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丁汉白停车熄火,就停在路边,拔钥匙下车一气呵成,像等不及了。纪慎语垂着头跟在后面,余光晃见气派的大门口,一脚踏上销金窟的台阶,再来几步就要钻进这温柔乡。

丁汉白忽然回头:“搓过澡么?”

纪慎语茫然抬脸,看见招牌——大众澡堂华清池。

第9章 镜花水月。

这误会实在有点大。

纪慎语跟着丁汉白进去,一路走到更衣室都没晃过神,原来爷们儿舒坦舒坦就是脱光衣服洗个澡……亏他一路上心如鹿撞。

这空当丁汉白已经脱掉衬衫摘掉手表,一个响指打在纪慎语眼前,说:“琢磨什么呢,动作利索点。”

纪慎语点头动作,把衣服脱下放进衣柜,他的衣柜和丁汉白的挨着,这会儿没什么人,这一间更衣室只有他们两个。

换上浴衣去澡池,纪慎语亦步亦趋,将走廊的壁画欣赏一遍,还用鞋底摩擦地毯,问:“师哥,大众澡堂怎么这么气派?”

丁汉白闲庭信步:“去年刚装修。”他半边膀子酸痛,走路都甩不动胳膊,回话也敷衍了事。其实这澡堂和玉销记的年头差不多,就算一再发展翻修,也始终叫大众澡堂,没换成什么洋气名字。

澡池挺大,冰青色的大理石面,让人觉得像一汪碧湖,周围有茶座,有放东西的矮几。东南角泡着位大哥,闭目养神不像个活人,丁汉白找好位置后解下浴衣扔矮几上,腰间围着浴巾下了澡池。

热水包围,他劳累一天终于放松,长长地叹出一声。

纪慎语也跨进去,被烫得抽抽两下,适应之后和丁汉白相隔半米坐好。丁汉白也不像个活人了,闭着眼睛老僧入定,喉结都不动,睫毛都不颤。

“师哥?”纪慎语轻喊,“你是不是泡美了?”

哗啦一声,东南角的大哥起身,池子里只剩他们俩。纪慎语没得到回应,拨开氤氲白气看得清楚些,又问:“烫麻痹了?”

他不是话多的人,更不爱闹,但此刻生生被激出份顽皮。见丁汉白良久不答,他借着浮力挪过去,蹲在丁汉白面前撩一捧水,另一手蘸湿,观音甩枝条似的弄了丁汉白满脸。

丁汉白面无表情,合着眼猛然扬手,把水面激起千层浪。纪慎语溅湿头发脸面,惊叫一声往旁边躲,还没挪走,脚底一滑要栽进去,丁汉白伸手将他接住,用那只酸痛不堪的手臂。

丁汉白总算睁开眼:“闹腾。”

纪慎语挣出对方的钳制:“还以为你灵魂出窍了。”

丁汉白的手掌划过他的后背,上面的厚茧被热水泡得没那么扎人了,但仍然能觉出异样。他在旁边坐好,想起小时候纪芳许带他去澡池泡澡。

他那时候天真,总担心有人在澡池里偷偷撒尿,于是死都不乐意跟着去。

现在想想,有点后悔。

这下轮到丁汉白问他:“泡美了?怎么不吭声了?”

纪慎语反问:“有人在池子里撒尿怎么办?”

丁汉白从鼻孔挤出一声笑:“水这么清,地方又没游泳池大,谁尿都能看见。”他透过水面往纪慎语的下三路看,“谁要是憋不住尿了,大家就摁着他喝一壶。”

方方正正的澡池就他们俩,泡得手脚发暖肌肉放松后,丁汉白拎着纪慎语去蒸桑拿。随便找了一间,再端上两瓶汽水,纪慎语想象得惬意,进去后被滚烫的空气熏得险些窒息。

他如遭火烤油烹,只得坐在离炭盆最远的角落,浑身皮肤烧红起来,一口把汽水喝得精光。“师哥,”他觊觎丁汉白那瓶,“我还想喝一瓶。”

丁汉白坏啊:“没钱了。”

纪慎语嘴唇发干,用湿毛巾捂着喘气:“那我出去等你吧。”他被丁汉白一把按在座位上,强迫着,挪不动自己屁股,推不动对方胸膛。

他感觉自己蒸熟了,淋上酱油就能下筷子,偏偏丁汉白那个挨千刀的往炭盆里泼水,刺啦刺啦更加闷热。“丁汉白……”他从没想过叫对方大名是此情此景,“我要去见老纪了——”

没说完,嘴里被塞进吸管,他吸上一口汽水,没见成,又续命一截。丁汉白蒸够了,拉上他离开桑拿房,他这条濒死的鱼总算捡回一条命。

纪慎语以为要换衣服打道回府,不料又前往一区,看来要冲个澡。冲澡之前被推倒在床,还扒了衣服,他又饿又累,蒸桑拿还缺氧,晕乎乎地看着天花板撒癔症。

忽然半桶热水泼来,一位穿衣服的大哥将他淋湿,拍着他的胸膛说:“细皮嫩肉的,我轻点。”

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纪慎语赤条条地躺着,从左手开始,指缝都没漏掉,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被搓了一遍。那大哥好没信用,搓到背面忘了承诺,粗糙的澡巾使劲擦,痛意早盖过爽利。

丁汉白就在旁边床上趴着,半眯眼睛,目光不确定,时而看纪慎语呼痛的脸,时而看纪慎语通红的背。他觉得纪慎语就像那块芙蓉石,莹润粉白,还是雕刻完毕的,此时趴在那儿被抛光打磨。

搓完澡去冲洗,洗完就换衣服走人了。终于回到更衣室,纪慎语累得手指头都发麻,一脱浴衣引得丁汉白惊呼,丁汉白掰着他的肩膀:“后背不像搓完澡,像刮了痧。”

纪慎语张张嘴,疲得不知道说什么。

想骂丁汉白一句,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丁汉白正笑着看他。想诉苦后背有多疼,可是又不值当,而且丁汉白不是他爸,不是师父,估计也没耐心听。

天黑透了,丁汉白可惜地说:“光我自己的话就楼上开一间房,睡一宿。”

纪慎语心想,下次吧,下次他肯定不跟着来。

到家早错过饭点儿,连剩的都没有,丁汉白不害臊地缠着姜漱柳求夜宵,连《世上只有妈妈好》都唱了。姜漱柳不堪其扰,挽袖子蒸了两碗蛋羹,嘱咐端一碗给纪慎语。

丁汉白端着碗回小院,在石桌前落座:“纪珍珠,出来!”

他少喝半瓶汽水,吼声沙哑,全凭气势。纪慎语穿着短袖短裤跑出来,膝盖手肘都因搓澡透着粉气,重点是两瓣薄唇油光水亮,一看就是吃了什么东西。

纪慎语如实招来:“小姨给我留的馅饼。”

丁汉白摔筷子,这个姜采薇,谁才是她亲外甥?心里没点数。纪慎语以为对方发火,赶忙跑回去端馅饼,就着月光和灯光,拼凑出一桌有羹有饼的夜宵。

两个人饿极了,比着赛狼吞虎咽,整餐饭都没讲话,只有咀嚼吞咽声。盘光碗净,丁汉白的筷子从桌上滚落,吓得纪慎语陡然一个哆嗦。

“至于么?”丁汉白哭笑不得。

纪慎语小声说:“我有一次晚上找东西吃,正好师母起夜去餐厅倒水,我在厨房掉了筷子被她听见。”

纪芳许一向主张晚饭吃半饱,所以家里从来不多做,纪慎语那时候抽条长个子,每天半夜都难捱得很。丁汉白听完问:“听见之后怎么了?”

纪慎语捡起筷子:“没什么。”

没什么不至于吓得一哆嗦,丁汉白顾着自己好奇,非要探究人家的旧疤:“骂你了?”

纪慎语偏头看花圃里的丁香,小声说:“打了我一耳光。”

丁汉白暴跳如雷:“你师母那么泼?!吃点东西就打人?!”他的反应太大,惹的纪慎语转回头看他,但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不哀切不愤怒,薄唇白牙一碰,也没说什么怨恨的话。

“我不该偷吃。”纪慎语都记得,师母骂他妈偷人,骂他偷吃,的确无法辩驳。他把碗摞好,洗干净送回厨房,再回来时丁汉白还坐在石桌旁。

桌上多了两盏绿茶,他只好再次坐下。

丁汉白轻啜一口,把茶盏挪来挪去,丝毫不心疼杯底被磨坏。挪了半天,停下后问:“杯子里有什么?”

纪慎语答:“绿茶。”

“还有什么?”

“别卖关子。”

丁汉白说:“月亮。”

盈盈漾漾的镜花水月,忽然把纪慎语的整颗心填满了,他无需抬头,只用垂眸就能欣赏。可这些是虚的,杯盖一遮就什么都没了,丁汉白仿佛能猜透,果真将杯盖盖上。

纪慎语嗫嚅:“没了。”

“盛在里边了,时效一个晚上。”丁汉白否定,“送你吧。”

他该把筷子放好,该及时住嘴不多追问,该吃饱喝足就道句晚安。可筷子已经掉了,伤口已经挖了,只能弥补点什么。

这盏唬人的月亮太寒酸,丁汉白送出去有些没面子,抬眼轻瞥,撞上纪慎语发直的目光。纪慎语定着眼神,读不出喜恶,丁汉白问:“看什么?”

纪慎语撇开眼,他喜欢这盏月亮,觉得丁汉白有趣,转念又想起丁汉白雕汉画像石。人外有人,他见识了,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栩栩如生之中少了点什么。

他又不确定,是真的少什么,还是自己在无意识地妒忌。

“师哥。”纪慎语犹豫着,“咱们找一天切磋切磋吧。”

他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丁汉白抱着芙蓉石就来找他切磋了。

阳光灌进来,半间书房都亮得晃眼睛,两把椅子挨着,他和丁汉白坐下后自然也挨着,就那么并肩冲着芙蓉石,带着刚起床的困意。

大礼拜一,纪慎语想起来:“你不上班?”

丁汉白说:“昨天那么累,我当然得歇两天了。”

纪慎语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丁汉白就在休假,什么都不干,仿佛文物局是他们家开的。他难免好奇:“师哥,你一个月工资有多少?”

丁汉白随口答:“养得起你。”

这话敷衍,还有点轻蔑,纪慎语挺直腰杆想驳一句,但转念就认了。他吃住上学都靠丁延寿,丁延寿将来肯定把家业给丁汉白,无论如何倒腾都差不多。

纪慎语逐渐清醒,凝神在芙蓉石上,拇指贴着食指,指腹轻轻搓捻,手痒痒。他之前没机会仔细看,更没摸到,此时近距离观赏立刻一见钟情。

纯天然的极品料,怪不得丁汉白大发雷霆。

丁汉白要拿这个跟他切磋?那他得找一块能匹配的好料。

纪慎语急得揉揉眼,他从扬州带来的那些料顶多巴掌大,就算质量上乘,体积却不合适。“师哥,”他难为情地坦白,“我没有这么大的料,得先去料市。”

更难为情的在后头,他扭脸看丁汉白:“你能先借我点钱吗?”

丁汉白抻出两张宣纸:“就拿这个刻,一人一半。”

纪慎语十分惊讶,耳朵都嗡嗡起来,之前丁汉白破口大骂他们草包,现在让他也雕这块芙蓉石?万一他这边雕得不能让丁汉白满意,那料就彻底毁了,丁汉白会不会打死他?

“师哥,你确定?”

丁汉白睥睨过来:“先问你敢吗?”

纪慎语士气顿增,干巴脆地应了。他主动伸手研墨,目光流连在石头上不肯移开,脑中影像万千,竭力思考雕成什么样子。

景观、人物、飞禽走兽,雕刻不外乎是这些,那四刀痕迹必须利用起来,还要一人一半合作。他们俩都在琢磨,也都吃不准对方的设计水平,半晌过去还没交流一句思路。

墨研好了,纸铺好了,阳光蔓延过来把石头也照亮了。

丁汉白瞧着那片四射的晶光:“这几刀能作溪涧、飞瀑,那范围就定在山水上。”

纪慎语默不作声,仍在考虑,等丁汉白提笔要画时伸手拦住,恳切地说:“师哥,这块料还没雕已经这么亮,这是它的优势。如果咱们每刀都算好,让它最大程度的展现出光感,才不算糟蹋。”

丁汉白明白了潜台词,山水不需要那么亮,换言之,山水不是最佳选择。

纪慎语说:“普通河流不够格的话,还有天上的银河。”

从来没人雕天上的银河,甚至鲜少有人往天上的东西想,丁汉白探究地看着纪慎语,压着惊讶,不承认惊喜,攥紧笔杆子追寻对方的思路。

纪慎语说:“只有银河肯定不行,其他我还没想到。”

丁汉白应:“银河、鹊桥、牛郎织女伴着飞鸟。”

这下轮到纪慎语看他,情绪大抵相同,但都不想承认。丁延寿和纪芳许惺惺相惜,他们两个觉悟有点差,明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暗自较劲。

第一轮纪慎语赢了,丁汉白让步放弃山水。各自画图时又起争执,从结构布局就大相径庭,各画各的,丁汉白浑蛋,频频用胳膊肘杵对方,害纪慎语画崩好几次。

铺上一张新纸,正午最晴的时刻到了,那块芙蓉石明艳不可方物,折射出斑斓彩光落在白纸上。纪慎语不忍下笔,趴上去接受洗礼一般,再伸手触摸芙蓉石,五指都沾染了晶彩。

他惊喜道:“师哥,温里透凉,特别细腻。”

丁汉白抬头怔住,被趴在纸上的纪慎语扰乱思绪,那人面孔上都是明亮光斑,甚至眼瞳中还有几点,干净的手掌贴在芙蓉石上,指甲盖儿的粉和芙蓉石的粉融为一体,皮肉薄得像被光穿透。

他以为眼拙,感觉纪慎语的表情……隐秘而羞涩。

“师哥。”纪慎语又叫他,“你不是把它比作老婆吗?”

丁汉白点头,见纪慎语像倦懒的猫儿,可纪慎语红着脸笑起来,那神情又活像……活像开了情窦,正荡漾着思春。

纪慎语摸着芙蓉石:“怪不得说好玩不过嫂子。”

“……”丁汉白手一松,败给了这小南蛮子。

第10章 又憋不出概括了。

丁汉白和纪慎语闷在书房画了一整天,画崩的宣纸落满地毯,他们要切磋,那就得分清彼此,他们又要合作,那就得有商有量地进行。

几乎是同时搁下笔,横开的宣纸并起来,两幅相同主题的画跃然眼底。纪慎语吭哧咬了嘴唇一口,就像睡觉时突然蹬腿,无意识行为,但咬完心里发慌。

他无暇比较,专注地盯着对方那幅,飘动的人物衣饰和振翅的乌鹊都太过逼真,纹理细如发丝,繁复的褶皱毫不凌乱。他想起丁汉白画鬼魅纹,每一笔都细致入微,引得看客拍掌叫好。

丁汉白懒散骄纵,画作却一丝不苟,所以纪慎语惊讶。

“有什么想说的?”丁汉白也审视着两幅画,“你这幅我说实话,拿出去很好,在我这儿凑合。”

纪慎语已经钦佩对方的画技,便没反驳:“怎么个凑合?”

丁汉白随手一指:“咱们画不是为欣赏,是为雕刻打基础,所以务必要精细,要真。有画家说过惟能极似,才能传神,你这‘极似’还不到位。”

纪慎语虚心接受:“还有别的问题吗?”

丁汉白瞥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谦逊,于是指出问题的语气放软一些:“画讲究两大点,布局聚散有致,色彩浓淡适宜。咱们只需看布局,你觉得自己的布局有没有问题?”

纪慎语端详片刻:“活物太集中,偏沉了。”

他坐好重画,彻底没毛病之后与丁汉白合图。合图即为共同完成一幅,对着一张纸,把各自的画融成一幅,不能偏差,不能迥异,要外人看不出区别。

姿势拥挤,纪慎语的右臂抵着丁汉白的左臂,即将施展不开时丁汉白扬手避开,把手臂搭在后面,半包围着他。二人屏气,蘸墨换笔时或许对视一眼,此外别无交流。

一场无声的合作随日落结束,一整幅画终于完成。

丁汉白点评:“能画成,那为什么之前不画得精细点?”

纪慎语也是刻苦学过画的,不愿平白被误会,起身跑去卧室,回来时拿着本册子。硬壳封皮只印着纪芳许的章,他说:“这是我师父的画,你看看。”

丁汉白打开,里面山水人物各具其形,线条流畅简单,设色明净素雅,然而不可细观。但凡细节处都寥寥几笔带过,韵味有了,却没精心雕琢,让人觉得这画师挺懒。

丁汉白摇摇头:“不对,我家也有纪师父的画册,不这样。”

丁汉白翻找出一本花鸟册,是纪芳许年轻时送给丁延寿的生日礼物,翻开一看,花花草草都极其逼真,鸟禽都活灵活现,难以仿制的精细。

纪慎语随即明白,纪芳许后来迷上古玩,重心渐渐偏了,反正有得也有失。

一夜过去,丁汉白又不上班,大清早拎着铝皮水壶灌溉花圃,丁香随他姓,被他浇得泥泞不堪。浇完去书房等着,准备上午完成勾线。

纪慎语叼着糖果子姗姗来迟,往桌前一伏:“师哥,我有个问题。”

丁汉白用鹿皮手绢擦石头:“什么问题?”

纪慎语说:“咱们不是要切磋吗?可是合雕一块东西必须保持同步,那怎么分高下?”

丁汉白抬起眼眸,目光就像纪慎语雕富贵竹那次,语气也不善:“你能跟上趟儿就行了,分高下?比我高的也就一个丁延寿,分个屁。”

纪慎语猛地站好,他早领教过丁汉白的狂妄自大,但没想到对方仍这么看不起他。

二人守着芙蓉石勾线,这石头是他们不容怠慢的心头爱,因此较劲先搁下,尽力配合着进行。纪慎语已经见识过丁汉白勾线的速度,他师承纪芳许的懒意画风又不能一夕改变,渐渐有点落后。

他知道丁汉白在放慢速度等他,但放慢四分正好的话,丁汉白只放慢不到两分。

纪慎语手心出汗:“师哥,等等我。”

笔尖顺滑一撇,丁汉白完全没减速:“求人家等干什么?可能被拒绝、被嘲笑、被看不起,不如咬牙追上,追平再超过,那就能臊白他、挤兑他、压着他了。”

纪慎语咬紧齿冠加快,眼观鼻鼻观心,堪堪没被落下。好不容易勾完线,他沁着满头细汗问:“等某一天我真臊白你、挤兑你、压着你,你会怎么办?”

丁汉白回答:“不怎么办,那怪我自己没努力。”他把毛笔涮干净,笔杆磕着笔洗甩水珠,珠子甩出去,脸上却浮起淡淡的笑,“永远别恨对手强大,风光还是落魄,姿态一定要好看。”

纪慎语点点头,自打来到这里,丁汉白对他说了不少话,冷的热的,好的坏的,他有的认同,有的听完就忘。刚才那句他记住了,连带着丁汉白的神情语气,一并记住了。

画完就要出胚,从构思到画技,他们俩各赢一局,眼下是最根本最关键的下刀刻,没十分钟再次出现分歧。

丁汉白做贼似的,偷瞥对方数眼:“珍珠?”

开腔还装着亲昵,他说:“粗雕出胚,你拿着小刀细琢什么?”

纪慎语捏着长柄小刀:“传统精工确实是粗雕出胚,可我师父不那样,点睛几处要点,把整体固定好,中心离散式雕刻。”

丁汉白想起南红小像,他当时给予高度评价全因为光感,可是下刀不能回头,必须每刀都提前定好。“这样是不是决定亮度?”他问,“其实你确定的是光点?”

刀尖霎时停住,纪慎语有些急:“你、你不能……”

丁汉白饶有兴致:“不能什么?”

纪慎语难得疾言厉色:“不能偷学!这是我师父琢磨出来的,不外传!”

这种技法和传统雕刻法相悖,看似只是提前加几刀,但没有经过大量研究和练习,根本无法达到效果,外人想学自然也不容易。

丁汉白故意说:“别失传在你手里。”

“不牢你惦记。”纪慎语劲劲儿的,“将来传给我的儿女,再传给我的孙辈,代代相传无穷无尽……没准儿还会申请专利呢。”

丁汉白笑,掩在笑意之下的是一丝后悔。他把话撂早了,纪慎语也许真能与他分个高低,抛开灵感妙思,也抛开独门技巧,他只观察对方的眼神。

纪慎语醉心于此时的活计,面沉如水,只有眼珠子活泛。眼里的情绪十分简单,除却认真,还弥着浓浓的喜欢。

丁汉白回想一番,纪慎语没这样看过他爸,没这样看过姜采薇,更没这样看过自己,只如此看着这块芙蓉石。但他明白,如果换成鸡血石,换成玛瑙冰飘和田玉,纪慎语的眼神不会改变。

他说过,一旦拿刀,眼里心中就只有这块料。

他做得到,纪慎语也做得到,但存在大大的不同。

出胚完成已是午后,纪慎语回房间了,丁汉白用鹿皮手绢将芙蓉石盖好,静坐片刻想些杂七杂八的,再起身迎了满身阳光。

天儿这么好,不如出去逛逛。

丁汉白换上双白球鞋,不走廊下,踩着栏杆跳出去两米,几步到了拱门前。卧室门吱呀打开,纪慎语立在当中:“你去玉销记吗?”

丁汉白揣起裤兜:“我玩儿去,你要想跟着就换衣服。”

纪慎语挺警惕:“去澡堂子?”

他心有余悸,搓澡蒸桑拿的滋味儿简直绕梁三日。换好衣服跟丁汉白出门,丁汉白骑自行车驮着他,晃晃悠悠,使他差点忘记梁上的“浑蛋王八蛋”。

“师哥,”纪慎语道歉,“对不起啊。”

丁汉白毫不在意:“没事儿,那次怪我忘了接你。”

就这两句,说完都没再吭声,一路安静着到达目的地。大门进去,长长的一片影壁,后面人声嘈杂,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

纪慎语跟着丁汉白走,绕过影壁踏入一方大千世界——玳瑁古玩市场。

满目琳琅,满地宝贝,先摘出真假不论,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好看,叫人目不暇接。人和器物一样,多又杂,丁汉白踩着紧窄的路开始逛,稀罕这个着迷那个,把纪慎语忘到脑后。

纪慎语也顾不得其他,每个摊位都仔细瞧,蹲久了还被人踹屁股,起身后搜寻一圈,见丁汉白在不远处挑串子。他过去旁观,觉得木头串子真难看,扭脸望望,不少摊位都在卖木头串子。

老板努力夸赞自己的木头手串,紫檀,油性大,金星漂亮……丁汉白把玩着,说:“十个紫檀七个假,我看你这珠子质感不行,过两年就得崩茬。”

老板打包票:“不可能,我这绝对不崩!”

丁汉白又说:“不崩说明密度小,上乘木料都密度大,那你这原材料就不行。”

老板被他套住,左右都没好,眼看就要吵起来。纪慎语往丁汉白身后一躲,薅住丁汉白衣角拽一拽,不想惹事儿。

谁知丁汉白挑完刺儿竟然乖乖掏钱,把那几串全买了。

他们逛了很久,从头至尾没有错漏,最后在小卖部外面喝汽水,桌上摊着那些手串。纪慎语拿起一条,闻闻皱眉:“假紫檀。”

丁汉白首肯:“确实。”

那你买来干什么?纪慎语想问。没等他问,丁汉白先问他:“木质的,核桃的,极品的十二瓣金刚,你觉得这些手串怎么样?”

纪慎语想都没想:“难看,倒贴钱我都不戴。”

丁汉白饮尽橘子水:“我也觉得难看,可好些摊儿都卖,比玉石串子红火。这就是行情,就是即将炒热的流行趋势。”

这古玩市场就是个缩影,泛滥的假货,无知的买主,圈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真的、好的却寻不到市场。变通就要降格,具体到玉销记,降格就是要命。

“那怎么办?”纪慎语这次问了。

丁汉白答:“不怎么办,这样也挺好,高级的还是高级,俗气的更迭变换都无所谓。”

他们继续逛,但纪慎语没之前那么兴奋了,他隐隐觉出丁汉白话没说完,换言之,丁汉白跟他说不着。

他还隐隐觉得丁汉白心里藏着什么,藏着高于玉销记的东西。

又逛了一会儿,丁汉白见纪慎语两手空空,想尽一下地主之谊:“有没有看上的,我给你买。”

纪慎语自觉地说:“我看看就行,没有想要的。”

丁汉白误会他的意思:“是不是怕选中赝品?”

那一刻,纪慎语透过丁汉白的眼神读出得意,再一看,丁汉白浑身散发着游刃有余的大款气质,他以为丁汉白要糟钱,却没想到,丁汉白凑近对他讲了句悄悄话。

“这些我分得清真假,绝无错漏。”

纪慎语被领着转悠,停在一处摊位前还发着怔,他看见各式孤品玩意儿,一时有点花眼。丁汉白让他挑一个,他随手挑个珐琅彩的胸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