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汉白来一套川剧变脸,抬手拦住:“说了不让洗,先交代你这几天偷偷摸摸干什么了。”

话又绕回来,纪慎语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有味儿,还是丁汉白诓他,弯腰从对方手臂下一钻,光脚立在地板上:“我关上门爱干什么都行,师父都没管,你更管不着……”

丁汉白一听就火:“少拿丁延寿压人,不顶用!这是我的院子,你干什么都受我管教。”他站起身,将对方迫得后退,“玩儿神秘是吧?今天开始不许去前院吃饭,就关上门在这屋里吃!”

纪慎语隐约觉得丁汉白吃软不吃硬,可是他丝毫不怕他,话赶话哪软的下来,干脆脖子一梗:“不去就不去,吃饭挨着你没胃口,我也吐了!”

丁汉白摔门离去,门敞着晃,感觉迟早掉下来。纪慎语被灌进的风吹醒,才发觉他们两个幼稚可笑,不过气已经生了,至少这周末对方不会再理睬他。

不理也好,清静。

纪慎语兀自收拾房间,还哼着纪芳许生前爱听的扬州清曲,忙完洗澡换衣服,人连着屋子焕然一新。这两天潮湿,青瓷瓶要阴干到周一,他索性拿上暑假作业去玉销记看店。

儿子不好惹,他哄老子开心去。

待到周一,天晴了,丁汉白的脸还没晴,撂下一句晚上有聚会就上班了。

纪慎语不慌不忙地挑衣服,穿一身最阔气的,用书包背上青瓷瓶,直奔玳瑁古玩市场。他二进宫,气定神闲地转两遭,买瓶汽水,找一光线明亮的空当,摆摊儿开始。

很快来一年轻人,问:“这脏瓶子什么情况?”

纪慎语吸溜汽水,白眼儿翻得能拿金鸡百花:“没什么情况,别挡光。”

这地界,不一定能听出行家,但门外汉肯定早早暴露,他把看热闹的人驱走,垫着旧报纸盘腿坐好,等待真正的买主。

不多时,一位老太太经过,银发梳得妥帖,和珍珠耳环交相辉映,停下说:“哎,我得戴上花镜瞧瞧这个。”

周围有人投来目光,原来这老太太是熟客,喜欢收藏旧首饰。纪慎语摸不准对方的斤两,睁圆俩眼打量,故意端着目中无人的神态。

老太太问:“小宝,你卖东西不介绍介绍?”

纪慎语说:“我家古董多呢,这个是从柜子里随便拿的,卖了换零花钱。”

老太太慈眉善目:“家里那么多古董,你穿的衣服又讲究,还差零花钱?”

“期末考砸了,我爸不给花。”纪慎语耷拉脸儿,将汽水瓶和青瓷瓶一磕,“反正懂行的知道我这是好东西,我不贱卖,不然被我爸知道了挨揍。”

正说着,又来一个男人,近视眼镜公文包,斯斯文文。他蹲下来,捏着瓶颈看,摸釉面的纹路,抠纹路上的污垢,似问非问:“这脏泥可不是放柜子里能积出来的。”

纪慎语不动声色:“我爸说了,这瓶子买来就这样,没有脏泥才假呢。”

有人稀罕这说法,男人翻转瓶身详细地看,纪慎语垂眼装作漠不关心,其实有些紧张。那堆残片都是海洋出水的文物,表面的脏污也是实打实的钙化物,因此这瓷瓶从材质上看没有问题,考验的就是他的手艺。

“你要买吗?”他问,“不买别抠抠摸摸的。”

男人不理,欣赏很久:“你这瓷瓶外壁的豆青釉不够匀净,有点发黄了。”

一旦挑刺,那就是想压价,想压价就说明想要,纪慎语瞅一眼发黄的地方,心想能不黄吗?豆青的残片没合适的了,只能用个接近的。他说:“不发黄你就得掂量下真假了,发黄是因为在海里沉了太久。”

男人毫不意外,接腔给看客们说:“没错,这是件海洋出水的瓶子,应该是清朝的。”

老太太立即问:“那得多少钱?”

男人笑笑:“虽然保存完整,但是器型普通,表面又有瑕疵,贵不了。”

纪慎语闻言也笑笑,他就想换钱给丁汉白买个礼物,时间紧迫也做不出多复杂的,这人说得没错。“你买吗?”他举起三根手指,“这个数。”

三万,男人与他对视,说:“一万三。”

纪慎语把脸偏一边:“看完放好,别挡光。”

男人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愣,老太太反而乐起来:“这孩子爱答不理的,不是做生意的,单纯换零花钱呢。”

男人又重复:“一万三真不卖?换个人可能连一万都不给。”

纪慎语挥挥手,把不耐烦摆脸上,男人起身走了,老太太和看热闹的也走了。他目光尾随着男人,见对方散步似的,偶尔停留,却没再躬身。

他心里有了数,门前冷落只是暂时的。

中午太阳最毒,文物局办公室的空调没停过,电话一响,副局长打来要文件,丁汉白进主任办公室拿一趟,又送一趟,回来后就在位子上吹风。

他落汗后问:“组长,主任请假了?”

张寅没上班,亲自去机场接专家了,把专家安排好就没回来,名正言顺地旷班。至于现在,正悠闲地在玳瑁古玩市场转悠呢。

这市场里,九成九的赝品,但人人都想捡漏,张寅溜达一圈往回绕,又立定于纪慎语的面前。海洋出水文物,他刚从福建带回来一批,博物馆展示的那些都是他挑选的。

说明什么?说明他不可能走眼。他确定得很,那瓶子的圈足、束颈和唇口都是规矩的,和他见过的一模一样。再就是附着物,他更肯定了,那海腥味他且忘不了。

纪慎语唆着冰棍儿,仰头不吭声。

一般来说,穷人遇难急用钱,最容易压价。纪慎语恰相反,衣物讲究,书包上挂着经久的琥珀坠子,喝完汽水吃冰棍儿,扮败家子偷古董换零花钱,钱少了都懒得搭理。

“三万不降,你这东西肯定砸手里。”张寅终于开口,“你想想我说得对不对?”

纪慎语说:“那就一万三吧。”说完看张寅满脸惊喜,又道,“大哥,我不是缺心眼儿,你别想美事儿了。”

二人开始拉锯,退一步就少万八千块,张寅那一万三着实荒唐,不过是看纪慎语年纪小诈一诈而已,纪慎语那三万也是拔高要价,预留了砍价的空间。

他们不停争辩,引得其他人来看,张寅唯恐被横刀夺爱,最终两万三定下了。纪慎语只要现金,背着书包和张寅去取钱,古玩市场旁边就有银行,为方便人们交易似的。

在银行里交接很安全,青瓷瓶给对方,纪慎语背着书包离开。经过一条巷口时听见呼喊声,紧接着蹿出来一人,撞开他半边膀子飞奔而去。

古玩市场的外墙和银行之间有条小巷,里面摊位满了,散户就在巷子里摆摊儿,一个老头拿着旧包倒在墙根儿,面上沾血,蜷着身体哑着嗓子,哭哭喊喊。

光天化日抢劫啦!丢了救命钱!

整条巷子鸡飞狗跳,纪慎语站在巷口,拽紧书包带子跑起来,一路追着那抢劫犯。抢劫犯被他追得慌了,该上天桥时没有上,直直地冲路口逃去。

纪慎语眼看两名交警将抢劫犯绊倒,包袱滚在地上,清脆的一声,他心也碎了。

包袱被他追回,可里面的祭蓝釉象耳方瓶已成碎片,带回去,见老头坐在银行外的台阶上。“爷爷……”他过去,不知道怎么说,“那人摔倒了。”

包袱展开,老头对着碎片摇头,脸上血泪斑驳,捂着肚腹微微抽搐。纪慎语急忙扶住对方,问:“他抢东西的时候打伤你了?要不要去医院?”

这时银行里出来一人,径直走到他们跟前:“东西呢?”

这是有人许下要买,对方取钱的工夫却遭了抢。纪慎语朝包袱努努嘴,心跟着疼,他虽然没有火眼金睛,但他知道作伪会有什么破绽,那方瓶没有丝毫瑕疵,至少值七八万。

对方火了:“说好的等我取钱,怎么成这样了?你赔!”

老爷子气虚:“我赔不了……”

“……我操你祖宗!”对方破口大骂,资深爱好者,眼里只有物件儿了,到嘴的鸭子一飞,恨不得六亲不认,蛮不讲理。

纪慎语帮老头擦鼻血,他不擅长骂人,不由得想念起丁汉白。等那人骂够了离开,他扶着老头到街边打车,好人做到底,再去趟医院吧。

一检查不得了,除却外伤,老头原来还有癌症。

纪慎语懂了“救命钱”是什么意思,交住院费的时候没含糊,再加上七七八八,两万三去掉大半。他守在病床边,拧毛巾给老头擦脸,擦完脸擦手,发现老头的右手有六根手指。

“我姓梁,梁鹤乘。”老头说,“生下就是六指儿,没吓着你吧?”

纪慎语摇摇头:“爷爷,我怎么联系你家里人?”

老头说:“孤家寡人,你不该管我。”

纪慎语沉默片刻,把剩下的钱掏出来,自己留三百,余下的塞到枕头下:“爷爷,我陪你到晚上,钱你留着花吧。”

老头一把浊泪:“我哪能要你的钱,住院费我也得还你……”

“我师父说——”问起来还要解释,纪慎语改口,“我爸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可有忙不帮,错过是要后悔的。”

老头又问:“你这个小娃娃,怎么随身带着那么多钱?”

对方已经太可怜,纪慎语不忍欺骗,把自己做青瓷瓶的事儿一五一十讲出来,眨眼间陪对方到了晚上,外面暮色四合。

他告辞,拎着空荡荡的背包搭车,脑中过电影,一帧帧一幕幕,演到最后这刻只有失落。池王府站下车,他下车后在街口遇见丁汉白,丁汉白聚会归来,染着淡淡的酒气。

纪慎语终于见着亲人了,不算亲人,那也是熟人。

忙活那么多天,手指尖至今还疼,到头来只剩下三百块。

这叫什么呢,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纪慎语何其委屈:“师哥……”

丁汉白发怔,寻思着他们不是吵完架在冷战吗?不记得和好了啊,他喝高了?恍惚的空当纪慎语已经凑上来,仰着头,巴巴的,似是讨他的安慰。

他大手兜住人家的后脑勺,这次知了轻重,轻轻地揉,慢慢地问:“怎么了?”

纪慎语自觉毁诺,面露难堪:“我不能送你礼物了。”

丁汉白没料到这原因,不容商量地说:“那不行,你打了包票,现在就送,让你给什么就得给什么。”

纪慎语慌了,等对方为难他。

结果丁汉白重揉一把:“算了,你就随便笑一个。”

第14章 苍了天了。

刹儿街是条老街,街灯不甚明,把人影拉扯很长,把人脸上的笑打一层浅光。纪慎语笑得不自然,白牙露出来,可嘴角的弧度与平时不一样。

他和丁汉白并肩朝回走,一米米,一步步,到大门口上台阶,经过前院回小院,走到廊下步至卧室外,同时立定,扭脸对上彼此的眼睛。

无风,丁香花的香气被锁在空气里,掩盖住丁汉白身上的酒气。“早点睡,礼物就算你给了。”丁汉白说,“我体不体贴?”

纪慎语已经推开门,回答:“体贴……谢谢师哥。”

不料丁汉白补充:“用不着,以后少跟我犟嘴。”

各自回房,丁汉白始终不知道纪慎语闭关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今天的颓丧是因为什么。而纪慎语服了软,还道了晚安,总之暂释前嫌。

月落日升,丁汉白险些迟到,吃早饭时狼吞虎咽,动作一大又杵掉纪慎语的包子。到单位时仍然晚了,晚就晚了吧,顶多被张寅说几句。

丁汉白做好挨批评的准备,结果张寅端着茶杯在办公室溜达,而后立在窗口吹风,像家有喜事。他伏案工作,片刻后肩膀一沉,抬头对上张寅的笑脸。

“有事儿?”丁汉白纳闷儿,这厮今天好反常。

张寅问他:“你不是吹牛一脚能跨进古玩圈么?那去过市里几个古玩市场没有?”

多新鲜啊,丁汉白说:“去过,又不要门票。”

张寅天生的挑衅脸,招人烦:“那你淘换到什么宝贝没有?”

丁汉白答:“那里面没什么真东西。”他懂了,这人有备而问,想必是捡漏了。果不其然,张寅拍拍他肩膀,招手让他跟上。

主任办公室的门一关,丁汉白看见桌子中央摆着一青瓷瓶,张寅满脸的显摆,等着听他说一句“佩服”。他弯腰伏桌上,全方位地端详,张寅还给他紫光手电,胸有成竹地说:“别整天吹,用真东西说话。”

丁汉白目不转睛,连抬杠都忘了。

“怎么样?”张寅逼问,“看出真假没有?”

丁汉白看得出,器型款识哪哪都过关,那上面的脏污更是有力证据,证明这是件海洋出水的清朝青瓷瓶。但他纠结,他莫名其妙地感觉眼熟,仿佛在哪儿见过。

他当然见过,这就是他扔掉不要的那堆残片。

他当然又没见过,因为纪慎语捂得严实,脱手之前密不透风。

张寅显摆够就撵人,丁汉白站直往外走,拉开门回头问:“你在哪个古玩市场淘的?卖主什么样?”

“玳瑁。”张寅说,“卖主是个败家子,换完零花钱估计不会再去,你不赶趟了。”

直到下班,丁汉白的心始终系在那花瓶上,分秒没收。怎么偏偏让张寅捡漏呢?他郁闷,郁闷得路上差点闯红灯。

可心底又疑虑,那真是件好东西?他还想再看看,抓心挠肝地想。

反观张寅简直春风得意,奔了崇水旧区,在一片破平房里转悠,斑驳灰墙窄胡同,各家门前的名牌一层锈迹。57号门口停着辆手推车,车上堆满废品,进门无处下脚,一方小院里也全是废品,逼仄不堪。

冬天挂的棉帘子还没摘,张寅掀开进去:“在不在家?”

就两间屋,穿着汗衫的老头从里间出来,不吭声不看人,先反身锁门。张寅找椅子坐下,讥诮地说:“防亲儿子像防贼一样,你累不累?”

老头转过身,其实不算太老,顶多六十,头发根根直竖,完全是怒发冲冠。皮肉也没松,看着孔武有力,不过左眼污浊,半合着,瞎了。

人们叫他瞎眼张,没人知道他真名叫张斯年。

“下班绕我这儿,你不累?”张斯年这才回答,到脸盆旁边洗手边问,“有何贵干,卖废品?”

张寅听见“废品”就来气,撇下来意,站起来呛声:“糗在这犄角旮旯收破烂,你让我脸往哪搁?外头堆着废品,里头攒着赝品,我看你八十推不动板车之后怎么办?!”

张斯年挑挑粗眉,扯着瞎眼的轮廓:“不怎么办,等我两腿一蹬,你要是乐意,就拿板车把我推野山脚下一埋,妥了。”

眼看要吵起来,张寅鸣金收兵,从包里掏出青瓷瓶,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换话题:“妥不妥的,你看看这个。”

张斯年立在原地:“光看看?”

张寅笑起来:“我要换哥釉小香炉。”

他势在必得,一年半的时间来了三趟,三件东西花光四五年积蓄,全被对方一句赝品打出门。这回不一样,他有信心,他得让老头屁都不放地去开里间的门。

张斯年果然屁都没放,捏着钥匙去开锁,张寅瞧着那背影生出无边火气,恨声道:“瞎着只眼就能看出真假,换成别人早身家百万了,你倒好,收废品!”

锁开了,张寅起身到门外,里面一张单人床,一对桌椅,除此之外全是古董。他开了眼,也气红了眼,分不出真真假假,觉得张斯年像个精神病。

张斯年开抽屉取出一件十厘米高的小香炉,交换时问:“哪儿收的?”

张寅答完就走:“是卖是留随你。”

帘子撩起落下,光透进来又隔绝在外,张斯年走到桌前把青瓷瓶随手一搁,像搁水杯、搁筷子那么随便。他闭上眼,看不出瞎了,打着拍子哼唱京剧《借东风》。

末了带着戏腔念白:“——孺子不可教也。”

正赶上周末,丁汉白难得没睡到日上三竿,丁延寿要给他们师兄弟讲课,等其他四人聚齐,他已经开车到了古玩市场的门口。

丁汉白戴着墨镜,西裤一道褶儿都没有,腕上的瑞士表闪着光。他这种派头最吸引卖家,好像浑身就写着——钱多、外行、容易忽悠。

他状似漫无目的,实则镜片后的俩眼如同扫描仪,心脑中装着那青瓷瓶,做好了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准备。他琢磨半宿,那瓶子太有熟悉感了,说不定就是同一批物件儿。

海洋出水文物具有批量性,那很有可能不止一件。

周末人太多,渐渐的市场里面摆满了,丁汉白转悠几遭便离开,没看见什么“可疑人物”。拐到旁边的小巷,巷子窄,坐着卖的,蹲着看的,无从下脚。

巷尾有片小阴凉,一个老头却戴着墨镜坐在那儿,面前一件旧秋衣,衣服上放着件青瓷瓶。丁汉白看见后没径直过去,装模作样地在其他摊位逗留,磨蹭够了才行至尽头。

他把墨镜摘下:“阴凉地儿还戴着啊。”

“眼睛不得劲,不乐意见光。”老头说。这老头正是张斯年。

丁汉白抻抻裤腿蹲下,拿起瓶子开始看,他本来就不面善,此时脸还愈发地沉。然而,表面沉着,内里却搅起罡风。

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昨天刚见过张寅那件,不至于忘。

就算真是同一批出来的,也不能盘管虫的位置都一样吧?

张斯年掏出根卷烟抽起来,等丁汉白问话,懂不懂就在问。丁汉白像是哑巴了,翻来覆去地看,他有点晕,张寅那件像家里那堆残片,手上这件又像张寅那件。

有人逛到这边也想看看,他不撒手,直接问:“多少?”

哪个卖家不爱大款?张斯年竖仨指头,三万。

丁汉白没还价,又问:“浙江漂过来的?”一个漂字,证明他懂这是水里的东西,但他问的不是福建,目的是诈一诈来历。

张斯年低头从镜片上方看他一眼,正正经经的一眼,说:“福建。”

丁汉白再没犹豫:“包好,我取钱。”

银行就在旁边,他取完和对方钱货两讫。临走他看张斯年冲他笑笑,不是得钱后开心,是那种……忍不住似的笑。

他干脆也笑:“我是市博物馆的。”

张斯年不怵:“我是收废品的。”

“那这个月不用忙活了,三万应该够花。”丁汉白说,“我不行,我现在还得去加班。”

他取车走人,当真奔了博物馆,以汉画像石的人情找馆长帮忙,要检测这青瓷瓶。送检不麻烦,但等结果需要两天,他测完就带着东西回家了。

没错,丁汉白掏出去三万,但他没笃定这东西为真。

张寅一趟福建只能带回残片盆底,如此完好的器物得是福建本省自留展出,就算有人寻到门路买入一件,又如何在两个月之内来到上千公里外?

他得带回去好好研究。

研究还不够,所以他只能腆着脸去做专门的检测。

丁汉白到家了,家里没人,都跟着丁延寿去玉销记了。他进书房将青瓷瓶放在桌上,对着那本《如山如海》一点点端详。

时间滴答,头绪始终乱作一团。

说话声由远及近,纪慎语和姜廷恩各攥一只鼻烟壶回来,丁汉白脑海中的密网消散干净,决定歇会儿,看看那俩人在高兴什么。

三人聚于廊下,姜廷恩聒噪:“大哥,姑父让我们雕鼻烟壶,我选的电纹石,雕的是双鸽戏犬。”

丁汉白瞄一眼:“你家老黄?”

“像吧!”姜廷恩喜忧参半,“老黄死掉一年了,我好想它,雕着雕着我就哭了。”情致颇深,雕出来活灵活现,丁延寿表扬了一番。

丁汉白看纪慎语:“你的呢?”

纪慎语伸手奉上,翡翠鼻烟壶,雕的是黄莺抱月,他挪到丁汉白身前:“好看吗?”

丁汉白“嗯”一声,把玩半天没交还,后来姜廷恩絮叨老二老三如何如何,他也没注意听。“大哥,姑父说你不能偷懒。”姜廷恩想起重点,“料给你拿回来了,你得交功课。”

纪慎语闻言从兜里掏出一块白玉:“师父让我替你选,白玉总不出错吧。”

后来姜廷恩去找姜采薇了,廊下只剩丁汉白和纪慎语。纪慎语外面待一天,想回屋换件衣服,一转身对上书房敞开的窗户,正好撞见桌上的青瓷瓶。

他愣住,扑到窗台上瞪眼。

这瓶子?不可能啊!纪慎语冲进书房,架势把丁汉白吓了一跳,奔至书桌前彻底看清了,彻底确定了,那泥垢纹理,那黄斑污浊……这就是他闭关三天两夜造出来的那件!

丁汉白莫名道:“你激动什么?”

纪慎语难以置信地问:“这东西哪来的?”

“古玩市场,上午刚收的。”丁汉白没提因由,也没提真假看法。况且不等他提,纪慎语就为之色变了,于是他更加莫名。

“师哥……”纪慎语问,“多少钱收的?”

丁汉白淡淡:“三万。”

纪慎语几乎吼起来:“三万?!”

他哪是造了件花瓶,他简直是造了孽!

第15章 你懂个屁。

纪慎语在床上翻覆整宿,天快亮时才睡着,可睡得不安稳,梦境接二连三地打扰。

他梦见回扬州了,丁汉白嚷着看园林,拽着他一路飞奔。跑了许久停在一座石桥下,丁汉白终于松开他,独自走上石桥。

桥上有人摆摊卖些小玩意儿,或者卖些吃食,就一个例外,竟然卖唐三彩。丁汉白径直过去,见到宝似的拿起一只三彩马,问多少钱。

纪慎语立即说:“师哥,咱们去坐船吧?”

丁汉白不理他,兴致勃勃地研究那斑斓大马:“我要了,包起来。”

纪慎语将对方拽起来,私语一般:“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你买来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好的,我让师父送给你。”

丁汉白觑他:“你懂个屁,这是唐三彩,我能鉴定真假。”

纪慎语拦不住,还被挥到一边,他眼看着丁汉白掏钱,心想就当买教训好了。谁料丁汉白的裤兜仿佛无底洞,一沓接一沓,晃得他眼花缭乱。

“等等!”他冲上去问小贩,“多少钱?”

小贩说:“三万。”

纪慎语抓住丁汉白掏钱的手:“你疯了?!”

丁汉白将他一把推开,掏够三万后抱着马下了桥。纪慎语跟上,软着腿险些跌河里,恍然间到了家,他又看见纪芳许在花园里写扇面。

“师父……”他喊道。

纪芳许抬头看他,招手让他坐在身旁。扇面上画的一树桃花,笔落入他手中,纪芳许要他写字,他写下:桃花依旧笑春风。

纪慎语有些发呆:“师父,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纪芳许挥扇晾干:“那也没觉得你想我,跑哪玩儿去了?”

纪慎语陡然想起:“我陪丁汉白闲逛,他竟然花三万在买了个假的三彩马,这可怎么办啊?”他推推纪芳许,“丁伯伯会不会生气,怪我没看好他?可我拦不住,我不知道他傻得那么厉害。”