。迎上去,拎着水壶给对方沏茶,问:“组长,想不想我?”

石组长瞅一眼办公室,咬着后槽牙:“我每天都想你!”

福建打捞出一大批海洋出水文物,各地文物局都去看,开大会、初步过筛、限选购买,连轴转费尽心力,石组长给他一拳:“我得歇几天,接下来你替我跑腿干活儿。”

丁汉白问:“没买点什么?”

石组长又来一拳:“你就惦记这些!”压低声音,悄悄的,“损毁轻的要报批,我只拣了些损毁厉害的,给市里展览的我不做主,全由张主任挑,。”

丁汉白心痒难耐:“晚上我请客,让我瞧瞧?”

他这一整天都没别的心思,攒足劲儿干完积累的工作,只等着下班跟石组长饱眼福。六点半一到,开上车拉着对方,先去酒店打包几道菜,直奔了对方家里。

单元房有些闷,丁汉白无暇喝酒吃菜,展开旧床单铺好,把石组长带回的文物碎片倒腾出来,蹲在床边欣赏。石组长凑来问:“都是破烂儿,你喜欢?”

丁汉白捂着口鼻隔绝海腥味,瓮声瓮气:“我对古玩感兴趣,市面上的出水文物都太假,可惜这些又太烂,不过碎玉也比全乎瓦片强。”

石组长摆摆手:“那你都拿走,这堆破瓷烂陶你嫂子不让留,上面有盘管虫,脏。”

丁汉白立刻打包,生怕对方反悔,这下能拿回家慢慢研究了。收拾清坐下来吃饭,外面天已经黑透,天气预报都快播完了,他敲开蟹壳忽然一顿,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儿。

石组长问:“今天怎么开车来的?那别喝酒了。”

怎么开车呢?因为开车快,为什么要快,因为出门晚了会迟到……丁汉白啪地放下筷子,他忘记去接纪慎语放学了!

那堆“破烂儿”放在车座上,怕颠碎又不敢开太快,丁汉白绕近路到达六中门口,大铁门关着,里面黑黢黢一片,根本没有人影。

他下车隔着铁门喊:“师傅!上午那个转学生已经走了?”

大爷出来:“扒着我窗户看完新闻联播就走了。”

丁汉白开车离开,一路注意着街道两旁,可汽车不可能行驶太慢,总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猜测纪慎语没准儿已经到家了,干脆加速朝家里赶。

前院客厅没人,丁延寿带姜漱柳给朋友过生日去了。丁汉白跑进小院,发觉黑着灯关着门,纪慎语没回来,又跑回前院卧室找姜采薇,问:“小姨,纪慎语回来没有?”

“没有啊,慎语不是今天上学吗?”姜采薇说,“你不是负责接送吗?我以为你带着他在外面吃……”

丁汉白没听完就转身走了,骑上自行车冲进夜色,沿着街边骑边喊。家里距学校挺远,早上开车又快,纪慎语肯定记不住路,这会儿不定自己走哪儿去了。

纪慎语的确迷路了,他在校门口等了一小时,把学校都等空了。回忆着来路往回走,越走越饿,这儿比扬州大多了,马路那么宽,路灯之间隔得老远。他经过一片湖,来的时候没记得有湖,再一绕,从湖边进了公园。

绕出来又是另一片模样了,沿街有垂柳和月季,书报亭正在锁门,他过去问玉销记怎么走,人家说远着呢。他抬头看看月亮,这儿的月亮倒是和扬州的一样。

他想回扬州,想一辈子就叫了一次“爸爸”的纪芳许。

他明明提醒丁汉白早点来接他了,丁汉白为什么不来?

是因为他雕的富贵竹太烂,还是因为他用假翡翠骗人,又或是他没借那本《如山如海》。纪慎语继续走,背上的明月清晖都觉负担,他挨着墙根儿,红墙黑瓦挺漂亮,他就沿着一直走。

丁汉白看见纪慎语的时候,对方在看屋檐下的一圈鸟窝。

“纪珍珠。”他喊。

纪慎语望来,没露出任何表情,欣喜或失望,什么都没有。

丁汉白推车过去,伸手摘下纪慎语肩上的书包,很沉,他拎着都嫌沉。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还是那德行:“你怎么不等着我,瞎跑什么?”

纪慎语说:“我知道你不会接我的。”

“什么?”

“我知道你根本没打算接我。”

“我忘了而已……”丁汉白捏捏铃铛,把心虚表露无遗,“我有点事儿,忘了。这不出来找你了么,上车。”

自行车稳稳地沿街慢行,书包挂在车把上晃悠,丁汉白找人时出了一身汗,后背的衣服都贴着肉。纪慎语抓着车座下的弹簧,微曲着双腿轻轻打颤。

“饿不饿?”,“今天都学什么了?”,“同学没让你来两句扬州话?”丁汉白问了一串,半字回应都没得到,他猛地刹车,“你到底想怎么着?你明天问问看门大爷我去没去,忘了就是忘了,别弄得好像我故意不要你。”

纪慎语一拳头砸他背上:“忘了也不行!”

丁汉白被砸得一怔,明白了纪慎语的潜台词。他的确是忘了,但忘了对纪慎语来说和被扔下没什么区别,因为当时的感受都一样。

倦鸟要归巢,纪慎语立在校门口等到人们走尽,和离开扬州时一样狼狈。

他顿时语塞,纪慎语便说:“我很快就记住路了,我记住之前你别忘不行吗?”他这回声音很轻。

丁汉白一口气蹬回家,姜采薇在大门口等他们,还热好了晚饭。纪慎语没吃,径自回卧室写作业,丁汉白求姜采薇:“你去给他送点吃的。”

姜采薇把饭盛好:“你自己去。”

丁汉白单手托着碗回小院,见平时虚掩的门紧关着,敲敲也没人应。“我进去了啊。”他说完推门,里面亮着灯,桌上放着书本,但纪慎语没在。

他估计纪慎语洗澡去了,放下碗赶紧走,免得见面又闹不愉快。

一夜过去,丁汉白起个大早,拿着打气筒准备打打车胎,走近发现车横梁上一行小字,标标准准的瘦金体,刀刻完描金,转运处藏锋。

醒目无比——“浑蛋王八蛋!”

第5章 此人反复无常。

丁汉白觉得这大概就叫因果报应。

他弯腰凝视那五个小字,撇开内容不谈,字写得真不错,写完刻得也不错。再上手一摸,转折拐角处的痕迹颇深,力道不小,遒劲得很。

丁汉白通过昨天的情感矛盾确定是纪慎语刻的,但疑惑的是——纪慎语能刻出这么入木三分的字来?用那连薄茧都没有的十指,和画画时乱晃的腕子?

他琢磨着这点事儿,以至于忘记追究这句骂他的话,打好气去吃早饭,终于和纪慎语碰上面。“师弟。”他把两股拧成的油条一拆为二,递给对方一股,“喜欢瘦金体?”

纪慎语接过,坦荡荡地说:“喜欢,秀气。”

丁汉白心中觉得有趣,哪怕是骂人也得挑拣好看的,挺讲究,对他的脾气。

吃完趁早出门,书包还挂在车把上,铃铛捏响骑出去几米,丁汉白手抬高点就能抓住路旁的垂柳,指甲一掐弄断一条,反手向后乱挥。纪慎语躲不过,况且柳条拂在身上发痒,于是揪住另一头,以防丁汉白找事儿。

丁汉白左手攥着车把,右手抻抻拽拽不得其法,干脆蛇吃豆子似的,用指甲掐着柳条一厘厘前进,一寸寸攻击,越挨越近,忽地蹭到纪慎语的指尖。

飞快的一下,丁汉白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柳条掉落,卷入车胎的轴承里饱受一番蹂躏,落地后又被风吹动,左右都是命途不济。丁汉白顽皮这一下没什么意义,结束后还有点尴尬,低头看见横梁上的字,故意感叹:“力道那么足,刻的时候得多恨我啊。”

纪慎语不吭声,从出门到眼下,每条经过的街道都默默记住,路口有什么显眼的地标也都囊括脑中。他在兜里揣着一支笔,时不时拿出往手心画一道,到六中门口时拼凑出巴掌大的地图。

丁汉白单腿撑着地,漫不经心地做保证:“我六点半下班,四十五准时到,你在教室写会儿作业再出来。”

不料纪慎语背好书包说:“不用了,我已经记住路了。”

丁汉白似乎不信:“远着呢,你记清了?”

“嗯。”纪慎语挺笃定,“我知道你不愿意接送我,这是最后一趟,以后就不用麻烦了。”

他一早就是这么想的,尽快记住路,那就再也不麻烦对方,要是昨晚丁汉白没忘,他昨晚就能记住原路。丁汉白却好像没反应过来,攥紧车把沉默片刻,然后什么都没说就掉头走了。

丁汉白去上班,但凡看见个挡路的就捏紧铃铛,超英赶美,到文物局的时候办公室还没人。他孤零零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指甲上一点淡绿色出神。

不用再接送纪慎语,这无疑是件可喜可贺的事儿,但他处于被动,感觉被抛弃了一样。也不太对,像被纪慎语辞退了一样。

纪慎语还在他自行车上刻“浑蛋王八蛋”,这也成了笔烂账。

丁汉白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憋屈,亏他昨晚良心发现内疚小半宿,那堆残损文物都没顾得上欣赏。“什么狗屁。”他低骂,声儿不敞亮,闷着不高兴。

而后又拔高,掀了层浪:“老子还不伺候了!看你期末考几分儿!”

其实除了丁汉白以外,家里其他人也都等着看,他们兄弟几个虽然主业已定,但读书都不算差,就姜廷恩贪玩差一些。

纪慎语还不知道自己的成绩如此招人惦记,只管心无旁骛地用功学习。况且他志不在交友,期末氛围又紧张,独自安静一天都不曾吭声。

放学后,班长忽然过来:“下周考试那两天你打扫卫生吧。”

纪慎语应下,索性今天也留下一起打扫,省的到时候慌乱。他帮忙扫地擦桌,等离开时学校里已经没多少人了,校门口自然没有丁汉白的影子,他不必等,对方也不用嫌麻烦。

纪慎语沿街往回走,停在公交站仰头看站牌,正好过来一辆,默念着目的地上了车。真的挺远,最后车厢将近走空,他在“池王府站”下车,还要继续步行几百米。

清风拂柳,纪慎语蹦起来揪住一截掐断,甩着柳条往回走。他离开扬州这些时日头一回觉得恣意,走走左边,走走右边,踢个石子或哼句小曲,没有长辈看见,没有不待见他的师哥们取笑,只暴露给天边一轮活生生的夕阳。

“师父啊。”纪慎语小声嘀咕,“老纪啊,我忽然想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他小跑起来:“你保佑师母就行了,不用惦记我啦。”

十几米开外,丁汉白推着自行车慢走,眼看着纪慎语消失于拐角处。他以早到为由,早退了一刻钟,纪慎语磨蹭着从学校出来时,他已经在小卖部喝光三瓶汽水,一路跟着公交车猛骑,等纪慎语下车他才喘口气。

他既操心小南蛮子会走丢,又不乐意被辞退还露面,只好默默跟了一路。可纪慎语的活泼背影有些恼人,什么意思?不用看见他就那么美滋滋?

丁汉白回家后拉着脸,晚饭也没吃,摊着那一包海洋出水的残片研究。本子平放于手边,鉴定笔记写了满满三页,他都没发觉白衬衫上沾了污垢。

纪慎语进小院时明显一愣,他知道丁汉白不可能守着破烂儿欣赏,忍不住走近一点观摩,又忍不住问:“师哥,这些是什么?”

丁汉白轻拿一陶片,充耳不闻,眼里只有漂泊百年的器物,没有眼前生动的活人。

纪慎语不确定地问:“像海洋出水的文物,是真的还是造的?”

丁汉白这下抬起目光:“你还认识文物?”

纪慎语说:“我在书上看过。”就是那本《如山如海》。

不提还好,丁汉白借书不得,一提就怄气,敛上东西就回了书房。纪慎语还没看够,走到书房窗外悄悄地偏脑袋,目光也在那堆“破烂儿”上流连。

他想,丁汉白喜欢古玩文物?也对,纨绔子弟什么糟钱爱什么。

他又想,丁汉白奋笔疾书在写什么?难不成能看出门道?

纪慎语脑袋偏着,目光也不禁偏移,移到丁汉白骨节分明的大手上。那只手很有力量,捏着笔杆摇晃,又写满一页,手背绷起的青色血管如斯鲜活,交错着,透着生命力。

丁汉白握过他的手腕,也攥过他的手,他倏地想起这些。

笔杆停止晃动,丁汉白放下笔拿起一片碗底,试图清除钙质看看落款,结果弄脏了手。纪慎语眼看对方皱起眉毛,接着挺如陡峰的鼻梁还纵了纵,他想,这面相不好招惹,英俊也冲不淡刻薄。

他静观半晌,文物没看见多少,反将丁汉白的手脸窥探一遍,终于回屋挑灯复习去了。

两人隔着一道墙,各自伏案,十点多前院熄灯了,十一点东院也没了光,只有他们这方小院亮着。凌晨一到,机器房里没修好的古董西洋钟响起来,刺啦刺啦又戛然而止。

纪慎语合上书,摸出一块平滑的玉石画起来,边画边背课文,背完收工,下次接着来。他去洗澡的时候见书房还亮着灯,洗完澡出来灯灭了,丁汉白竟然坐在廊下。

他过去问:“师哥,你坐这儿干什么?”

丁汉白打个哈欠:“还能干什么,等着洗澡。”

对方的衬衫上都是泥垢,没准儿还沾了虫尸,纪慎语弄不清那堆文物上都有什么生物脏污,总归不干净。他又走开一点,叮嘱道:“那你脱了衣服别往筐里放。”

丁汉白听出了嫌弃:“不放,我一会儿扔你床上。”

三两句不咸不淡的对话讲完,纪慎语回卧室睡觉,自从纪芳许生病开始他就没睡好过,无论多累,总要很长时间才能睡着。平躺半天没踏入梦乡,先空虚了肚腹。

纪慎语起来吃桃酥,一手托着接渣渣,没浪费丁点。

人影由远及近,停在门外抬手一推,又由虚变实,丁汉白一脸严肃地进来,浑不拿自己当外人:“饿死了,给我吃一块。”

他没吃晚饭,早就后背贴前胸,没等纪慎语首肯就拿起一块。“难吃。”一口下去又放下,可以饿死,但不能糟践自己的嘴和胃,“潮了,不酥。”

纪慎语有些急地申明:“这是小姨给我的。”所以他省着吃,不能吃半口浪费。

丁汉白莫名其妙,误会道:“给你盒桃酥就舍不得吃了?怎么说扬州的点心也挺多种吧,别这么不开眼。”他想起对方是私生子,还招纪芳许的老婆恨,“估计你也没吃过什么好的。”

纪慎语一听立即问:“今晚师母买了九茂斋的扒鸡,那是好的吗?”

丁汉白说:“百年老字号,一直改良,当然是好的。”

纪慎语擦擦手:“我以为你吃过什么好的呢,也就这样呗。”

两分钟后,前院厨房亮起灯,丁汉白和纪慎语谁也不服谁,还想一决高下。纪慎语不敢吭声,怕和丁汉白嚷起来吵醒别人,他把丁汉白推到一边,转身从冰箱里拿出剩下的半只扒鸡。

丁汉白问:“你干什么?”

纪慎语不回答,把装着香料的粗麻布包掏空,然后撕烂扒鸡塞进去,再加一截葱白一勺麻椒。布包没入冷水,水沸之后煮一把细面,面熟之后丢一颗菜心。

一碗鸡汤面出锅,丁汉白在热气中失神,一筷子入口后目光彻底柔和起来。无油无盐,全靠扒鸡出味道,还有葱香和麻意,他大快朵颐,不是吝于夸奖,实在是顾不上。

纪慎语捞出布包:“扒鸡现成,但味道差一点,鸡肉煮久也不嫩了。”

丁汉白饿劲儿缓解:“那就扔。”

纪慎语把布包扔进垃圾桶,扭脸遇上丁汉白的视线,忽然也懒得再较劲。“师哥,”他盯着碗沿儿,“我也饿了。”

丁汉白夹起那颗嫩生生的菜心:“张嘴。”

口中一热,纪慎语满足得眯了眯眼睛,再睁开时丁汉白连汤带面都吃净了。夜已极深,肚子一饱翻上来成倍的困意,丁汉白说:“坐公交得早点出门。”

纪慎语知道,丁汉白又说:“那你能起来么?”

纪慎语不知道,丁汉白又又说:“还是我送你。”

作者有话要说:纪慎语回屋才发觉,合着他就吃了口菜??

第6章 大吃一惊。

谁也没料到纪慎语会在期末考试中一骑绝尘。

丁家的几个兄弟成绩都不错,但家里并不算重视学习,丁延寿也一早说过,玉石雕刻才是主业,其他都是副业。之所以没有预料到,还因为纪慎语平时不吭不哈,嬉笑打闹或者深沉严肃都难见,露于人前时安静,背于人后时更加安静。

除了丁汉白,没人接近过纪慎语的日常生活,然而就算丁汉白近水楼台,也没怎么注意纪慎语的一举一动。他倒是知道纪慎语睡得很晚,天天挑灯不知道干什么,哪怕猜到是读书,却没想到这么会读书。

之前那晚他被纪慎语一碗细面搅软了心肠,头脑一热提出继续接送对方,奈何他实在不是伺候人的命,送了几次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幸亏放暑假了,两个人都得到解脱。

机器房的门关着,纪慎语终于能仔细观摩一遍,丁可愈和丁尔和擦拭机器,挑选出要用的钻刀。三五分钟后丁延寿也到了,一师三徒准备上课。

空调没开,满屋玉石足够凉快,丁可愈声若蚊蝇:“哥,咱们和他一起?”

“他”指纪慎语,丁尔和瞄一眼丁延寿,没有出声回答。

“你们仨过来。”丁延寿洗净手开口,“小件儿易学难精,你们都知道技法,得自己不停琢磨。这个不停——不是一个来月,也不是一年半载,是这辈子。”

丁延寿顿了顿:“慎语,芳许有没有说过这话?”

纪慎语回答:“师父说这行没顶峰,这行也不能知足,得攀一辈子。”

其实哪行都一样。丁延寿面前放着新华字典那么大的一块结晶体芙蓉,天然没动过,透着萤光粉气,摸着降温解暑。他说:“中等件儿,我不画直接走刀,看刀锋怎么走。”

画之前要设计、要构思,要根据料的颜色光泽考虑,基本没人敢直接下刀。丁延寿却没考虑,握紧钻刀大喇喇一锵,把料一转又是一刀。一共四刀,碎屑飞溅,痕迹颇深,哪儿也不挨哪儿,像是……毁东西。

丁延寿这时说:“大部分天然的料都斑驳有暇,这块是你们师哥弄回来的极品,但我要考你们,所以破坏破坏。”

还真是毁东西……丁可愈心绞痛,不敢想丁汉白回来要怎么大发雷霆,丁尔和问:“大伯,这一块料要切开么?”

“不切。”丁延寿说,“反正就一整块,看着办。”

这堂课结束后丁延寿带纪慎语去玉销记,丁可愈和丁尔和收拾打扫,他们兄弟俩慢腾腾的,光碎屑就恨不得撮一时三刻。

“哥,这怎么雕啊?”丁可愈问,“不切开,各雕各的?挤在一块料上成四不像了。”

丁尔和说:“让咱们跟纪慎语合作呢。”

丁可愈不乐意:“他那水平不敢恭维。”

收拾完,反正纪慎语走了,缺一个人没法商量,又担心丁汉白回来发疯打人,干脆丁可愈跟丁尔和也先按兵不动。纪慎语已经到了玉销记,陪丁延寿人工检索分类,把准备上柜的货最后筛选一遍。

“慎语,喜欢念书么?”

“更喜欢看书,怎么了师父?”

“没事儿,随口一问。”丁延寿没想到纪慎语的成绩那么好,他也知道纪芳许早就重心偏移,折腾古玩去了,所以不确定纪慎语在本行的兴趣和决心有多少。

纪慎语人如其名,很谨慎地问:“师父,是不是我学习耽误出活儿了?”问完立即解释,“因为我想考好点,你平白收下我,我想给咱们俩挣面儿。”

丁延寿大笑:“别紧张,我想知道你更喜欢什么,喜欢什么,师父都支持。”

纪慎语反而更惴惴,他并非多疑,只是经受不起所以惶恐。丁延寿哪有照料他的义务,这一辈子吃饭穿衣,干什么都要花钱,他要是有心,就得鞠躬尽瘁地为玉销记出力。可是丁延寿却问他更喜欢什么,不限制他的选择。

纪芳许都没那样对他说过。

纪慎语直到晚上回家都揣着心事,回到小院也不进屋,坐在走廊倚靠着栏杆发呆,连丁汉白那么高一人走进来都没注意。

丁汉白抢了姜采薇的冰淇淋,见纪慎语撒着癔症就手欠,把冰凉的盒子在纪慎语后颈一贴,帮对方迅速还魂清醒。他在一旁坐下:“考第一还不高兴?”

纪慎语头回被丁汉白夸,算来算去又是最熟的,于是把丁延寿那番话告诉丁汉白。丁汉白听完继续吃,眼也不抬,眉也不挑:“感动?”

纪慎语点点头,丁汉白说:“就算纪师父跟我爸情同手足,就算好得穿一条裤子,那也不是亲兄弟,那你也不是我们家的人。”

真话难听,所以一般没人说,纪慎语想捂丁汉白的嘴。

“别误会啊。”丁汉白继续,“这个亲疏之分不是说感情假,而是我爸可以把你当亲儿子疼,可以管你这辈子衣食无忧,但他不能像打骂亲儿子一样教训你,不能施加你亲儿子该承担的责任。”

纪慎语似乎懂了,扭脸看着丁汉白。

丁汉白这个亲儿子吃完了冰淇淋,惬意地靠着栏杆,像说什么杂事闲情:“我爸从没问过我更喜欢什么,我可以喜欢别的,但都不能胜过本行,就算胜过,我此生此身也得把本行放在奋斗的首位。”

他也扭脸看纪慎语:“我姓丁,这是我的责任。”

纪慎语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丁汉白的眼睛,双瞳点墨抛光,黑极亮极,惹得他放慢语速:“那你怎么想,心甘情愿吗?”

丁汉白说:“由着性子来的是男孩儿,担起责任的才是男人,我心甘情愿。”

可他心底最深处的海浪没掀出来,玉销记的延续是他的责任,他以后得接着,得做好。但本行就未必了,祖上的人选择这行做本行,难道后人必须一成不变?他凭什么不能自己选?

丁汉白把冰淇淋的盒子揉瘪,也暂时把矛盾熄灭了。

走廊又剩纪慎语一人,他被丁汉白那番话敲击心脑,回味久了觉出疲累。伸个懒腰回屋睡觉,书房门吱呀打开,丁汉白把一袋垃圾搁在门口,支使他明早扔掉。

纪慎语没在意,翌日早上才从袋子口看清,里面居然是那堆海洋出水的文物碎片。他觊觎已久,抱起来就躲回房间欣赏。

这堆东西被筛选过了,一些体积大的、损毁轻的被丁汉白留下,余下的这些都又碎又烂。纪慎语仔细装好,像捡漏似的心花怒放,再出门碰上丁汉白起床,笑容都没来得及收敛。

丁汉白半梦半醒,眼看着纪慎语跑出小院,人都跑没影了,仿佛笑脸还停在一院早霞里。他没换睡衣,径直去机器房,想趁周末有空做点东西。

一大家子人都起得不晚,全在前院客厅吃早饭,纪慎语在扬州时只一家三口,有时候师母烦他,他就自己在厨房吃,很少大清早就这么热闹。

粥汤盛好,姜采薇挑着红豆多的一碗给纪慎语,问:“汉白还没起?”

姜漱柳直接说:“慎语,叫你师哥吃饭,不起就揪耳朵。”

没等纪慎语回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众人齐齐望向门口,就见丁汉白乱着头发闯进来,金刚怒目都不如他火气大。

丁汉白直截了当:“谁动我的芙蓉石了?!”

丁尔和跟丁可愈悄悄看丁延寿,并且同时缩缩肩作防御姿态,纪慎语端着红豆粥一脸无畏,心想丁延寿最大,丁汉白只能咽下这口气。

丁延寿坐在正位:“我动的。”

丁汉白脸上的火气却没消减一星半点:“你动的?你活了半辈子看不出来那是什么档次的料?那是天然形成!是极品!”他已经冲到桌前,一巴掌砸在桌沿上,把两根油条都从盘子里震得滚出来,“最要紧的,那是我的料,我至今没舍得碰,你给我糟蹋了!”

那吼声欲掀房顶,纪慎语骇得粥都端不住,他哪能想到丁汉白敢这样跟丁延寿叫板。丁延寿不硬碰硬,似是料到这反应:“先吃饭,消消气。”

“消他妈不了!”谁料丁汉白还有更绝的,“这是我珍藏的宝贝,你上去瞎划拉四刀,你这等于什么?等于给我老婆毁容!你怀的什么心思才能下这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